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人做的也太过分了吧张四维回想了一下这两天的变化,心内为张居正略感一丝悲凉之余,隐隐觉得这些大臣有些操之过急。如果是等到张居正正式丁忧之后再来向新首辅贺喜,那就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可是这些人大概是担心朝廷提拔其他人为首辅,不如吕调阳好相处,就故意搞这么一出,既是示好也是示威。让朝廷看到,百官拥护的是吕阁老,就不要再想其他人的主意。这样固然是可以保证吕调阳接任枢位,可是张居正的心情,他们似乎忘了考虑。以自己对同年的了解,张居正的心胸并没有这么宽广,不会把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即使其原来确实属意吕调阳掌枢,现在只怕也改变了主意。文武诸公在这件事上,只怕是帮了吕调阳的倒忙。他心思转动,考虑着如果自己是张居正,此时该怎么出手。丁忧乃是大势,人走茶凉,不可能妄想离开朝局两年多,部下还保持着对自己绝对忠诚。如果是自己操作的话,会在吕调阳身边放些钉子,于大事小事上和他捣乱,以作为制衡手段,再在宫里安排人,说吕调阳的坏话,同时为自己揄扬。只要万岁那里记着自己的好处,再感觉吕调阳不能控制朝政老而无能,等到丧期一满自然就会起复官职把吕调阳赶下台。可是张居正的性子与自己不同,这种阴柔手段其不是没有而是不屑为之,他做事更喜欢一力降十会,以泰山压顶的大势压人,让人既不能招架也不能回避,只能把生死交到其受伤控制。如果他想赶走吕调阳,应该是以更简单直接的方式,把吕调阳的阁臣之位罢免,可是罢免了吕调阳,他又要用谁来接位子而他解决吕调阳,到底要用什么罪名吕调阳送走了客人,又回到坐位上,摇头叹息道:“这首辅当真是个累人的差事。不说办差,就是人情二字,就让人不胜其烦。这些朝廷大僚还是好的,一些真正难伺候的人,才是让人疲于招架。”张四维自然知道那所谓难伺候的人所指为谁。事实上,当张文明病重消息传开后,自己府上也来过几位这样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是皇亲国戚,既有前朝外戚也有本朝李、陈二太后的娘家人。人都很客气,话说的也婉转,主旨只有一条:设法废除一条鞭法,停止清查皇庄子粒田。张居正的这个构想虽然还没真正实行,但是消息已经走漏。这些皇亲贵胄手上,都控制着大批见不得光的田产。皇庄作为皇室收入的一部分,于制度上不用承担赋税徭役,其总数也有严格限制。可是现在,各处皇庄已经严重超出限额,每年不但不给皇室交纳粮食税收,相反还向朝廷索取补贴,否则就难以为继。这爿烂帐如果抖出来,引发的后果也不会比周世臣案小多少,那些人既然能找到自己府上,吕调阳自也不会例外。张四维并没有收那些人的礼物,但也没拒绝对方的请托。严格来说,他对这些人的请求回以摸棱两可的态度,让人猜不透他想的是什么。事后还把这些人来访的时间地点人数用意以及所送礼物列了详细清单交到张居正手里,以免张居正怀疑。吕调阳做人做事和自己不同,绝对不会把这事向张居正汇报,以他的性子多半是当面回绝。可是这帮皇亲又不能得罪太狠,自己又没皮没脸惯了,一次碰壁下次接着来,想来昨天晚上吕府上也少不了接待这样的客人。一碗参茶喝下去,吕调阳的状态没好多少,人还是没有精神,闭上眼睛养神。时间不长,外面便有通政使司的办事人员,将今天的奏章送上来。在皇帝亲政之前,首辅其实就是作为皇帝的替身,代替皇帝处理朝政。除此以外,吕调阳还要代替张居正担任天子老师,为天子讲课。昨天事出特殊日讲暂停,今天就不能再推。吕调阳看了看奏章,又看看沙漏,摇头道:“时间有些来不及,日讲怕是要耽误。这些奏章先放在这,老夫先去为天子讲书。凤磐,这些奏章你先看了拟票吧。”张四维当然不想拒绝这么一个好机会,就在吕调阳离开之后,便拿起一本奏章展开看着。这是一份河道衙门上的奏章,夏季将至,雨水一来黄河便可能发生水患。眼下正是抓紧时间疏浚河道加固堤坝的时候,照例向户部支取工款。河工为国朝一等大事,这种奏章其实不用探讨,都是立刻就批,只是走个流程拿钱。张四维提起笔,还不等写字,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咳嗽,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太监站在门首。张四维端详两眼,认出这名太监正是冯保的心腹,司礼监秉笔张大受。论身份,张四维自然远比张大受为高,可是他态度极是谦和,主动起身迎接道:“张老先生怎么今儿个得暇,到这边转转,屋里坐。这里有家乡送来的新茶,虽然不比江南的茶叶好,倒也是别一股味道,正好请张老先生尝尝鲜。”张大受走进值房四下看看,不紧不慢道:“今儿个是吕阁老第一天给天子上书,冯司礼得在乾清宫伺候着,实在过不来,打发小的过来,跟张阁老说几句话。咱两是一个姓,五百年前算是一家,有些话不便和别人说的,和张先生倒是能说个清楚。”“张先生客气了,四维初入内阁,诸事皆不知规矩,还望张先生多指教着些。”“指教可谈不到,这天下的规矩都是你们读书人定的,咱们只有听和学的份,没有教的份。不过是做个传声筒,把冯司礼要说的话,说与张先生听就是了。”他看看那份张四维还没来得及批的奏章,“河工要款啊,张阁老是怎么个章程”“因循旧例,自然是按着江陵相公时的规矩批准。”“冯司礼打发小的来,就是提醒一下张阁老。您初入值房,好多事不知道,这个时候千万要求稳不可求快,内阁这支笔提在手里轻如鸿毛,落在纸上重如泰山。干系着成千上万的银子,无数的人命。一笔落下,福祸难测,等闲可动不得。像是这河工的事,一动就是几十万的银子。这么大的款要是出了问题,谁第一个拟的票,身上便有天大的干系,这可不是说笑的。”张四维道着谢,将腰带上佩的一只赤金打造的金蝉解下来,递到张大受手上。张大受也不推辞伸手接过,笑道:“看在咱是一个祖宗的份上,小的这多说一句话,枢笔不可轻动。这种事啊,谁第一个拟票,责任便在谁身上。萧规曹随总是无错,张阁老既不是首辅又不是次辅,可犯不上第一个落笔。万事随着当首领的走,保证没有错处。您忙着,小的告辞了。”眼见张大受离开,张四维心头先是疑惑于冯保何以好心提醒自己这些,又或者是其胆大包天想要对河工款伸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是冯保为人行事风格,何况他要是对河工款有贪图更应该催促自己拟票而非拒绝,这张大受来的实在莫名其妙。思虑良久,张四维心头忽然冒起一个念头:近而身上莫名一寒。若果真如此,张居正这回怕是走不成。一想到此等情形,张四维暗自后怕,幸亏之前自己并没急着表态,此时还有抽身余地。他小心地将奏章合上,又放回原位,于一本本码放整齐的奏章不再观看,安心闭目养神,神游太虚去者。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举步维艰乾清宫内,吕调阳第一次单独给万历讲课的过程并不怎么顺利。作为号称活典章的宿儒,吕调阳的才学放眼朝廷少有人及,即便是张居正,论学识也未必及他。之前他也担任过穆宗的老师,为万历的父亲讲过课,如今再教导万历,便可算是两朝帝师。穆宗上课时,已经是成年人,加上又做了多年受气藩王,连储位都没能定下来,人是很有些怯懦的。上课时不管是否喜欢,都会聚精会神,认真听讲。万历是个半大孩子,又不曾受过其父那样的苦,让其像穆宗一样认真便做不到。之前吕调阳也看过张居正为天子讲学,在这位帝师眼里,并没有所谓皇帝,只有学生。发现小皇帝走神或是做其他的事,便会立即斥责,乃至皇帝将字念错音,也会毫不留情予以纠正。小皇帝也很怕这位老师,只要张居正坐在那里,小皇帝就会全神贯注听讲。即便这种状态维持的时间并不算长,在表面也会尽力配合,每当皇帝想要走神时,只要张居正的目光看过来,他就会拼命装出听讲模样,在一段时间内保持认真。作为人臣,吕调阳当时对张居正的权威其实是很有些不满的。在他看来,这种让天子噤若寒蝉的威权,已经逾越了人臣的界限,正走上一条极危险的道路。可是今天他却忽然怀念起张居正以及这种威权,因为没有这种威权,授课根本没法进行。即使有太后亲自坐镇,没有那位霸道宰辅在现场,皇帝依旧像是脱缰的野马,在课堂纪律方面,连装样子的心情都没有。李太后亲自听讲,司礼监掌印冯保在旁伺候,这种规格既是一种对吕调阳的支持,也是一种考核。如果这一关过去,在讲课结束后,肯定就是以口头的方式正式任命吕调阳为首辅,让其职责正规化。吕调阳并不是一个贪恋权位之人,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于功名富贵早已经看得淡了,他只是觉得眼下的朝廷走的太快太急,这么多势要显贵上门,向自己述说新政之弊,足以证明这政策太过急进。即便在京师附近,都引来那么强烈的反对意见,于各省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自己需要给这个国家减慢一下速度,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获得对应的权力。可是这次授课实在是太过失败。皇帝抓耳挠腮,明显心不在焉,眼睛四下看着,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于吕调阳讲授的内容没往心里去。授课进行到中途,吕调阳就发现这根本没法进行,如果自己无视皇帝的表现,依旧按自己的节奏讲,那就等于是欺君。张居正是怎么做的他不得不努力回忆着张居正在讲课时的样子,可随即也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学他。天子念错一个字,张居正立刻沉着脸大声纠正,这种做事方法,自己肯定学不来。而且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也远远不能和张居正相比。天子初称张居正为相父后称先生,称呼自己就只是吕卿。赤足入殿也没有任何体恤的东西赏赐,与裹毡垫脚的张居正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自己即使摆出这种老师的威风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果。看来,只能换一个方式,让皇帝接受自己讲的东西,才能继续讲授。吕调阳停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讲学,问万历道:“陛下,不若我们现在改练写大字如何”“吕卿,练写字需要心静,可是朕的心静不下来,字也写不好。”“万岁因何事而心情烦躁老臣可否为陛下分忧”“吕爱卿朕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大臣若遇父母丧,就只能回家守制么”原来皇帝的担心,是因为张居正要离开作为一个老人,吕调阳即使不考虑学识,单是社会经验也已经十分丰富,一听之下便猜得出皇帝的心思。长久以来,皇帝将张居正视为自己的主心骨,当成父亲一样看待。其仿佛是万岁身前一面挡风墙壁,有他在,皇帝不管是读书还是玩乐,都可以放心大胆,不用为天下担忧。现在张居正离朝,于天子而言,等若一个身边长辈突然离去,而且这个长辈素来负责保证整个天下安宁,他就这么走了,皇帝既是舍不得,也是不敢放其离去。这也说明,皇帝对于自己这个继任者的能力并不放心。张江陵能得帝王如此信任,倒也算是人臣的极致了。吕调阳心内暗自转动着,回答道:“臣启陛下,访忠臣必出孝子之家,人若不孝必然不忠。遇父母丧而不守孝者,事主必然不忠。若天下板荡,内忧外患一起发作,江山社稷有倾覆之危,大臣食君禄报君恩,理当舍孝尽忠,此为特例。若天下太平,国家无事之时,则不管大臣品级高低,事权大小,都应回乡守制。此乃朝廷典仪所在,也是朝政之需。”“吕爱卿所言,朕有点想不通。即便国家眼下平安无事,若是此人一走就有事,又或者因为此人离开,天下因而动荡,又该如何”“若如此,则是继任者怠惰,不能为天子尽忠,理应追究百官之罪,而非丁忧之过。”这时,始终以一道珠帘隔绝内外,不让大臣看见凤颜的李太后忽然开口道:“吕卿家,哀家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若是眼下朝政荒废,天下不稳,责任该怪在谁头上”“臣启慈圣,各司皆有其责,谁不能尽责,便可严查追究,谁也休想逃脱。”“那你说,会不会有人因为首辅要丁忧,就怠惰公务,趁机偷懒”“这臣以为,若真有这等事发生,则此人必是无君无父之辈,理应严惩,以儆效尤。”“好,你说的话,哀家记下了。吕卿,你也是老臣了,很多事不用哀家说,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如今万岁还小,不能亲政,过去全仰仗张先生支撑,咱们才有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