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走到书桌前坐下来,侍女早就为他拨亮了灯,他翻开了一本书,静静地看了起来。这里本是一间会客的房间,李仕明叫人把里面的桌椅陈设调整了位置,又放了张床,就在这里吃睡办公,所以这间会客室就成了他的房间。卧房不是没有,就在西面,单独一间而且很舒服,可是自从过了七月后,他就无法在那里入睡了。房间越是舒服,他就越是难以入眠,躺在柔软的床上,他却时常惊醒。他的心总是会飞到很远的地方,不安、担心和挂念日日缠着他,让他不能安睡。后来他把床搬到了会客室,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睡醒了旁边就是桌子,下床就开始伏案工作,这反而让他踏实了许多,睡眠也好多了。他坐在案前不知不觉发起了呆,看着面前摇曳的烛光,他的目光逐渐发散,在朦胧的氤氲中,仿佛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俏丽面孔,还有那可爱的笑容。就在他心绪难以平静之时,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大人,袁将军来了。”李仕明猛然醒转,起身从案后走出来,边走边道:“快请进来。”他打开门,门外站着淮胜,淮胜的身后则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比淮胜高出一个头来。那人虽然站得远,但身影已经被门廊上朦胧的灯笼光映照在房内的地板上,影子被拉得很长。淮胜侧身往里一让:“袁将军,请。”那人不等淮胜说完已经大步跨进门槛,他身材虽然魁梧,却长得眉清目秀,身穿一身玄色粗布短衫和窄脚长裤。正是袁长志。袁长志见到李仕明,拱手道:“李大人,久仰大名,叨扰了。”李仕明脸上划过一丝落寂之色,但很快消逝了。他将袁长志让到桌边,招呼他坐下,叫淮胜上酒,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说道:“哪里,是我临时叫家奴请大人来,袁将军肯赏光,舍下蓬荜生辉。”袁长志笑道:“李大人过谦了我说久仰李大人的大名,那可是真心实意的。我伤好没多久,就听朝堂上众人议论,说李大人颇得陛下重用,前途无量啊”李仕明道:“我与将军同朝为官,虽然仰慕将军威名已久,但可惜只是个参议表章的內史文官,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亲近。此番陛下封将军为“镇东将军”,以后将军一路高升,再想与将军见上一面只怕更难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出此下策,谁知将军对我这唐突的要求竟肯答应,心内不胜感激。”袁长志摆了摆手:“诶李大人这样说就过谦了,你我虽然各司其职,官阶却是一样的,没有上下之分。”他紧接着说道:“而且说来也不怕李大人你笑话,我看见大人的书信邀我来贵府小酌,竟觉得笔迹甚是熟悉,心中倍感亲切,便迫不及待地便想来府上看一看。现在见到李大人你,又觉得似曾相识,这感觉难以说清,除了有缘,我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来。”李仕明听了袁长志这几句话,紧握酒杯笑了笑:“我也有同感,与袁将军仿佛已经认识很久了。”淮胜这时把酒菜都端了上来,袁长志闻到酒香,立刻赞道:“好香,好酒”“将军若没有急事回去,咱们可以慢慢喝,不醉不归。”袁长志看上去心情甚好:“好,你我一见如故,理应多喝几杯”说着拿起酒杯看了看,“这酒杯忒也小了些。”李仕明马上叫来淮胜:“换两个大碗来。”淮胜应了一声,转头疾步去取碗。袁长志等不及,伸手要去够酒壶,李仕明先拿了起来,替他斟上,袁长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正好这时淮胜抱着两个酒碗进来,袁长志笑道:“这便对了。”立刻给自己换了个大碗,斟满了对李仕明道:“你酒量浅,就用这酒杯慢慢喝,我全干了,你随意。”说完咕咚咕咚喝了一满碗,赞道:“好酒”李仕明听到袁长志说“你酒量浅”,不禁微微一怔。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喝完杯中的酒,问道:“听闻将军身受重伤,现在可好些了”袁长志接连几碗酒下肚,似很满意,听李仕明问,便答道:“现在已经无碍了。”李仕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将军是如何受的伤”袁长志听到这句,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叹道:“我在六月的战事中被刺伤,又不慎摔伤了头,醒来后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即便记起来,也是些片断,断断续续十分混乱,搞不清始末。”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所以李大人在信中说,最近陛下让你掌管租税钱谷之事,想听我说说关于战后军队收编的情况,但不瞒你说,我确实不大记得清了。”李仕明不动声色地问道:“那战前之事呢”袁长志愣了愣:“战前之事”他缓缓放下酒碗,脸上露出迷茫和寂寥的神色,“战前之事,也是模糊一片。在我养伤期间,陛下曾派骠骑将军卫寒林卫大人来看过我,我如今记得的事绝大部分都是他告诉我的。我虽有疑惑,但却都记不起来了。”“那卫大人难道没有提过将军战前的事”“他说了。”袁长志双手撑膝,苦笑道:“我本是西陵国人,西陵战败,归降东陵,我被收编,还当了镇东将军。”李仕明缓声问道:“那他可曾说过,袁将军在西陵原本官居何职”“一品护国大将军。”袁长志说完却没有得意之色,反而面色阴郁,简直有些痛苦,“我让他跟我说实话,我是否卖国求荣、卑鄙无耻,否则为何西陵败了,我却能在东陵做了镇东将军”“卫大人是怎么答的”袁长笑容苦涩:“他说我没有,是熠王陛下投降在先,而我坚持率军抵抗。后来被擒,被涟王陛下刺伤后又摔伤头,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你不信他的话”袁长志摇头道:“唉,我只是想不通。镇东将军是东陵八将之一,地位显赫,如今在我背后议论的人不在少数,我一直心中揣测,大约我是做了对不起国家的事。”李仕明给袁长志斟满酒,说道:“袁将军不要妄自菲薄,我倒觉得是陛下惜才,希望你就此为他尽心效力。”袁长志长叹一声:“希望如此。”李仕明半晌不语,忽然问道:“那袁将军的家人现在何处”袁长志没有想到李仕明会忽然问到自己的家人,他怔了好半天,才说道:“家中父母早已不在,我没有兄弟姐妹,又无妻室,现在是无牵无挂、杳然一身。”李仕明神色变得有些黯然,却沉默不语。袁长志也是怅然,闷头又喝了两碗酒后,淡然一笑道:“我虽然一早就知道帮不上李大人什么忙,却还是跑到李大人这里蹭酒喝,还望李大人不要见怪。”虽然他嘴上说着客气的话,但神情却颇不以为意,好似未曾注意到自己对李仕明的态度很是熟稔,就像深知李仕明根本不会在意一样。李仕明见状,眼中隐约流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怀,却笑道:“既然说是来小酌,那就喝酒最重要,其他事可择日再谈。再说我平时不大饮酒,这酒就是专门为袁将军备的,将军喝得尽兴才好。”窗外斜风细雨,夜色朦胧,屋内桌上烛火荧荧,几碗热酒下肚,袁长志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他对李仕明说起近日发生的一些事,说到迷惑不解之处,又问李仕明的意见;李仕明也从袁长志的话语中了解到许多军中的新奇之事。两人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亥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袁长志面有醉意,似乎聊得意犹未尽,但时候已晚,只好起身跟李仕明告辞。李仕明本来想叫人送袁长志回去,却被他拒绝了。袁长志最后对李仕明拱了拱手,转身大步走进了夜色中。李仕明立在门口,看着袁长志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淮胜进来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抬眼瞧着李仕明,小心地说道:“虽说一见如故,可是这也太不寻常了。”李仕明本来有些出神,听了淮胜的话问道:“怎么说”“真没见过哪两个人上来就这么亲近的,大人若是不说,小的还以为袁将军跟您是久别重逢的挚友呢”李仕明神色变得更加暗淡。夜风微凉,他的心却比这晚风更冷:今日见到袁长志安然无恙,他内心是高兴的,但他也知道,如今在这偌大的东陵皇宫中,还记得过往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了。在袁长志的心中,关于西陵国的所有一切快乐的、幸福的亦或是沉重的回忆,都已经随风而逝了。淮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房间,李仕明躺在床上,却全无睡意。虽然他早知道今晚见到的袁长志,将是个再不认识自己的袁长志,但依然难捺心中的失落和寂寥,他暗自苦笑:原来独自拥有曾经患难与共的回忆,是件孤独的事。西陵亡国到现在发生过的所有事,一件一件在他脑海中浮现,白天他让自己淹没在朝堂事务里,试图忘记,却依然总是在不经意时想起过往的人和事,而到了夜晚,他们还会进到他的梦里来。但如今这些人中,最让他牵挂的还是云小鱼。、第八十六章 江山故人圣祖556年六月初,东陵攻打西陵,西陵战败。西陵国君熠王、国师西砚以及护国大将军袁长志身亡后,西陵军队群龙无首、溃不成军,东陵骠骑将军卫寒林率手下众将,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西陵城池。西陵城被攻破后,城内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被东陵军队赶到了城外的荒野之处,老百姓和余下的不到三万残兵败将站在一起,等待东陵宣判。西陵这些人看到眼前的场景都倍感绝望:东陵国君苍涟残暴狠毒,是一早就听说过的,如今西陵落在他手中难免要惨遭屠城,命好的也许还会被带回东陵国内为奴,命不好的就会被就地斩杀。东陵的骠骑将军卫寒林高坐在将台之上,俯视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西陵老百姓和士兵,心中在琢磨涟王之前给他的交代。出征西陵前,涟王对东魂和卫寒林下的旨意是“此战不要俘虏”,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接受西陵投降,杀绝为止。这背后的原因很简单,卫寒林自然是懂的:因为处理战俘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庞大工程。如果俘虏数量过大,带回国养不起,然而又不能留在这里听之任之,否则这仗又白打了。所以两军对战时,东魂的一幅万里河山图几乎一举要了半数西陵士兵的命。按照苍涟原来的想法,剩下这些人也都应该就地坑杀,这样的做法古往今来本来也不在少数。但当苍涟看到西陵战后的情况时,他的想法又忽然变了:现在西陵将士已经所剩无几,而他很是看好袁长志带出的这批精兵强将,他想将他们收入东陵的部队。考虑到这点,虽然历来收编的难度都很大,但涟王临时决定将这两万余人收编,由谁来负责他都已经想好。至于西陵的老百姓,苍涟打算宽仁以待:他始终认为老百姓是折腾不出来什么的。他交代卫寒林:老百姓凡是投降的,都可以成为东陵的百姓,但西陵六品以上官员全部罢免,贬为庶民,另派东陵官员驻守管理,六品以下投降的,可继续官居原职。卫寒林将涟王的心思反复仔细地琢磨了一番后,缓缓起身,走到高台的边缘。天上雷声滚滚,一场暴风雨马上要来了,卫寒林的身后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一团团一层层,低低地坠在山峦之间。狂风吹得他盔甲铮铮轻响,大红色披风在风中飞扬。系令百姓中大部分人都垂头不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这时卫寒林开了口,他声音嘹亮,中气十足:“你们当中,凡是军中将士,愿意跟着我干的,以后都是兄弟,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你们就各自回家。”他让手下将士在东西两个方向各插了一把旗,叫人传令下去:“跟我回东陵的,往东边走,想回家的往西边走。凡是投降的将士,收编入我东陵军队;凡是投降的老百姓,不做奴隶、不为官奴,和东陵老百姓一样交税纳粮,自力更生。”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都不相信能有这么好的出路,全都瞪大了眼睛互相观望,却没有人敢动一步。人群中有个老妇,大着胆子颤声问道:“我投降,但我年纪大了,不想去东陵了,我若留在西陵,你们真的不会杀了我和我孙子吗”卫寒林道:“我既然说了投降的不惩罚,就绝不惩罚。”人群开始议论纷纷,却依然没有人敢动。卫寒林等了片刻,说道:“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到时候还没想好的,我便认为是不肯臣服我东陵,立斩无赦。”他这话一说完,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呼啦啦地像洪水一样往两边分去。不过小片刻功夫,东西两边就泾渭分明。卫寒林一看,军将绝大部分都站到了东边,而老百姓大部分留在了西边,他淡淡一笑:“很好。”收编西陵余兵和安置西陵老百姓,在当下并不是难事,对卫寒林来说,难的是劝降西陵朝廷的重臣,这也是涟王最为在意的事情之一。涟王曾对卫寒林说过,老百姓大多没有主见、逆来顺受,起义搅事的永远只是那么几个人,这种人不甘平凡、有勇有谋,堪称人杰,在人群中是埋没不了的。涟王对这样的人总是倍加关注,对待这些人的态度也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