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闹到乌烟瘴气了。但对于自己来说,舆论的风向就非常有用了。不管是女塾的建立,还是朝廷放贷,以及未来的按纳税多寡定等级等事,在舆论上都有走钢丝的嫌疑。如果这些文人名士能为自己说点好话,那在舆论环节,就能多争一些分数。更重要的是秀才们可能摆破靴阵为难知县,但反过来,书生这个圈子也是有自己江湖规矩的。一个举人能压住几十个秀才,一个秀才能压住几十个童生。王士骐这几个人出面给自己站台,那上元境内的秀才再想闹事,就得掂量下分量。得罪仕林名士老前辈,对自己的未来影响巨大。富商士绅出的那几个钱,是否值得出手,就得考虑一下了。从这个方面看,这些人的态度于范进最大的帮助其实还是在稳定舆情,而不是对外。徐维志在王士骐告辞后,坐了一阵也自离去。他这次来本意只是想给范进撑腰,让范进放心与冯邦宁作对。可是听了范进这些话,他的心思也发生了变化。相比王士骐,他的心思没那么多,但是在务实这个层面又远胜于王。对于范进的布置,看到的好处更多。在临走前,他已经拉着范进的手道:“退思,你这衙门放债的事,大概得要多少本钱我先借给你一千两够不够不够再说。至于说和商人合作的事,我家门下有专门负责出来做生意的,明天我就让他们到衙门来,听你调遣。这些都是家生奴,你怎么吩咐他们怎么听,保证没人敢乱来。谁要是敢从中拿钱,你就只管收拾找人合伙做生意这种事,找生不如找熟,杨世达那孙子和黄继恩交情太深,还是咱哥们合作更好。”看来自己说服的不止是王士骐,还多了这位纨绔小公爷。于未来的发展而言,这确实是个极好的开始,毕竟天下间知县虽多,能和个世袭勋贵合作的,却也没几个。江宁的社会环境终究和广东不同,民间宗族力量没这么强大,官府的力量还是处于压倒优势。有这么一位混帐小霸王的支持,检地检丁的工作,都容易的多。就算是一些宗族势力想要横加干预,只要报出徐维志这三个字,差不多也能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带着这种好心情,范进就着灯火打开了凌云翼的书信,郑婵这当口穿着一件透明丝制小衣,赤着足凑了过来。“当家的,你不是说要教我识字么那教教我读信好不好啊”她这一路上都跟着范进读书学字,读写能力比过去有了大幅度提高,简单的信完全可以看。此时这身打扮过来,自然不是看信,而是日常的情趣。看范进方才那得意样子,郑婵已经预料到稍后两人的热火模样,可是等到她将身子坐到爱人怀中时,对方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上下其手,反应很是冷淡。“当家的你怎么了”郑婵能感觉出,范进的心情在看过这封信之后,开始变得糟糕。作为妾侍,这个时候大多会选择离男人远远的,免得被迁怒打骂。这种社会底层求生经验郑婵自然不缺乏,但心里既以认定其是自己一生的依靠,便不想用这种方式敷衍。反倒是主动开口发问,哪怕是真的因此挨了打,只要范进能在打过自己之后心情变好,她也认了。“当家的,是不是这信上有什么不好的事这位凌总督听说是当家的老上司,是不是有什么很为难的事找你办再不就是家里”她大着胆子问道,心里最担心的问题是,会不会是老太太身子骨出了毛病。她倒不在乎范进做不成官,而是爱人刚刚要大展拳脚,就要回家守孝,于心理上的落差自不必言。只一想到他郁闷的模样,郑婵心里就莫名一缩。她宁可自己吃苦挨打,也不想看到范进露出半点郁闷愁苦表情。范进道:“让你说中了,就是家里。凌军门这封信里告诉我,接到了张居正的书信。让凌军门安排人,把我家里人送到京里去。”“啊送到京里去这是”郑婵一愣,随即脸上一喜,“当家的,奴家要恭喜你了。张居正不会吃多了撑的,把当家的家眷挪来挪去。这必是他已经答应要招当家的做女婿,又怕女儿嫁到广东水土不服,加上远离家乡照顾不便,万一被人欺负,都没人知道。索性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好关照着。看来等到张相回京,当家的就能成亲了。”范进在她胸前摸了一把,“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连张相的用意都猜出来了。怎么,我成亲你很高兴么有了大娘子,你再穿成这个样子来邀宠,信不信她传杖打你”“我当然不喜欢当家的有大娘子了,可是我也知道,当家的和张大小姐是注定的夫妻,我喜欢不喜欢,张大小姐都得进门。再说她进了门,当家的才能有大好前程。这么一想,也就想通了。”范进道:“是啊,连你都知道张大小姐进了门,我才有大好前程,也就难怪张居正如此行事了。把我全家搬到京师,这固然是一个好意,可也该跟我说一声。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把事情先做下,分明是在敲打我,让我自己仔细点,明白两下身份差距。日后若是敢对他女儿不好,他反手之间便能叫我粉身碎骨。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自己算是高攀了他的千金,他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可是我娘无辜的啊,一句话把老人家从广东带到京师去,这未免太过分了。”虽然范进的语气平和,但是郑婵可以听出其言语中隐藏的怒意,心里暗自窃喜,口内则附和道:“是啊是啊,就算是金枝玉叶也是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娘子什么时候也不能骑在丈夫头上作威作福。她闺女是嫁到人家做媳妇,总要讲个礼数。怎么欺负我们这些人都没关系,可是对老人家总要客气些啊,以后在京师里万一犯起大小姐脾气和老夫人吵起来可怎么是好”范进摇头道:“这倒不会,舜卿是个讲礼数的人,只是张江陵太霸道了,这事跟舜卿没什么关系。”郑婵见下烂药失败,不由又考虑起范母一旦在京里得知自己曾为人所辱的事,是否接受自己的问题。巨大的恐惧感浮上心头,仿佛末日将近。将胳膊搭在范进脖子上,头埋在他胸前轻轻蹭着,“当家的,你是不是在想你广东的女人啊。一个胡氏,一个梁氏,都是跟你一起吃过苦,受过罪的。妾身知道在当家的心里,她们都比我重要。可是我不吃醋啊。我这个出身啊,也只有当家的肯对我这么好了。你放心吧,我什么都不和她们争,那些衣服首饰,将来她们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我不敢多说一句话。若是大娘子罚她们,我去替她们受罚。只求当家的回京之后,也能像现在这样抱抱我就好了。”“胡说什么,我固然不会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也不会只有她们而忘了你啊。”“可是妾身那事若是老夫人知道,要把我赶走怎么办依我看,当下最好的法子,还是相公给我个儿子女儿也可以,总之有个孩子,或许老夫人就不会赶我走了。”范进道:“你放心吧,我娘为人很好的,绝对不会赶你。至于想要儿子,这很简单,咱们现在就来造”手抚着郑婵那光滑的脊背,范进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些,根据时间判断,自己看到书信时,自己一家人想必已经在前往京师的路上。虽然凌云翼在书信里表示会关照自己的族人,广东的地方官也不会愚蠢到因为自己家人离开,就去破坏自己打下的基础。可是以自己族人的吃相,莲香楼多半保不住了。那些盲女落到什么田地也难以预料,只希望她们不要被自己家那帮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瓜分了就好。至于自己名下的田,肯定没人敢动。但是是否有人会借机扩充田亩,自己好不容易定下的纳税规矩会不会被破坏,现在就很难说。眼下的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那一点家业,即便是失去那些东西,自己想要赚回来也不难。可是自己母亲一把年纪,还被人从广州调到京师去,这对他而言,却是一桩极难释怀之事,心内对于这位权相的手段,多了几分反感。获取要攀高枝,这就是代价吧。他摇摇头,轻声道:“婵儿,我是不是很没用”“那有妾身都要死了,当家的怎么还说自己没用。将来啊,你便只管把那张氏这么狠狠地整治,看她不对你服帖”范进所不知道的是,当他在郑婵身上撒火的时候,镇守太监黄恩厚的心情也因为一封书信而变得糟糕。所不同的是,作为阉人,他没有地方撒气,只能叫来义子商议对策。黄继恩只一件干爹模样就知事态严重。黄连忙问道:“干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一会跟你说,冯邦宁呢,还在你老婆身上忙和”“这混帐东西在杨家吃了苦头,就来欺负我的女人”“等事情完了,干爹再给你另娶一房就是了。现在正要用他。”“怎么说”“朝廷派了个新巡按御史巡按江南,虽然名义上是例行公事,可是京里朋友来的消息,这人是冲着咱家来的。杨家那群混帐东西,连咱家的事都敢敷衍,去年运到京里那批上用缎,掉色了。”黄继恩道:“这绸缎掉色也是常有的事啊,往年也发生过,不过就是调换,再不就是罚银,让杨家出钱就是了。”“你说那是过去,这回陛下知道这事了咱们这位万岁年岁还小,大事管不了,可不就管这点小事。再说陛下不知怎的,染上这爱财的毛病,把一文钱看得比天还大,于这事上发了好大脾气,派这巡按下来,说是要整顿内织染局,查这十年的帐。现在帐面上的亏空最少也有五万,急切之间哪里去堵惟一的办法,就是把水搅混,让巡按注意不到咱头上,先争取个时间出来把亏空堵上再说。”“那干爹的意思是”“只能先让龙虎相斗,咱们才能腾出手来。你去杨家要些钱,再有,就是让冯邦宁和范进打起来。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得让江宁给我乱起来。”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九章 心怀异志次日清晨,阳光照进寝室,郑婵大胆的笑声,在房间内响起。“当家的,你心情又好了”“是啊,有你这小妖精,我的心情还能不好”过了好一阵,范进的声音重又响起。“不管心情怎么样,日子该过还得过。我是这一县的父母官,知道什么叫父母官么,就是得有为人父母的心肠。一个家里,子女是可以犯愁的,小孩子,遇到麻烦解决不了,发愁是很正常的事。但是父母是不能愁的,父母一愁,孩子们就彻底没了主张,必然要阵脚大乱。所以不管我心里有多少愁事,在治下面前总要装出无事的样子,否则的话,就什么都别干了。一大堆的事刚刚有了眉目,哪能就这么半途而废。这两天是个关键,士绅们肯不肯过来,就看这几天的布局了。所以啊,我这个时候就得精神饱满,否则下面的人又怎么稳得住”“是啊当家的最有精神了,妾身最清楚。”走出内宅来到大堂的范进,已经看不出丝毫郁闷,春风满面,神采飞扬。捕快们耳目最是灵通,于范进昨天打了冯邦宁的事,此时都已经知晓。有人心里存了恐惧,有人佩服,还有人有着自己的心思,种种想法不一而足。但是在大多数人心中实际都做好了迎接报复,挨一顿揍,或是被人赶得四散奔逃都不是稀罕事。像尚怀忠一家几个,包括不当差的儿子也带了铁尺前来,准备着与对方打群架。可是等到天光大亮,也不见对方的打手上门,让一些人不由暗自纳闷。莫非冯邦宁也是个虚火,不敢招惹范老爷范进出手打了冯邦宁,本是为了给士绅们做个样子,让他们看到衙门维持纪律的信心,却没想到最先收获的反倒是衙役的崇拜。他的表现和平日一样,点卯之后立刻安排衙役巡逻,张铁臂上前一步,小声道:“太爷,您把人都派出去,衙门里不留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衙门衙门留人手做什么”范进看看张铁臂,一脸不解,随即又一拍惊堂。“不要罗嗦偷懒,速去当差,否则仔细着狗腿”见他这个态度,张铁臂心知范进必是有所凭仗,显然是吃定了冯邦宁。心内诧异之余又觉佩服。毕竟一样是当差,自己的上司强势,做下役的也硬气一些。当即不再发问,径自领了人照常巡逻去了。今天不是放告日,升堂点卯后,就各自到自己衙署里办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陈有方、刘鹏两人忽然走进范进的签押房,一起施礼道:“堂尊,下官有下情要回禀。”范进吃亏在来江宁上任时手上没有文案,只靠自己一人之力在支撑。于很多琐碎公务上,就只能依赖本地官员。不管夏粮征收还是下一步衙门放贷之事,都是要这两人用心,因此对两人也很是客气。落座之后问起原由,心内想着若是对方也提冯邦宁的事,就得给他们透点底,增加一些他们的信心。陈有方似乎对昨天那场冲突一无所知,只道:“堂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