战打的惊心动魄,官兵伤亡数字已经远超出心理预计,更令殷正茂后怕的是,这还是范进之前用招安的方法搞到布防,又尽最大可能削弱了海盗的力量的结果。如果没有这些,单纯靠着强攻,这一仗怕是不知道要打多久才能结束。当然,从实力上看,明军肯定能把这里拿下来。但是如果兵力损失太多,自己这收官战就太难看了。自己如果完全按照范进的布局,不借用红毛人,而是以海盗斗海盗,再用官兵当推手,借招安把海盗连根拔起,损失会比现在小的多。殷正茂不管嘴上多硬,心里也承认一个事实,这次是自己输了。他不可能去向一个书生认错,但是殷正茂本人倒也不是品性恶劣到疾贤妒能的恶人。自己差点害这个书生丧命,又未纳忠言,现在想到的就是该弥补一下,改正自己的错误,像是这样的谈话,也是弥补内容的一部分。范进道:“海盗没了退路,势成背水,所以拼的凶一些,其实他们终究是不如官军,怎么也是官兵赢。佛郎机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着实伤了元气,将来与官府打交道时,就得客气点。制军一石二鸟,既除了林贼,又灭了夷人威风,功在两广,泽被万民,我广东军民皆念制军大恩大德。”殷正茂摇头道:“这种场面话,我手下自有人会说,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林家剩下的人马,还有几成力不要跟我说他们都死光了这种话,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可以放心吐实。”“学生不敢说谎,林家逃走的除了女人就是孩子,男人有,但是数量不多。即使杀光她们,也没多大用处。福建人那么多,杀光林家也会有其他人出来,继续扯旗谋反,真正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让闽人不要想着当强盗。强盗招不到兵,声势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没那么多人想拼命了。”“朝廷一直在给他们路走,月港开海,就是为了让他们有一条出路不用去做贼。可是不管路多宽,总也有人走不过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林氏只剩了些女人还好,跟她们说一句,女人还是该安心嫁人带孩子,赶快找个男人嫁了,比在海上打混要强。我听有人说,你和林家的女人成亲”“这事是有的,不然他们不肯信。”“算了,这种事说出去,别人只当他是疯子,你不用记在心里,说这话的俘虏都已经被砍了,将来没人会把这话拿出来说。朝廷里从来不缺做事的人,也从来不缺吃闲饭的人。其实朝廷这么大,有几个人吃闲饭又有什么关系关系,真正可怕的反倒是那些做事就要立功的人。他们做了事,就认为该有功劳,看其他人立功,自己心里就不高兴,想着要把别人踩下去,自己一个人受赏。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害群之马。你的功劳很大,难免有人要盯着你,找你的麻烦,我和洋山会为你遮掩,你自己也要小心,别让人抓了把柄。”“多谢制军指教,学生铭记于心。”“你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回制军的话,已无大碍。”“无碍就好,善泳者溺于水。善斗者,往往便死于战场。本朝谭司马剑术无双,一柄长剑有鬼神之勇,但是自从做了大司马以后,基本便不再动剑。你的本业是拿笔,不是拿刀,今后还是要动拿笔,不要总想着提刀,否则拿惯了刀,就拿不得笔,便是舍本逐末,记下了么”“学生记下了。”殷正茂点头道:“如果我是洋山,不会让你参加这科乡试,会把你留在身边帮我赞画军机,等到下科堂堂正正的去考。可是洋山再三托付,我不能不给他办,你的荐书已经写好了,回头让人拿给你,明年你直接参加乡试即可。你的才学下场必可高中,老夫只等着会试之时,看你金榜提名。”范进本来错过了大收试,基本这科是别想了,现在有了荐书,得到充场儒士资格可以直接参加乡试,不管结果如何对他而言,这都是个莫大的机会。哪怕单纯为了见题,也不容错过,他连忙施礼道:“学生多谢制军栽培。”“不用客气,这是你应得的。你这次立了大功,又遭逢奇险,理应有所酬庸。说说看,有什么要求,老夫力量所及,一定给你办。”“学生为国出力,不敢言酬庸二字。”“为国出力是好的,但是酬庸不能不要,别忘了子贡受牛。你看看这些兵。”殷正茂指着那些打扫战场,切人头扔死尸搜寻残存者补刀的军人。“他们在民间风评奇劣,这个岛上的女人最后宁可自尽也不想当俘虏,就是因为一旦当了俘虏,这些兵不会饶了她们。可是他们拼命冒险,为的也不过就是女子财帛,这无可厚非。不能因为他们贪图赏金,就说他们对朝廷忠心不足,你也是一样。想要报效朝廷跟讨赏无涉,想要什么尽管说,不必有所顾忌。”殷正茂这么说,范进如果继续推托,反倒是显的矫情。他略一思忖,“制军,学生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是否妥当。姑妄言之,制军莫怪。学生一直想要,在西关建一个书院”“建立书院,这种兴办文教的事,是南海县衙门的正差,你怎么倒替南海县办公了你这个请求,倒真是奇怪”殷正茂看看范进,眼神里明显有些疑问,“你这么做,就是为了给南海添一座书院”“这倒不是,只是学生想着,若是西关十八铺的商人知道是学生说动制军答应建立书院,那些商人就会见学生一个人情。未来跟他们打交道,就先有个交情在。”殷正茂一笑,“商人么你跟他们打交道,即使不放交情也是可以的,有洋山的面子,他们不敢不听你的话。但是你这个要求,于地方并无妨碍,我就应了你。临走时放一记起身炮,批了就是。这在过去我倒是要考虑考虑,毕竟建一座书院,也是一笔开销,现在有了银子,这事便敢做了。走,随老夫去看看那些银子。”“这不必了吧”“怕什么难道那些金银珠宝还怕人看,一起去看看,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批藏锵起获,你的功劳不小,看一看,没什么关系。”黄金的挖掘,是由傅亮亲自带了标营进行的。那片藏金的地方位置靠近海边,一旦涨潮,整个区域就会被海水覆盖,如果不是有地图,根本发现不了。两人到达时,发觉正好有了成果,两只半人高的大瓮已经被抬出来放到一边。士兵挥动单刀,朝着瓮砍过去,一声脆响中,黄灿灿的金光,便顺着缺口冲出来。一口口巨瓮被挖出,当最后一口巨瓮擦去泥沙,在沙滩上,十五只瓮一字排开,所有的瓮都被破开,露出里面堆满的黄金与珠宝。殷正茂神情很有些激动,连吸了几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万岁洪福庇佑,这批金珠上解太仓之虚,下解地方之难,有了这笔巨金,两广百姓就可少受些苦楚,三军也不至于饿肚子。来人,取封条来,把所有的金珠封存,半入太仓半归藩库,自我已降,谁敢擅动其中一文,必军法从事。”军士们开始了搬运,范进在旁心里却暗自盘算着:殷正茂一瓮,凌云翼一瓮,萨保一瓮,其余人等一瓮,有这四瓮金珠,或许林家舰队的事就这么过去,林凤可以不死,林海珊过段时间,就可以洗白,毕竟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而她自己所留的一瓮金珠,比起朝廷的十五瓮来,数字相差悬殊,但最终谁做的事多,现在却还看不出来。大船和新船,究竟谁能开的更快,谁又能撑过将来的风浪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别七日之后,佛山衙门内。书房八仙桌上,四锭马蹄金整齐地码在那里,散发着光芒。这四锭黄金约有二百两分量,以当下广东银价,可兑白银近八百两,这么大的数目,足以抵上一个中产之家全部家当。即使佛山遍地铁厂,冶铁业发达,这么大数目的黄金,也没几个人拿的出。看着弟子这大手笔孝敬,侯守用脸上去没有几分欢喜神色,看范进的目光也颇为复杂。“范进,我记得你是个贫寒出身,本官初见你时,你还是一无所有的穷家子弟,几日未见,便出手如此豪奢。你那铅笔铺子似乎刚刚开张吧,生意不管如何好,总不可能拿出这么大一笔款子。难道南澳岛当真如此富贵,走上一圈,就有这么大笔钱财进帐”南澳的战事结束,武人的工作基本可以宣告完成,剩下的就是文人的工作。本来殷正茂出于赏识人才以及弥补酬庸范进,很愿意他留下来,从战功里得到一份分润,但是范进本人却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自己和殷正茂这边的圈子没有多少交集,那些文士以及军中能书者都指望者从这场大功里捞取好处,自己参与进去,就成了抢功。而自己又不想在军队这个领域有什么发展,抢来的功并没有太多帮助,于是在提供了一些诸如防疫,妥善处置尸体,避免因为大规模杀伤而造成瘟疫的建议之后,又给殷正茂画了幅平寇得胜图以及一幅肖像,便告辞离开。侯守用调动的正式文书已经下发,范进于是未回广州,先到佛山给恩师送行,这四锭黄金就是他送给恩师的程仪馈赠。对于侯守用的质疑乃至疏远,范进的情绪倒是毫无波动,反而微笑道:“恩师有所非知,南澳岛确实是个福地,不说金山银海,也差不许多。毕竟比起种田,还是海贸获利更多,更别说这无本生意。光是起获海盗藏金就有十五瓮,粗算下来,价值怕不是几十万金。蒙制军厚爱,恩赏赐弟子黄金百两,至于另外一百两,则是之前林氏海盗为求招安送的孝敬,这也是制军知道的明帐。恩师入京做给谏,是清流华选,说出去名声好听,但是日子却也是很清苦。据弟子所知,六部称为富贵威武贫贱,刑科是有名的贫科,现在京官连俸禄都发不出,清流官又没有冰炭耗羡可收,做弟子的不能不为恩师分忧这点金子,就是弟子送恩师的安家使费,也是弟子拼着性命从南澳搏回来的,不怕人查,就算是都老爷问起来,也不必担心什么。”侯守用看看黄金,又看看这个弟子,长叹一声道:“你在南澳的事情,为师已经听说了,也算得上九死一生,若是没有你在中间出力,朝廷想要收回南澳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赌上性命又立下大功,两百两黄金并不算过甚。为师做了十几年方面官,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也不认为人做事拿钱就是错处,即便是恩师自己这些年做方面,一样也会拿常例收陋规,若是在海笔架那等人看来,为师亦不是清官。而且,也并不怕查。不过,做谏官不同于做亲民官,两者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他看看范进,又看看金子,“范进,清流官确实缺乏孝敬,但是想富也不算难事。再者,言官也有出身商贾富豪之家,就算以家中金银相助,也不至于穷。但是他们,是不能富的。所谓清流,既是品格第一,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这也有其原因。御史不食鹅,难道御史的俸禄当真吃不起鹅当然不是如此,而是要做言官,首先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玉望。如果把朝堂比做一杆秤,科道言官位卑权重,以卑而凌尊,便是天家用以制约部堂平衡朝政的砣。如果砣出了问题,秤便失了准头,这天下就没了公道两字。清流中人如果守不住清贫,就意味着他不能控制自己的玉望,连自己的玉望都控制不住,又怎么保持公心为师做方面时,可以让自己过的舒服点,百里侯应有体面。但是做了清流,我便要安心做个穷官,这是做言官的规矩。”范进若有所思,沉默一阵道:“恩师所言让弟子茅塞顿开,您是说,您做什么官,就要像什么官”“在其位,谋其政,如是而已。我做方面时,可以为你考功名行方便,可以容忍洪承恩那等人横行乡里,只要我的官可以做下去,这些都不算什么,天下的亲民官都是如此。但是做了清流言官,就要有一颗铁心,一身铁骨,这是做言官的本分。天下言官都是如此,我自当从众。”范进笑道:“恩师这句从众,如同醍醐灌顶,弟子明白了。但是如今朝政不是前朝可比,即便是清流也少不了同僚应酬,这些使费,总是要有的。再说恩师进了京,总要找房子住,也要添置些家什,哪一项都离不开银两,总要留些金银以备不时之需。”侯守用将三锭黄金朝范进一推,“我收下一锭黄金,算是收下了你的心意,亦是应付必要之费,其他的你自己留下吧。你与为师的想法不同,所求也不同,少年人好美食好华服好美人,都需要金银使费,而为师无此三好,有一锭黄金便足够了。再者佛山与南海不同,这里重冶铁轻农桑,商贾发达,衙门里的公费银子不缺,为师进京,资斧倒也不至于匮乏。”见他心意坚决,范进就不好再坚持,侯守用又道:“为师听说,陶简之被逐,归根到底不在为师与他的争斗,而在于广东将行的一条鞭法。他的为人,肯定会阻挠此法实行,所以便先把他调开,为师所知,一条鞭法事与你有些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