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喝多少,想忘的却总还记得。忽然一个宫女从后面追了上来,对李仕明躬了躬身然后说道:“李大人,早饭已经做好了。”李仕明轻摆了摆手:“今早不吃了。”那宫女盈盈一拜:“是。”但她却没有立刻走。李仕明问道:“还有什么事”那宫女似迟疑了下,才小声说道:“大人,您昨晚喝多了,写了一幅字,写完就让奴婢烧掉。奴婢看不懂那些字,怕是对大人有用的,就留着没敢烧。”她从怀里拿出一卷纸,举过头顶,递给了李仕明。李仕明眉头一皱,接了过来。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事了。他打开纸卷,一看之下,半天不语,最后交给那宫女说道:“烧了吧。”那宫女不解,接过来,又打开来看了看。她自然是不认得的。那是用汉字写的一段牡丹亭,只是其中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被反复描了几遍。最后,又被划去了。等到西陵迎来了第一场雪时,云小鱼才意识到,转眼又是冬天了。从袁长志的募兵开始到现在,举国上下都洋溢着一种斗志昂扬的气氛。因为西陵国多年重文轻武的传统,过去当兵没有好处,荒废了田地,国家也不赡养。也正是因为没有完善的军事制度,整个国家就像一棵病怏怏的秧苗,民间对打仗也没有信心。但如今大不一样了。李仕明制定了对各级兵卒、将士的军俸发放标准,正俸包括料钱、月粮和春冬衣,固定性或临时性的补助。军队鼓励立军功,立了战功的颁发军赏,并解决家眷问题。除此之外,对各级军士每年或不定期地实行拣选:健壮骁勇的军士可由常备兵晋升为禁军,而禁军士兵中的下、中、上等兵亦可依次升迁。不合格的军士则须降低军种和军级。老弱残疾的军士,可充当剩员,领取一半军俸,担任军中各种杂役,也可削除军籍,回乡务农。这样一来,百姓的从军意愿迅速高涨,西陵国逐步建立起了一个完善的军事系统,不同能力的人,各司其职、各为所用。而袁长志则从八月底开始操练新兵,练兵伊始,李仕明就建议袁长志:“任能者责成而不劳,任己者事废而无功。”他劝袁长志避免事事亲力亲为,在练兵这件事上一定要利用杨玄、褚云飞、孟昭先和薛子长等人的长处,把任务分散下去。这样不过小半年的功夫,在李仕明的知人善用以及袁长志近乎残酷的练兵要求下,一只约十二万人的禁军精锐之师已经初具模型,马军、步军以及水军,三军各有所长。这让朝廷内外、乃至举国上下都甚是振奋。等到第二年开春,袁长志和李仕明已经彻底肃清了时寅虎在军内的余党。大势所趋,时寅虎不得不对袁长志低头。募兵期间,时寅虎在孙有的挑唆下做过多番为难袁长志的事,这些可想而知。李仕明在斩杀二人的事情上毫不让步,他多次劝说袁长志:“此二人不除,必有后患。”但袁长志几经思量,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时寅虎,将其降职两级,在军中任小官,戴罪立功。而孙有则害人不成,反伤己身,他因为谎报军令,在新兵操练开始三个月后,也就是十一月初被袁长志斩首示众。袁长志心知李仕明是担心时寅虎睚眦必较、暗算自己,便对李仕明道:“我观察这时寅虎,本质并不坏。以往所为,大多是受那孙有挑唆。如今孙有已经除去,我看他自己起不了什么风浪。况且他确实是个打仗的好将,是个可用的人才。先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他能尽忠尽力,不是好事若是他不知悔改,到时候再收拾他也来得及。”李仕明见袁长志颇为坚持,只好叹道:“希望如此。”时寅虎的余党尽数清除后,袁长志因募兵有功,经西砚向熠王举荐,官升至三品。彼时袁长志已经近乎独揽军中大权,只是尚缺一份实权。而那所谓的实权,也不过就是西砚写几个字、外加盖个宝玺印谱的一张纸罢了。在西陵军事建设不可阻挡的势头下,“武官最高不可官过五品”的规矩早已名存实亡。袁长志身为武官,却官居正三品,这是圣祖以来除了开国大将军耿青,从来没有过的事。李仕明静观朝局,知道这背后最大的原因是西砚的默许,如此一来,建立督军府的时机马上就要来了。、第四十四章 小鱼失踪三月春来。天亮得越来越早了。自从失宠之后,芸贵妃一日比一日起得早了,云小鱼从她憔悴消瘦的面容上就能看出来,与其说是她起得早了,倒不如说是夜里睡得越来越不好了。云小鱼有些心疼芸贵妃,但爱莫能助。她只有陪着芸贵妃,听听晨鸟的鸣叫,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御花园里走走转转,等待春花绽放。而袁长志还是一直没有消息。云小鱼听说募兵的事早就已经接近尾声,此时袁长志在做的是一些稳固朝中地位的事情。这些都是李仕明跟她说的。因为她给李仕明写信。云小鱼的初衷肯定是想写给袁长志的,但她不会写西陵国的文字。当初她见李仕明那么轻易就学会了,还考了状元,以为学习西陵文字是件简单的事。可等到她自己开始学,才发现根本没那么容易。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李仕明当初轻描淡写的背后,藏着多大的智慧和努力。如今她只能写个七七八八,很多地方还词不达意,因为西陵文字跟汉语的古代书面语很像,不仅书写方法完全不同,而且用词上跟口语也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在这方面,从宋朝来的袁长志反而比她学得快。云小鱼只好给李仕明写信,用汉字。但在给李仕明的书信里,她不好意思将自己对袁长志的思念表达得过于直白,所以只好问一些:“你们最近都做什么练兵进行得如何长志在做什么你平时都在做什么”之类的话。而李仕明的回信,却永远是那么贴心的。似乎知道云小鱼的心思,他在信中总是会大篇幅地告诉她袁长志的近况。这让云小鱼对李仕明很是感激,不知不觉中,她觉得自己欠了李仕明很多人情,连她自己都快数不清了。这些谢意她都记在心里,一直想着找可什么机会好好答谢他。三月之后,便是四月,五月。时间飞逝,袁长志却更忙了。云小鱼一直在等,等他来找自己。她的脑海中一直憧憬着这样一幅画面:憧憬着他来找自己,跟自己求婚,从此往后两人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地在一起。每次光想到这个画面,云小鱼就会自己把自己闹个大红脸。若正是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她还会把头像只鸵鸟一样埋在被子里,然后又像条毛毛虫一样不好意思地扭来扭去反正没人看见。可是她心里是极其欢喜的。所以自从袁长志把玉佩作为信物给了她,时间对她来说虽然漫长,但却是充满希望的。她时常会感谢上天,她甚至冥冥中觉得是外婆的在天之灵在保护她。所以在外婆的忌日,她在给外婆烧纸的时候,还曾经自言自语地外婆说:“您让我找的那个人我找到了。虽然是在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国度,但他是真实的。奇妙吧您过得好吗我很好很好”这天晚上,云小鱼服侍芸贵妃就寝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从头上摘下那只桃花簪子,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然后又从枕下拿出一把暗青色刻有小鱼的匕首,并排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反复看着,满意地自语道:“这些都是长志给我的。”欣赏了半天之后,云小鱼又对着镜子把簪子别回了头上,把玉佩揣回到怀里。那把匕首她看着思索了一会儿,终究是舍不得,一念之间也给揣在了怀里。这时外面刚下过一场小雨,清凉的晚风从窗子的缝隙中吹了进来,云小鱼觉得身心舒畅,她把头探出窗外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尽是泥土和青草的清香。她一看见窗外的美景,那股不安于室的脾气又上来了,披了件外衣,点了个灯笼,推开房门,准备在院子里走走。她穿过竹林,来到采莲湖,走过九曲飞桥,来到了湖中的水轩,坐了下来。湖面带着细细水汽的清风迎面拂来,舒服极了。坐了一会儿,云小鱼把灯笼伸到湖面上,想看看水中的鱼,谁知却一条都没有。她不禁自语道:“鱼儿也要睡觉。”说完她转过身,准备往回走。刚转过身,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云小鱼吓了一跳,正要抬头,却被这人一把捂住了口鼻,紧接着一股熟悉而刺鼻的香甜味道扑来。云小鱼惊恐万分,想喊叫,但捂住她的那只手像一把钢钎,让她根本动弹不得。她越挣扎,吸入的香味越浓烈。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她伸手想去扯那人蒙在脸上的黑布,却无力抬手。最后的朦胧之中,她看见那人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以及消瘦的身形,仿佛像烟雾一样消散了。芸贵妃清晨起身,习惯性地唤道:“小鱼。”孙莲急忙从旁边走上前来,躬身道:“娘娘,您起来了。”芸贵妃懒懒地点点头:“去看看小鱼,看她好点没。要是没什么事了,就让她来给我梳头。”孙莲道:“是。”走了出去。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疾步走了回来,对芸贵妃说道:“娘娘,小鱼她她不在,想是临时出去了。”芸贵妃柳眉一皱,从美人榻上下来,轻声道:“等一会儿再去看下。那就你来给我梳洗吧。”上午芸贵妃要去给皇后请安,洗漱、盘头一番梳妆打扮之后,时辰就有些迟了。芸贵妃急急忙忙去了皇后的寝宫,把云小鱼的事也忘在了脑后。偏巧这一日,正赶上大皇子也给皇后请安。皇后难得看见自己的亲生儿子,甚是高兴,留了众嫔妃在宫中用午膳,下午又去御花园赏花喂鱼。这一天折腾下来,等芸贵妃回到云溪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芸贵妃浑身疲乏极了,一进屋子就说道:“莲儿,晚饭不吃了,叫小鱼给我放水,我要沐浴。”这时孙莲早就已经面色不安地等在旁边,急道:“娘娘,小鱼还没有回来,已经一天了。”芸贵妃正在摘头上的簪子,听孙莲这么说,手停了下来,问道:“你可到处都找过了”孙莲急得眼睛都红了:“找了,到处都找过了。哪里都没有。”芸贵妃也觉得不对劲:“小鱼一向是听话的莲儿,你多叫几个人,在园子里外都找找,尤其是池子边,千万莫要是滑落到了水里”孙莲一听急得险些要哭出来,立刻领了旨,带上了一帮宫女和太监,在云溪殿的园子里里外外仔细地找了起来。找了不到一个时辰,有人发现水轩里有一个掉落的灯笼。孙莲急忙奔到水轩,发现那个灯笼上画着小人儿,正是云小鱼调皮时随手画上去的。孙莲顿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跑回云溪殿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娘娘,小鱼跌到湖里去了”芸贵妃听了甚是震惊,忙道:“你别着急,慢慢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小鱼掉到湖里去了”孙莲就把看见灯笼的事跟芸贵妃说了一遍。芸贵妃坐在床榻边,一时也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到什么,对孙莲道:“如果真是这样,到此刻咱们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件事要报给御侍司,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孙莲只哭得喉咙都噎住了,抽抽搭搭地起身点了点头,往殿外走去。芸贵妃的心情也很失落,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已经非常信任和喜欢云小鱼。况且自从自己失宠后,云小鱼对自己的态度没有半分变化,反而对她更加体贴关照、无微不至,这在宫女中是少有的有情有义。想到这点,芸贵妃长长叹了口气。云小鱼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二的耳朵里,外加有人说是失足跌落到了湖里,已经溺死了。这对王二来说就像晴空打了个巨大的霹雳,整个人都给霹懵了。御侍司来报信的人看王二两眼发直,小声问道:“大人,咱们去捞人么现在天开始热了,不捞就该臭了。”王二被这句话震了个激灵,怒骂道:“放屁谁说死了的”话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清楚,一定要去捞人,因为他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若没有尸体,说明小鱼并没有溺水。于是当天晚上御侍司就来人在云溪殿的采莲湖上连夜捞人,连夜在贵妃的寝宫里打捞一名宫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这是王二的命令,也是芸贵妃的默许。王二一夜未眠,直到第二日中午,打捞的下人第三次跑来说道:“大人,里里外外都捞遍了,连湖里从前不知道谁掉的镯子、耳环都让咱们打上来了,就是没见着尸体。这回真没有了。”王二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没有尸体,证明云小鱼不是溺水。这让他心里稍微踏实了些:若云小鱼真的溺水身亡,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袁长志开口。直到此刻,王二才叫人将此事带话给了李仕明和袁长志。带话的人很快回来,说两位大人此刻正在武院,已经知晓此事,叫王二立刻去一趟。王二即刻起身往武院赶去。云小鱼被冻醒了。她却睁不开眼,眼皮上像有两个铅块一样沉。浑身无力,像团棉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