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悉数恢复华夏传统,正所谓“上承周汉,下取唐宋”。女子的衣制大有讲究,用料、颜色有等级之分,而样式倒是禁锢不严。云娘此刻上穿淡紫色褙子,下着浅色六幅月华裙,只是褙子的长度偏短,六幅月华裙露出的部位较多,如此上衣下裳的搭配方式,再加上她已然成型的鹅胆心髻发式,装扮更趋向于唐制,正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依制,庶民的衣料只能用绸、绢、素纱,而云娘的褙子用的却是纻丝。瞧装扮她肯定尚未嫁做人妇,自然也称不上诰命夫人,为何她的衣料竟与母妃的下等衣料相似呢正疑惑间,云娘冷不丁道:“除家人外,见过我真容的男人无不去了阴曹地府。”朱祁铭蓦然一惊,旋即暗中吐槽:不信你就终生不嫁人,他日嫁为人妇,岂不是要谋害亲夫云娘对镜观望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色,“不过,你不是男人,你是男孩。”朱祁铭心中一宽,不知为何,他觉得与这云娘呆在一起,总是提心吊胆来着。云娘罩上面纱,捧起锦盒朝外走去,经过朱祁铭身边时,突然停下来,“你说你家以贩卖貂鼠皮为生,那你这身穿着岂非逾制”朱祁铭只觉得脊背上冷气直往上冒,自己显然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大明的衣制良贱有别,商贾属贱民之列,衣料只能用绢布,而自己身上的衣料赫然也是纻丝“当时客栈里乱作一团,大家都在沐浴,慌乱中穿错了衣裳。”朱祁铭战战兢兢地道。云娘略一蹙眉,她急着前去谈成交易,无暇细想,便掀帘出了内室。朱祁铭的心砰砰跳个不停,暗道:不行,得赶紧走人,留在此地,非穿帮不可宅前争吵声大作,不用说,到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时候了,声音越大表明越想成交。“怎么也得抽三成,少了免谈”这声音显然是史大龙的。“一成够了你们只是动动眼皮子,唾手而得一成的红利,这是飞来的横财。”相对而言,云娘的声音显得轻细多了。“将箭镞运至境外,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史大龙的音调又高了一度。“小声点只需你们看护到龙门卫一带,余下的事与你们无关。”箭镞将箭镞卖给鞑子,那不是资敌吗朱祁铭顿时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北境不宁,竟然有人还在干这等勾当,而敢这么干的人,背后肯定有强大的势力支持収起杂念,朱祁铭偷偷溜出内室。堂中无人,四名男子显然全在宅前凑热闹。来到后院,见院墙足有一丈来高,正感无计可施,忽然瞥见一排大树之后似有亮光,绕到树后,发觉此处院墙有个缺口,用一块成人那么高的木排挡着。掀开木排,露出一个数尺宽的豁口来。朱祁铭心中大喜,稍作迟疑,返回院中,在马厩中牵了一匹马,小心翼翼地自豁口出院,缓行半里远,这才借助一处高地垫脚,跨上马背,策马直奔官道而去。心中尚有余悸,只知策马向南飞驰,不知不觉间,岔路口已然就在眼前,正当他在东行与南去之间摇摆不定时,前方的官道上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几点人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朱祁铭当即策马钻入西边的密林中,沿林间小道潜行。察觉到蹄声正向这边靠近,他无暇多想,赶紧下了马,折根树枝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马负痛扬蹄西去。隐在一棵大树后,片刻后,六骑人马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六人戴面罩,着黑衣,身材魁梧,一瞧便知是身手不凡的高手。蹄声渐远,朱祁铭起身回跑,快速穿过官道,隐入东边的密林中,沿林间小径向东狂奔。这一刻,他深深意识到,自己无论往哪个方向行进,都会凶险万分。或许,那个孤儿群体才是他唯一的归属。不到半个时辰,云娘所说的大庄就呈现在了朱祁铭眼前。村边几个妇人正在兴奋地议论着方才的趣闻。“荀家可是做了大善事了,收留的孩子得有百多个。”“是啊,荀家说了,过个一年两载的,让大些的孩子做事,一生有个活路。”“真是大善人啦”朱祁铭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民间的善举具有神奇的力量,能悄悄抚平无数苦难带来的残痛,它比官府的救助更有效,因为官府的救助是机械行为,而民间的善举透着温情。问明去路后,朱祁铭来到了荀宅前。荀家虽富,但房屋的建造依然要严守规制,间数、架数不可逾制,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而进数却有很大的弹性。顺着院墙望去,荀家宅院极深,肯定是三进院落。这时,一个仆妇模样的人出了荀宅,含笑朝朱祁铭走来,朱祁铭脑中蓦然浮现出云娘的身影,心中一惊,便冲仆妇点点头,转身匆匆离去。抬眼望向天边,只见日暮西山,已是黄昏时分。他此刻又饥又乏,咬牙奋起余力,再行十里开外,来到另一个村上。一户人家的房子稍显破旧,但前院收拾的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腿似被一根绳索牵着,下意识地朝那户人家走去。穿过前院,来到门前,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有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比男孩大几岁的女孩,三人齐齐从饭桌上抬起头来望向朱祁铭。那个年轻的母亲算不上漂亮,但即便此刻颇感诧异,她也是舒展着眉头,那丝笑意似乎永驻于嘴角,从不曾离去。朱祁铭顿感欣慰,欣慰得有些心酸。自己的运气真好,遇上了一位善良的母亲第四十六章 农家“你该不会是逃难来的孩子吧瞧你这模样,也不像啊”年轻的母亲迎上前来,上下打量着朱祁铭,目光与语气都十分的柔和。“我”朱祁铭本想再提贩卖貂鼠皮之事,碰见那女人满是善意的目光,当即改了口,“我与父母离散了。”“不消说,肯定是鞑子造的孽,可怜的孩子”女人牵着朱祁铭的衣袖往里引,“快进来吧。”朱祁铭想称呼女人一声,几番张嘴,几番欲言又止。“我本家姓方,你叫我方姨吧。”女人言毕,掸了掸朱祁铭身上的尘土、草屑。“多谢方姨”朱祁铭躬身施礼,姿态甚是端雅。“快进来。”方姨眼睛一亮,脸笑得更开了,“真有礼数”端张杌凳让朱祁铭入座,嘴里在轻声抱怨:“北边闹鞑贼,今早消息传遍了全村,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唉,这年头,安逸日子恐怕要到头喽”随即冲朱祁铭笑了笑,转身往堂后走去。对面那个三岁的男孩人小饭量却不小,肚皮圆滚滚的,嘴上喝着黄米粥,一口下去,哧溜作响,再抓起一块饼,几口下去就啃了个精光。偶尔看一眼朱祁铭,目光淡淡的,显然他的心思全在吃上。旁边的女孩该有七岁了,吃相倒是斯文,冲朱祁铭一笑,眼缝拉得很长。只是她可没有吃饼的份,手上拿着色泽极暗的团子,不知是什么食物。大明的女子真是不易,忠实地践行着程朱理学的道德规范不说,若生在了寻常百姓家,还得自幼就懂得苦着自己,让家里的男孩尽量过得好一点。方姨端来一碗黄米粥,又递给朱祁铭三张饼,自己拿起与女孩手里一样的团子小口吃着,时不时冲朱祁铭笑笑。农家守着几亩田地,只要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一年下来倒也衣食无忧。但田亩收入微薄,经不住穷奢极欲,只能省吃俭用,细水长流。所以,这顿农家晚餐与昔日王府的膳食一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不过,朱祁铭漂泊两载,于他而言,王府中的富贵日子早已成了遥远的记忆,如今有个安身之所,已经相当奢侈了。端起破旧的碗,轻啜一口黄米粥,真心觉得十分的美味可口,而久违的闲逸体验又悄然浮上心头。朱祁铭拿起一张饼递向女孩,女孩笑着摇摇头,却极目盯了饼一眼。“我食量小,妹妹吃吧。”朱祁铭很真诚地道。女孩犹犹豫豫接过饼,撕下一大半递给男孩,那小子倒不客气,接住就往嘴里塞。朱祁铭又拿起一张饼递给方姨,“方姨,我吃不了,您吃吧。”方姨接在手上,瞟一眼胡吃海塞的小男孩,再看朱祁铭时,眼眶有些湿润。指着男孩道:“他叫小驹,不太懂事。”又指着女孩道:“她叫晴儿。”将饼偷偷收好,续道:“若有幸打听到你家人的消息,你就回去,若是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你就安心住在方姨家里,只当是自己的家。你叫”朱祁铭赶紧道:“方姨叫我小明好了。”吃罢晚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农家节省灯油,晚上一般不燃灯,所以,当方姨收拾完毕后,村中已是漆黑一片。朱祁铭十分困乏,早早在方姨为他整理好的房里就寝,迷迷糊糊中,见门缝里有灯光透射进来次日醒来,天已大亮,方姨让朱祁铭换上棉衣棉裤,外罩粗布长衫,一副北方农家小孩的装扮,却比寻常人家略显体面。待朱祁铭简单洗漱之后,方姨已出了门,他在晴儿的招呼下吃罢早饭,来到后院中习拳。虽然还是入门拳法,但如今施展起来虎虎有生气,直让小驹看得手舞足蹈,跟着有样学样地比划个不停。过了大半个时辰,朱祁铭收了手,来到堂上,向晴儿打听家里的事,得知这个村子名叫卢家村,有二十多户人家,晴儿的父亲姓卢,去年秋天进山狩猎一去不回,至今生死不明。晴儿还有一个大伯和一个叔叔,去年伯叔二人助她家播下了冬小麦,今年夏收、秋播时,若晴儿的父亲还不回来,少不得还要伯叔二人帮忙。朱祁铭接收着点点滴滴的民生信息,思绪蓦然回到了紫禁城那个风云际会的地方。这世上不单有王公勋贵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有天底下的亿兆生灵。堂堂王子,若非落难,绝无机会与底层百姓如此亲密接触,这样的际遇可以成为他一生的财富,让他把这个纷纭繁复的世界看得更加真切;也可能成为他一生的包袱,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当他需要明哲保身时,只怕许多情怀难以断然割舍。当朱祁铭回过神来后,突然瞥见前院的柴堆旁蜷缩着三个女孩,年龄大约在九至十二岁之间,而院外的草堆旁,赫然躺着两个半大小子。“家里剩下的粮食不多了,娘早上劝他们投奔别的人家,可他们不走。”晴儿大概看出了朱祁铭心中的疑惑,小声道。朱祁铭看那两个半大小子皮糙肉厚的,一时半会倒也不用担心,只是三个女孩可怜兮兮的,瞧着令人心酸。若是在王府,莫说五个小孩,即便是千人万人,父王、母妃也会大发善心的,可是眼下方姨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他这个王子只是避难之人,除了不敢宣之于口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有。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朱祁铭进入房中拿起那本随身携带的战国策,让自己快快进入书乡。读完秦策后,朱祁铭悠悠抬起头,一眼瞧见门外的方姨正冲自己笑,手里鼓捣着一袋什么东西。“你读书像个书痴”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评语,朱祁铭心中蓦然想到的人竟是母妃,而不是皇祖母不知是因为思念母妃而伤怀,还是因为方姨的一个表情、一句暖语而感动,他的鼻子直泛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明,来搭把手,把谷子倒入缸里。”朱祁铭赶紧放下书,控制住泣意,小跑到方姨身边,与她合力抬起那袋谷子,倒入一个圆鼓鼓的器皿中。从此,他记住了那个器皿叫缸,而入缸的细粒叫谷子,只是这谷子似曾相识,在王府好像叫粟来着。“你去读书吧。”方姨说这话时,表情显得很是兴奋,这让朱祁铭想到了母妃看见自己苦读时的神色。方姨去了厨房,朱祁铭却失了看书的兴致,默然坐于堂上,思绪凌乱。“娘方才去大伯家借谷子了。”晴儿挨着朱祁铭坐下,低声道。“家里缺粮”朱祁铭诧异道。晴儿摇摇头,旋即望向门外,“还不是为了他们。”这时,小驹小跑过来,叫道:“饭熟喽”然后扭扭屁股就坐上了饭桌旁的杌凳。方姨跟在小驹身后,径直走到院中,对三个女孩道:“你们进屋吧。”三个女孩赶紧起身鞠躬,茫然的脸上有了些许生气。“婶婶”“你们的父母不在了,从今日起,就管我叫娘吧。”“娘”女孩们抱着方姨哭得稀里哗啦。两个半大小子投来羡慕的目光,却也只是羡慕而已,仍老老实实坐在草堆旁,不敢擅动。第四十七章 善举之难方姨带三个女孩进里屋梳洗一番,出来时,三人已经很是有模有样了。女孩毕竟比男孩好养,三人坐在饭桌旁,虽然饥肠辘辘,却也只是细嚼慢咽,并不贪食。方姨扫一眼院外的两个男孩,她脸上笑容依旧,但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无奈。俗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个半大小子若放开肚皮吃,足可抵屋内一桌人的饭量,耕田种地又帮不上多大的忙,得养至少两年才能渐渐养成壮劳力,一下子收养两个半大小子,这可不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