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变的安静,只有老人的讲学声,和看客的呼吸声隐约可闻。范进走出凉亭,悄悄从怀里摸出了穿云炮。张氏走在下山路上,不时回头望着书院方向。“无人,则无天地天地之间,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其他”刘堪之看着焦急的少女,安慰道:“放心吧,范兄是个极精明的人,自保不会有问题。”“可可是那里人那么多,何心隐素有人望,万一群情激昂之下,范兄”“我相信范兄自能自保,再说长沙刚刚经历一场变乱,谁敢在这个时候生事,便是谋反大罪。齐员外不敢,这些听讲学的百姓也不敢,何心隐自己更不敢。他又不傻,不会让自己谋反罪名做实的。”张嗣修道:“小妹,你一向信奉棋手不入局,退思兄这回,算是棋子还是棋手”张氏道:“那还用说退思兄为我们出谋划策,这次既是捉何心隐,也是要震慑黄安那所谓的天窝,让他们检点言行,不可再以讲学来影响人心。这自然是棋手的事,只是有些事,棋手不入局,就解不了局,这种事当然不能以常理来论。”张嗣修看看刘堪之,却见后者没什么不悦之色,反倒是颇为赞成道:“不错,范兄是大才子真才子,绝不是什么棋子,而是一名好棋手。他总说自己棋力低微,按我看来他却是我一个极好的对手,改日还要好好向他请教。”“然,仁则有人也,有乾坤乃有人也,而乃有仁也”范进已经悄然点然引线,随即分开人群,向着何心隐走去,高喊道:“夫山先生,广东范进有一事不明,要在台前请教一二”岳麓山下,盔甲鲜明,刀枪耀眼,自武昌开来的八百名抚标营士兵以及一百余名锦衣缇骑已经排开队伍。等到张嗣修等人下来,带兵官立刻命人将他们接应下来,随即命令道:“一见到信炮,大家立刻上山查封书院,捉拿通逆何心隐”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诛心下“何心隐讲学的内容,也没想象中那么大逆不道。比如无君无父非弑君弑父,其实是说弑君弑父心中亦知君父,而孟子说无君无父,心中没有君父,这就太大逆不道了。单纯从理论上看,并不是乱臣贼子之说。再有讲人心是太极,何心隐也说皇帝便是天下的太极,是最大的太极单纯从理论上看,不能说他是反贼。只是他怎么说是一回事,底下人怎么听又是一回事,这就不好办了。”张家的大船解了缆,顺着水道,向江宁方向进发。范进站在甲板上,与张氏交谈着。“何心隐的治学思想是仁,我就与他讲仁。仁者爱人,这话是没错的,他提倡凡有血气者莫不亲,这也是对的。亲亲相爱,所以我们要爱每一个人,这样天下才会变好,这个观点我完全支持。事实上,一个学术思想能为广大百姓所接受,其理论不会有太大问题,大家又不是傻子,如果这个学术与人性相悖,也就没那么多人去听了。”“但是学术是一回事,怎么理解,怎么执行,就是另一回事。以仁为例,何心隐讲爱,讲仁,这些都是对的。可是在长沙这件事上,什么是大仁什么是大爱呢那些乱臣贼子被杀了,这或许是不仁。简家一家人很惨,儿子送人老婆被扔进水里,这看上去也很惨,也是不仁。但是这就是孟子见梁惠王所说的见牛未见羊的问题,不能只看到他们惨,就忽略了那些没看到的。如果简瘦梅等人真的在湘西造反,长沙一旦失守,这些市民怎么办听讲的人里,大多手上有几个小钱,还不是无衣无食的贫民,他们的财产谁来保证他们的性命谁来保全那些乱军杀人放火抢东西的时候,仁字又在哪里”“湘西是什么环境,大家都知道,那里一穷二白,不当强盗活不下去,如果再让他们得了兵书学会打仗,等到攻开大城,怎么可能不杀人放火抢大户到时候几十个简家出来,又有谁去为他们做主即使长沙不破,其他城池破了,情形也是一样。”“就算乱贼没能破城,朝廷征剿反贼,总是要调兵要粮。长沙南北孔道,自然首当其冲。百姓要加税,男子要去出夫子,向前线输送军资,搞不好还要被拉上战场打仗。女人们也不安全,万一有乱军溃卒冲进来,女人必要受害。那个时候怕不知道要出多少简夫人。一家哭好过一路哭,一人哭好过一家哭,如果说仁这才是仁,说爱这才是爱。”张氏微笑道:“范兄就是靠这个理论,驳倒了何心隐”范进摇头道:“没有。我只说了这些,官兵就进来了。何心隐来不及与我辩论什么,就被抓走了。所以谈不到驳或不驳倒,其实我也没想过真要驳倒何夫山。能出来讲学的,口头功夫不会弱,他是湖广大儒,真讲道理我未必是对手。我也不认为这些话真的就能说的他哑口无言,我这话不是说给他听,是说给听讲的人听。”“何心隐讲学不招儒士,而是让贩夫走卒都来,这些人没有文士懂的道理多,但是也有个长处,就是够务实。和他们讲一万句大道理,不如给他们讲一句利益。我说的这些,都是他们切实相关的利益。如果乱贼不被灭掉,他们自己的身家财产就会受损失,哪个是仁谁爱他们谁就是仁。如果听讲的都是儒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家讲的是道。我所谈的利益再多,也动摇不了大家的心。这些百姓讲的是利,哪方面给他们的利益多,他们就会跟哪方面的步子走。”“其实他们听何心隐讲学,也不能说明何心隐有多厉害,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利益,这种利益不是摆在明面上的金银财宝,而是人的尊严。那些人大多是穷人,平日做工被人呼来喝去的,没人拿他们当一回事。伎女欢笑陪客,偶尔遇到客人脾气差或是心情不好的,挨打挨骂也是常有的事。何心隐给他们讲课,也让他们上来讲,宣传人人皆亲,对他们来说,就会觉得自己和那些儒生平起平坐,是平等身份,至少在书院里,他们和那些大人物是平等的,在这里他们可以得到平时得不到的尊严。这种利益不是真金白银,但是效力也不比金银差多少。何能给他们尊严,我们如果要硬拿这种尊严,两下肯定就要对抗。但是我提出这个利害之辩后,这些人就会想,尊严和生命和财产,哪个更重要一些,这就会迟疑。”“这种迟疑也许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何心隐毕竟深得人望,只要他站出来大呼几声,在书院那种环境里,那些百姓就会对我群起而攻。这也是我要官兵看到信号就杀上来的原因,不给老百姓思考反应的时间,也不给何心隐呼唤徒众,围攻我的时间。等老百姓看到明晃晃的刀枪就明白官府这次是动真的,如果继续捍卫何心隐,自己就要和官府作对,这种胆量不是谁都有的,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会选择退让,这很正常,于我们也是最好的消息。”少女点着头,“当日下山时,我还想过,范兄自己一人面对那么多何的弟子门人,到底能否全身而退。勘之兄说范兄自有把握,看来他料的没错。棋手不应入局,但如果想范兄这样谋略周全,偶尔入几次局,我看也是好事,至少很舒坦。”她笑了笑,“何心隐自驱逐严嵩后,俨然于民间以圣人自居,与他老师颜钧亦多不睦,可是名声不堕。到了长沙之后还不老实,为简瘦梅那些人奔走喊冤,以乡愿裹胁官府,如果可以当面与他辩驳一番,这机会不该放过的。早知当日小妹就不下山,在书院里看看范兄是怎么跟他讲道理的。”范进道:“这没什么好看的,读书人打嘴仗而已,世妹千金之躯,不该在那种地方多留。何况我也不算辩赢了他,只是官兵来的及时,我没输而已。”“没输就是赢了。”少女霸道地单方面宣布范进胜利。又道:“他在湖广很得民心,这次送到衙门里,恐怕陈世兄有的头疼了。”她说的陈世兄是湖广巡抚陈瑞,其是张居正房考门生,虽然胡子一大把,可是与张氏只能以兄妹相论。有师徒关系在,其立场不需要怀疑,但是客观的难度在这,何心隐这种名人易抓难制,真送到监狱里反倒是烫手馒头,不知该怎么处置好。毕竟在何心隐身后,是强大的心学派系势力,即使不算那些普通门徒,就是黄安那所谓“天窝”的耿家三兄弟,及其代表的学派力量,也足够让陈瑞头疼万分。范进道:“陈中丞的难处,我也是明白的,所以之前从单氏那,要了这份口供。一字入公门,九牛拽不出,耿天台既是官场中人,对这些东西应该不用人教,自己就能明白。有口供在手,怕他什么大家各退一步,就相安无事,只牺牲一个何心隐,于耿家那些人而言,其实算是最好结局。如果他们坚持营救何夫山,把这案子闹大,穷查妖书始末,天窝也未必安稳。现在大家收兵,我们搞掉何心隐,把他关在监狱里,既可以打下去这股讲学势头,也能让这些民间学派适可而止。接下来呢就是官学开始接管,派官方的人进驻岳麓,主讲官学。百姓依旧可以去听,教大家做人的道理,让百姓知道有问题要去找官府,不要自己动拳头,这些是没错的。只要别讲太过分的东西就好。耿家那边退一步,也可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在自己的家里讲个学,搞个文会什么的,也没人去管。”少女道:“范兄这算盘打的倒是精,可是你可曾想过,封岳麓书院,罢官方讲学为私人讲学,这些事在湖广必然引起很大物议。再说何心隐这次来讲学,也是长沙齐员外请来的,齐翁是长沙宿儒,又是名门望族,在地方很有些影响。他们不会让这事这么算了,陈世兄为了卸担子,可能会把责任都推到范兄头上。”“这是肯定的,不推给我,就要二公子背锅了,这事当然不能做,只好我来扛了。扛也就扛了,不差多这一口黑锅。我说过,要做裱糊粉刷这行,第一不能怕累,第二不能怕脏。若是想要自己身上不沾上浆水,那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房子刷的漂亮,裱糊的好,自己身上脏一些,我认了。”他无所谓的一笑,“何心隐讲学时,经常提到会这种形式,希望在民间推动结社,希望以会这种形式,达到守望相助的目的。大家在一个会里,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有什么事互相帮忙。这种想法是好的,但是这种形式是危险的。一旦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官府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弱,到时候反倒是官府不如民间强势,衙门要看会的脸色,那就天下大乱了。这不是危言耸听,何心隐讲学时就说过,民贵君轻,宰辅又次之。只要民心所向,驱阁臣亦指顾间事。尤其他又真驱过严嵩,是以百姓也相信他,他有学问,自己怎么想没关系,可如果所有百姓都这么想,那就很危险了。齐员外请他来讲学,也是为了借何心隐的名好,给地方官施加压力,让他们不要想着在湖广搞新法。何心隐那帮弟子门人今日可去宰辅,明天就可逐帝王,连皇帝都可去,那谁又不可去大家都想要靠力量获取一切,这天下便没了安稳二字。只为了这条,也得把他抓进去。”“你就不怕他拒捕”“我想何心隐还没这么大胆子,再说那等于是坐实他谋反之罪,裹胁徒众对抗官府,他死的只会快一些。这人很聪明的,官兵一冲进来,他就喝令徒众不得反抗,自己主动跟锦衣卫走,显然就是不想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反正就是吃回牢饭,他早该习惯了。”“只是牢饭么范兄想的是抓,其他人想法可能不一样,如果处置上过分一些你可知是个什么下场何心隐这次进监牢容易,想出来,恐怕会很难。”“罗山十几万人命都背了,多这一条两条,我也不在乎。就算是将来真出了人命,就算我范进杀的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当然,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催促着大家赶快启程,就是为了这个。如果现在船还停在长沙,我也不敢这么洒脱。”少女微微一笑,忽然问道:“范兄,你可曾听人说过,何心隐当年曾对人说起,家严他日必为宰辅,为宰辅必要谋他性命”范进回以极无辜的懵懂表情,“有这等事我是广东人啊,消息很闭塞的,哪里听的到这种消息从来没听说过。”“滑头”少女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过脸上神情极是欢喜,“家严最厌讲学,范兄此次若是果能让讲学之风大去,家严心里定然是欢喜得紧的。”“能令元翁一笑,胜于万金之赏。”少女又问道:“范兄,那日单氏投水之后,后来有人发现了一堆绳子,却没发现死尸,你就不担心她没死”“死没死,都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一个人闹不起风浪。她如果得了失心疯去劫狱,正好跟她相公凑个亡命鸳鸯。”“你就不怕她去广东找你家眷麻烦”“她一个湖广人,连广东话都不会讲,还去广东找我麻烦到了广东连路都找不到,我怕她何来区区一人,翻不出什么风浪,如果真能逃的掉,也未必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