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爷喉结微动,从头顶到足底,好像有一根筋,正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提起来,麻蹬蹬凉嗖嗖。一个死里逃生的,吓破了胆的人,怎么可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么大个鸟林子里头,哪里有机关,哪里有暗道还有那片荒野,明明看着哪里都一样,这个滚四怎么能带着他们顺顺当当避开每一处沼泽如今回头来想,自己哪怕走上十次,恐怕也不可能来去自如吧滚四怎么可能带着自己,一步不踏错就走到了这个地方中计了龙爷双眼圆睁,半晌说不出话来。龙爷自创伏龙拳,其实是模仿借鉴了许多野兽的动作和习性,常年与兽为伍,他最深有感触的,是兽类对于危险的敏锐直觉,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天敌来袭,兽类总能提前预知躲避,在这一点上,人就显得茫然无知。所以一直以来,人总要变着花样,用祭祀、仪式,试图重新获得和天地自然沟通的能力,妄图窥视天道。在这件事情上,龙爷倒是领先了巫师祭司们一步,先是同野兽们打成了一片,然后模模糊糊的也找到一些感觉,他跟着这“感觉”,倒也成功避开了一些危险。今日,就再一次感觉到不安。之前没有意识到是滚四出了问题时,感觉还不那么明显,但已经让他有些浑身不自在,此刻,就像一道雪亮的闪电照进了他的脑子,他虽然想不明白,但是直觉已经清清楚楚告诉他,一个无力抵抗的危机已经笼罩在头顶,要是想活命,只有龙爷的身边,跟着几个小匪。一路行来,这几个小匪早就看林少歌不顺眼。此刻见龙爷不发话,阴沉沉地瞪着一对三角眼,以为这个小子闹过了头,龙爷不高兴了。他们早就不满龙爷对林少歌如此客气。什么歧王世子,是真是假两说,就算真的又怎么样千多个弟兄围了,把他剁成肉酱,谁还认得出来那滩烂肉姓甚名谁但既然龙爷要卖他面子,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放肆。憋了一路,早就忍无可忍。此刻他不知死活,惹怒了龙爷,那还跟他客气个屁其中一人阴阳怪气笑道:“送到平原城送你回老家都成”另一人瞪着林少歌手中的剑,撇嘴道:“孩儿不知天高地厚,叫一声爹爹,你爹我发一回慈悲,回头宠幸你娘亲去。”再一个踮着脚,跳骂:“咱们龙爷心地好,放你一条活路,你别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睃挽月。那意思大约是想在漂亮小娘子面前卖弄卖弄“才学”。还有一个更干脆,拔出刀来,正正指到林少歌鼻子上。“跪下给龙爷磕个头,把小娘子献给龙爷,指不定能给你留个全尸。”几个七嘴八舌闹腾正欢快,忽然听得“碰碰”几声,这几人被龙爷一套“伏龙拳”击中胸膛,各自吐血倒飞出去,滚在地上呻吟不止。龙爷拍飞了那几个小匪,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世子饶命”众人齐齐一怔。就连滚在地上吐血那几个也忘记了呻吟。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看不懂龙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明明是他们占据绝对优势的,哪怕林少歌真能以一敌百,可这里有上千号弟兄,有武器有装备,还有打遍江东无敌手的龙爷亲自坐镇为什么要求这小子饶命只见那龙爷端端正正叩了个头,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世子大业望世子垂怜弟兄些,收下我们,从此鞍前马后,一定忠心耿耿,永不背叛”挽月一头雾水,少歌却是沉下脸来。第199章 投诚“你可是发现火油之事了”少歌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剑。这一路走来,他时不时舞一舞清宵剑,其实并不是在杂耍,而是在众匪眼皮子底下,悄悄割破了那些火油桶。清宵剑极锋利,划痕几乎看不出来,那火油也只会慢慢往外流,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察觉。待有人发现不对劲时,整个通道里面的人,必定个个沾上了火油,没有一个能够独善其身。此时算一算,通道中应当已经满地火油,若是点一个火折子扔进去这个龙爷,莫非是猜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是他聪明又识抬举,倒是可以用一用。少歌微微沉吟。“火油火油怎么了”龙爷茫然地抬头看着林少歌。少歌拿剑的手微微一顿。眼帘一垂,掩住了缩成针尖大小的瞳孔。他缓缓吸入一口气,淡声道:“你既不知火油之事,又为何向我投诚”龙爷面露尴尬,轻咳一声,望了望左右,脸上略略闪过挣扎之色,只一瞬,就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模样,跪拜道:“小的一见世子,就觉得咳,世子绝代风姿,定是人中龙凤,嗯能遇到这样的主君,效、效忠,是小的求也求不来的福气。”想来这个龙爷素日是不拍马屁的,这几句说得磕磕绊绊,生硬又别扭。林少歌嘴角抽了抽。挽月更是瞪圆了眼睛。这莫不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龙爷偷偷瞟了瞟林少歌的脸色,见他无动于衷,知道这马屁拍得不到位,看不出诚意,于是又伏地道:“世子明知小的不是善类,也敢只身前来,面不改色淡定自如,这样的心性,这样的气魄,这样的胆量,就是给小的一百匹马,也是追不上的呀小的其他没有,自问眼力还是有几分,今日,世子要是不肯收留,那小的就只好跪死在这里了。”“那你就跪着吧。”林少歌淡淡一哂,作势要走。“世子世子世子留步”龙爷大呼。少歌脚步一顿:“还有话要说”“有”龙爷重重磕了个头,说道:“要是我猜得不错,张岳一定是见过世子的。”说罢抬起眼睛,巴巴地望着林少歌。“嗯”龙爷暗暗咬了咬后槽牙,厚颜道:“张岳这小子,我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自上次,他跟世子打过交道之后,我就发现他变得不一样了。他的身上,多出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小的琢磨这许久,琢磨不出个道道来,可今日一见到世子,小的就明白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岳身上那突然多出来的玉树临风气质,是从世子身上沾来的能跟随在世子这样的天人身边,学得一二,此生足矣。世子既然能收了张岳,还请念在小的和张岳的一点情分上,也给小的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日后,小的一定约束着弟兄们,世子指东,没有人敢往西,世子要打狗,没有人敢撵鸡”龙爷一通胡诌,越说越心安,越说越入戏,越说越感觉危险离自己远去,心中便晓得赌对了。再一思忖,念头愈加通达当初有一支歧军来到江东赈灾,后来就再没有这些歧人的消息这神秘莫测的“老爷子”,恐怕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一队歧人了难怪那五百人轻易就被俘虏了,歧军的战斗力呵呵,自己这群乌合之众,送上门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设计自己,闯到人家的大本营来,这借刀杀人的毒计,当真是阴险至极如今想来,一定是那银虎了敢使这阴招看我老龙如何反将一军暗暗咬了咬牙,又道:“世子爷,其实小的手下这些弟兄,也是被狗官逼出来的,不像那个银虎,跟官兵勾结在一处,不知道犯下了多少天杀的恶行而且他们作下的许多恶事,都推到了我头上来。”龙爷滔滔不绝讲起了银虎所做所为,那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知情的人看见了,还以为银虎抢了他媳妇刨了他祖坟。林少歌听得直皱眉头。眼下的情况,和他预料的有些偏差。今日无风,有雨云。点着了这一地火油,火势不会蔓延太远,并不会影响日后的计划。不过他并不打算这样做。他的目的,只是威胁龙爷退兵。最初的计划是激怒了龙爷之后,待他想要对自己出手时,先大肆嘲讽一番,然后告诉他火油的事情,这样能够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回头牢牢记住,这片林子里有个惹不起的“歧王世子林少歌”,然后不经意间,将这个似真似假的消息散布出去。如果这个龙爷足够愚蠢事实上,现在已经很少见到那么愚蠢的人,但保不齐就有这样的。如果龙爷很不幸是一个蠢人,知道手下的人全踩在火油坑里,还要拼着鱼死网破对自己动手,那么,自己也不介意手上再多千把条人命。只要漏他一两个人逃出去,照样能散布“歧王世子藏在这片林子里还杀光了我们兄弟”这个消息。林少歌认为第二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发生。却料不到,竟然还有第三种情况。正是眼前发生的,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按理说,龙爷知道自己手下人的性命攥在林少歌手中,就算示弱,也不会表示得这样明显,这样露骨。依着他的性子,若是拱一拱手“感谢世子不杀之恩”,然后带人辙退,这样才比较合理。哪怕是色厉内荏,放上一两句狠话,也算在情理之中。怎么会还不知道火油的事情,便急巴巴地投诚了用这样谄媚的姿态投诚反常必有妖。少歌略略沉吟,想起这龙爷方才第一句话“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世子大业”。眉头微蹙,唇角慢慢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莫非有人和自己想到了一处自己原是要借这群人的口,给某些人带话,不料有人反倒借了这个龙爷的口,告诉自己不必徒劳,一切已然在他的掌握之中否则,何来“大业”一说如此更有意思了。第200章 强弩之末林少歌脸上的笑慢慢扩大:“那么,我来问你。”龙爷连连点头:“是,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这拍马屁功夫哪学的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林少歌摆了摆手,“回头学好了,再对我使。”“没学过。是,是,下次一定学好了,再对您使。”“你手下一共多少人”“三千出头,家里还留着五百,今儿带了两千五百人过来,有五百在世子您手上,另外两千,都在这里了。”“你有几个媳妇”“三个。”“杀过多少人”“不多,起义的时候,杀狗官多些,后来就杀得少了。”“谁带你进来的”“滚四。”“谁让你来的”“滚四。”“谁是滚四”“云老二身边的小喽罗。”“他在何处”龙爷面色一变:“不知道”他想了想,详详尽尽将当初滚四对他说的话又对林少歌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这个滚四肯定有问题,我刚刚才发现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我一直揪着他的衣领,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再一想,以前从来没有留心这么个人,他究竟是不是从前跟在云老二后头那个,也没人知道。而且,谁能走一遍,就记得这些路的他一路打着哆嗦,但路却记得清楚,一步也没有走错。”他偷偷看了看林少歌的脸色,小心地说:“世子爷他若不是您的人,那一定是要对您使坏心眼”“知道了。”少歌点头道。少歌眼神微闪,归剑入鞘,心头的凉意一点一点蔓延到指尖。摸到袖中的火折子,顿了顿,晦暗的目光慢慢投向通道中密密匝匝的人。既然出现了偏差,那便只能鼻尖似乎已经闻到制作火折子所需的硝、硫磺、松香、樟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以及火油被点燃之后,皮肉、衣料、铁杉一起燃烧,散发出的只属于地狱的味道。他需要短暂的时间来释放心中的恶魔。杀人、杀很多人之前,他必须酝酿情绪。他用指尖轻轻地触碰着袖中的火折子,双眸中慢慢弥漫起一层迷雾,龙爷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心头一股股发寒,喉头一阵阵发干。“当真不是一个好习惯啊”林少歌这样自语时,声音已变得阴冷暗哑。他眸色深沉,唇畔浮起一丝冷笑,指尖的火折子像一只蝴蝶,慢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飘向那条通道,翅膀开合间,一点淡淡的火星忽明忽暗,只等落入那些渴望燃烧的枯枝火油之中。时光仿佛拉得极长极长还起了些拔丝彻底燃烧起来,尚需要一些时间,足够让他悠然离开这一处火焰炼狱。然而,变故再一次发生。林少歌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那只火折子先落在地面上,还是那一团巨大的火球先扑了出来。在听到任何声音之前,先是有暗红色的,似云雾又似烟尘东西急速膨胀,充斥整个通道那是暗色的火焰。几乎在同一时间,通道中又爆发出另外一团极明亮耀眼的淡黄色光芒,这一团刺眼的火球迅速将之前膨胀开来的暗色火焰尽数吞噬,它明亮到极致,叫人睁不开眼。它腾身而起,像要破云而去“轰轰轰轰”仿佛来自地狱的乐章。铺天盖地的爆炸声浪,震得在场诸人双耳嗡嗡作响,一时头晕目眩,不能辨物。热浪仿若实质,在那团顶天立地的巨大火球现身之时,重重将少歌等人击飞到更外围的铁杉林子里。林少歌只来得及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