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怒气,缓缓坐下身来,茫然道:“皇帝果真镇得住场子吗”这时,内侍冯铎匆匆入内,望了地上的朱祁铭一眼,欲言又止。“有话就说”太皇太后沉声道。“是。太皇太后,奉天殿那边的情形不太对劲,五名辅佐大臣领头,百官群谏皇上下旨,让越王子殿下袭位赴藩。皇上皇上”“皇帝怎么啦”太皇太后焦急地站起身来。“看上去,皇上皇上好像无话可说了”“再去看”太皇太后打发走冯铎,身子颤颤巍巍,脚下站立不稳,朱祁铭赶紧起身扶她落座。“请皇祖母毋忧。百官群谏,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祁铭的父王已故去数月,袭位自有规制,从无迁延月余的先例,而袭位的亲王自然要赴藩,永乐以降从无袭位亲王居京的先例。”太皇太后急道:“这一理由还不够充足吗”“此理由看似充足,但皇上也有留祁铭的理由。”“哦”太皇太后诧异地看向朱祁铭。“祁铭要守孝三载,而今弃先父王的陵墓而去,百官此举是在逼祁铭做不孝子,而皇上是仁君,百官逼祁铭做不孝子,又将皇上置于何地呢”太皇太后似有所悟,“不错,百善孝为先,孝道是世间至道,孝道不行,何以治国”突然脸色一沉,“唉,皇帝是你皇祖母看着长大的,帝位传承大统自有定数,明君圣主可遇而不可求,皇祖母只盼着当今皇帝做个仁德之君。可是,纵有仁德又能如何就拿今日之事来说,人嘴两张皮,爹说爹有理,婆说婆有理,百官一闹,皇帝恐怕一时半会理不清这番理,哪能说服群臣”“皇祖母,此事无需皇上说什么,不是还有能言善辩的言官么”太皇太后怔怔地看了朱祁铭许久,方摇头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啊。有些人无利不起早,凡事都爱讲价钱,世间的理终敌不过一个利字,哼,也不能对别人期望过高”太皇太后隐晦地暗指吴太妃恐怕不肯帮忙,朱祁铭自然心知肚明,想吴太妃要拿自己做郕王的挡箭牌,断然不会袖手旁观;而太皇太后期望拿自己制约郕王,也不会置身事外,因此,皇祖母所说的“二人联手”铁定会成为现实。他心中有分超然,嘴上却不便把话说透,“皇祖母毋忧,别人或许能知晓皇祖母的所思所想,故而无需您吩咐,自有人主动替您分忧。”太皇太后微微一震,目光久久驻留在朱祁铭脸上,目光里并无关切之情,有的唯有审视的意味。她看得如此专注,似沿着光阴的轨迹,回溯到三年前,四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好像还沿着他漂泊的足迹在一路追寻,从京城到北境,从北境到京城审视之后,浑浊的眼中泛起精光,随精光闪现的是隐隐的疑虑那丝疑虑告诉朱祁铭,太皇太后是自己的皇祖母不假,但她更是皇上的守护神即便自己是如她所愿顶起“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这顶光环的,仍要接受那道目光的无情过滤,以查验光环里是否藏有危及国之神器的图谋那道目光绝对不会放过半点不纯的杂质,这令朱祁铭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哼,明面上说后宫不得预政,背地里谁又禁得了前朝与后宫暗通消息,互为倚仗,此事何曾杜绝过也好,违制之举多少还有些用处,天子大概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皇太后的语气略显淡漠,淡漠就代表着某种距离,朱祁铭意识到,从今以后,自己与皇祖母之间会横亘起一道无形的藩篱,心与心将不时被藩篱隔开。他无能为力,只能面对现实。人贵在知足,回京之初,皇祖母给他以翼护,这是上天的恩赐皇祖母扶过他一程,已经足够了,前路是风雨还是彩虹,终须他自己去把控。冯铎带着喜气回来了,太皇太后只是淡然望了来人一眼,显得十分的镇定。“太皇太后,好消息都察院一帮御史闯入奉天殿,弹劾辅佐大臣枉顾孝道,意欲令天子失亲亲之德,陷天子于不仁不义之境,其心可诛,辩论时辅佐大臣落了下风”太皇太后淡然一笑,“辅佐大臣身后不是还有一大帮朝臣吗”冯铎闻言后显得更加兴奋,唾沫星子随之溅了起来,“咸熙宫的两名内侍溜进奉天殿对百官一番耳语,殿中纠仪官视而不见,由着他二人暗中走动,半数官员突然与辅佐大臣唱起了反调,到后来,只剩下五名辅佐大臣了,不,后来辅佐大臣中的三人也退到一边,只剩杨士奇大人与杨荣大人了。二位大人看似理屈词穷了,极狼狈,若非皇上好一番安抚,他们恐怕会跪地不起。”太皇太后又是淡然一笑,“这么大的阵仗,奉天殿里总该有个定论吧”“有定论。越王子可袭位,但大婚之前不宜赴藩。”“大婚之前”太皇太后略显惊讶道:“如此说来,不是三年孝期守满后再赴藩,而是要论亲要我这个太皇太后养孙儿,皇太后、皇太妃抚侄儿,皇帝留堂弟至成年,如此方显天家亲亲之德喽嗯,不错,言官识大体”太皇太后挥退冯铎,转对朱祁铭道:“如今皇帝不会再有顾虑了,想必恩旨近日便可下来,恭喜你,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堂堂亲王一生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言毕略有所思,脸上浮起些许的落寞。朱祁铭快步走到太皇太后座前,伏地道:“孙儿叩谢皇祖母”“起来吧,起来吧。”待朱祁铭起身后,太皇太后幽然道:“对你,皇祖母当初总算没看走眼,举荐你的人也未看走眼,你的确与众不同。哦,无需皇祖母再考你学问,也无需皇祖母替你引路,而今皇帝对你极有兴趣,这是一条捷径,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但愿如此吧。只是皇帝与你都年少,凡事不可意气用事。”举荐我的人朱祁铭大感困惑,沉思间,却听见太皇太后又开了口。“皇祖母也算看明白了,而今的大明说是盛世,其实呀,百病缠身百官中的许多人还在大明的病体上拼命吸吮膏脂,令人心寒啊。但守住偌大的摊子还离不开他们,你要注意分寸。记住,时时以国事为重,万不可心生杂念,但愿来日你能助皇帝化解大明的内忧外患,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朱祁铭再次伏地道:“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起来吧。从今日起,皇祖母就不拿你当小孩子看了,只是大人得有大人样,你可别要让皇祖母失望”“是。”成年与否,行冠礼并不重要,有太皇太后的认同,就是最有说服力的成年可是,得到皇祖母的嘉许,他并无半分的兴奋之情,他隐隐看见,清宁宫温情脉脉的日子已然远去,往后他再来此地时,眼前的这个老人或许不再是他的皇祖母,而是正统朝的太皇太后“你去读书吧。”太皇太后挥手道。朱祁铭转身离去,走在落叶满地的甬道上,皇祖母淡然的语气回响在耳边,淡然的神色浮现在眼前,他的鼻子开始泛酸。第一百零二章 不期而遇晚膳后,朱祁铭歇息片刻,动身去南苑那边习武,不料却被常德公主黏住了。“祁铭,祁铭,你慢点,等等我。”常德公主款款而行,总跟不上大步流星的朱祁铭,不时远远落在他身后,直急得连连叫唤。想皇祖母都拿自己当大人看了,再任由常德公主呼来唤去不成体统,朱祁铭当即不乐意地回头道:“常德公主,我长大了,这名字也不便放在嘴上随便叫吧”“嘿,真拿自己当大人啦”常德公主追上朱祁铭,推了他一把,“叫你三弟你不应,叫你祁铭你不爽,干脆这样好了,殿下,奴婢给您请安”见常德公主装模作样就要躬身施礼,朱祁铭赶紧拦住她,“你饶了我吧公主啊,出了前面那道门就算出了后宫,那边常有外臣走动,你如今是待字阁中,深宫望月之人,请你留步,免得望月不成,却望见一群糟老头子,嗯,不吉”常德公主脸色微红,一把将朱祁铭推了个趔趄,“信不信我哪天缝了你这张嘴成天憋在宫中,无聊极了,叫你带我去前面看看,你总是推三阻四的,莫非你在那边做贼不成”朱祁铭头都大了,“不是我不愿带你出去,实在是皇祖母禁你外出,万一落下什么风言风语,皇祖母多半怪不到你头上,到时候还得我替你背过你干嘛跟着我呀要不,我留在这里,你自己一人出去。”“嘿”常德公主气得牙痒痒,刚想发作,旋即姿容一缓,陪起了笑脸,“跟着你不是能看你习武、读书嘛,是督促你用功我自己出去那怎么成我有病呀”不就是想找个借口么朱祁铭无奈之下,就驻足拖延时间,忽见暮色中,门外远远地现出几道人影来,“看看,来人了,你的仙容岂能让人瞧见”常德公主顿时慌了神,一边后退,一边指着朱祁铭道:“下次,下次择个无人的时候,或干脆将那些无事瞎晃悠的闲人撵走,让本公主痛痛快快瞧够新鲜”看着常德公主渐渐远去的身影,朱祁铭心中顿生怜悯之情,想一名深宫女子终日困于后宫,与长辈们说不上体己话,又不愿面对木头人一样的皇上和木讷的郕王,算来算去,就只剩下自己这个堂弟可勉强为伴,但自己终究还是扫了她的兴。唉,该想个办法让她出去出去散散心朱祁铭沉吟片刻,起身出了门,与那几道人影的距离渐渐近了,定睛望去,当先一人竟是首席太监王振“殿下。”王振拱手就要施礼。“王公公免礼”朱祁铭制止道。数年之前发生在紫禁城里的那场不快似乎并未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象,而十叔王对王振的恶评也不再牢牢左右朱祁铭的心智。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有些跋扈的首席太监对自己,对越府、卫府虽失礼敬,但并无恶意,至少,王振并不是暗算自己的贼人。王振想对付的人与皇室宗亲无关“洒家特来参见殿下,请殿下移步庆元殿,洒家有话要说。”王振缓缓道。特来见我的看王振貌似恭敬,语气诚恳,朱祁铭略感茫然。撇下各自带来的随行内侍,朱祁铭与王振进了庆元殿,也不燃灯,就在昏暗的后殿里相对而立。“殿下,皇上正命人筹划册封礼。依照规制,王子承袭王位要在王府举行册封仪,届时殿下还需回到越府受封。圣意已决,命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左右大春坊、翰林院、六科给事中十名五品以上官员为副使,即将赴越府宣旨,虽依规制,人员却是高配,足见皇上看重殿下。”这么快想王子承袭王位须服丧期满,经王子请封后由皇上下旨册封,自己回京时实已服丧期满,只是事后追思祭奠了数日而已,如今父王、母妃的丧礼已过去了数月之久,这倒符合册封的条件,但自己从未请封呀,皇上为何不请而封朱祁铭诧异地看向王振,昏暗中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哦,其实三年前,皇上就准备册封殿下为王世子,但一场变故唉,殿下刚回京那会儿,皇上就命人备好了金册金宝,拖了这么久只为待时。”大明王位承袭有一套严格的规制。亲王的嫡长子或世子承袭亲王爵位,其他儿子在十岁时一概被册封为郡王,亲王与郡王的区别从封号上就能看出,亲王的封号只有一个字,如越、襄、卫等,而郡王的封号则有两个字,因此,亲王又叫一字王,郡王又叫二字王。亲王府若不绝嗣,世世代代总有一人是亲王,世袭罔替。郡王的嫡长子或世子承袭郡王位,其他儿子会被册封为镇国将军。依次类推,镇国将军之下还有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镇国将军的品秩是从一品,依次推算,郡王相当于正一品,而亲王、亲王的嫡长子或世子自然就是超一品品秩,位分十分的尊贵。就要成为亲王了,朱祁铭心中却有分淡然,他觉得对迟早都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尊荣不值得为之兴奋。朱祁铭突然想起了牛三他们的事,心想不妨拿此事试探王振的真诚究竟有几许成色。“王公公,皇上说过要擢升或封赏本座的救命恩人,时日一久,皇上或许忘了此事。”“殿下是何等聪慧之人,无需洒家多言,殿下自会明白,许多事都要待时,而如何待时,这并非取决于皇上,而是取决于殿下”又是待时还取决于我朱祁铭一头雾水。“殿下被掳后,太皇太后不豫月余,醒来后知是瓦剌人所为,就想找瓦剌人严正交涉,誓言不惜做好兵戎相加的准备,可是,此事被文官搅黄了。再后来,太皇太后不豫,天子年少,朝政便由得三杨说了算。去年初,瓦剌人犯边窥伺、劫掠,勋戚与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极力主张教训瓦剌,可惜,大明的兵事决断权一向操于文官之手,勋戚与都督的话分量不够,廷议时被杨士奇、杨荣压制下来。”杨士奇、杨荣朱祁铭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当初在松树堡、谷林集的两番遭遇,私仇与国恨一起翻将上来,故而对杨士奇、杨荣的旧有印象再次打起了折扣。片刻之后,他平静下来,冷静思索王振翻辅佐大臣的旧账用意何在是王振有心,还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