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人可用,百官无不唯三杨马首是瞻。可是,朱祁铭还需等待一个沉重的答案。皇上面色转趋凝重,“当初,三叔王虽是因病而薨,但朕每每念及三叔王蒙冤一载有余,便深感愧疚,若非杨士奇、杨荣他们苦苦相逼,朕岂会为难自己的亲叔”此事终于从皇上口中说出来了,看来,王振所言非虚朱祁铭猛然起身,就想先谢恩,领命一事留待日后再说。突然,殿外响起小黄门的劝阻声,片刻之后,只见三杨先后入内。杨士奇、杨荣直接无视朱祁铭的存在,只有杨溥朝他点头致意。三杨在皇上面前排成一排,躬身施礼。“陛下与勋戚议及招募民壮一事,消息传来,举朝哗然敢问陛下,如今天下太平,何故要起兴兵之意”杨荣微微垂首,面色与语气都有点咄咄逼人。朱祁铭赶紧离席避到一旁,转身瞧见皇上略显不安地站起身来。“瓦剌欺人太甚,朕忍无可忍当年我太祖洪武皇帝从故元手中收复华夏江山;太宗永乐皇帝五伐漠北,令鞑贼闻风丧胆;皇考宣德皇帝御驾亲征,剿灭犯境的兀良哈贼人,朕的列祖列宗何曾惧过鞑贼朕决不做蒙羞忍辱的懦弱昏君”杨荣跨前一步,皇上微微后退。“陛下,不就是瓦剌使臣多来了近百人吗他们未受教化,不知礼数规制,此为细枝末节的小事。兵者凶事,如今百姓富足,刚过了十余年的好日子,无不盼和平,大明怎能轻启战端”穷的时候说打不起仗;富的时候说要过好日子,不愿打仗,这是什么逻辑朱祁铭不禁摇摇头。那边皇上甩甩衣袖,“难不成要等到瓦剌打上门来了,大明才仓猝应战么”“陛下应做仁君,战端一启,生灵涂炭,非百姓之福。只要小心周旋,大明不难与瓦剌和平共处,再说,即便瓦剌真有一天兵临城下,可在京城四周坚壁清野,集结重兵固城而守,凭瓦剌那点兵力,自会无功而返。”杨荣道。坚壁清野是正统朝两代文臣常挂在嘴上的所谓谋略,殊不知坚守京城,北境的黎明百姓怎么办弃百姓而不顾,皇上又怎能称得上仁君饱学之士如何称得上贤臣而且,坚壁清野本身就是亡国之策,对此,朱祁铭早在镇边城时便已领悟,但他此刻不便妄议国事。焦土抗战,受蹂躏的是自己的国土,遭殃的是自己的百姓,未战便先败三分。可惜,太平日子过久了,别人不打上门来,是唤不醒梦中人的,就算哪一天真被打醒了,多数人依然心存幻想,庙堂之上根本就凝聚不起坚定的战争意志,只能在不断的退让中走向衰亡。唉,但愿皇上是汉武帝那样的英主朱祁铭暗叹一声,就想辞去。“陛下。”杨士奇开了口,点出了问题的实质,“如今府库入不敷出,招募民壮招少了不济事,多招势必要增加赋税,就怕百姓不堪承受啊”不,应该是小民不堪承受才是大明很富,但小民很穷,这是大问题。明代士大夫享受傜赋优免政策,免的是徭役,优的是田赋,并非全免,而是按品秩免去家中若干丁口的田赋。其实,天下万官多是大地主,加上勋戚、皇室宗亲,只要这些人拿出一成的财富,足以养活一支庞大的军队,灭瓦剌并不难,但他们不仅不肯破财,还对预期中的加赋万般抵触。他们倒是有办法将增加的税赋转嫁到小民头上,但这个时候他们不敢,小民太穷了小民造反那可是要了士大夫的命,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穷人造反必将一切等级秩序全给砸个稀巴烂而异族入侵就不一样了,只要肯放下面子,可易主而侍,士大夫还是士大夫,豪户还是豪户,只不过换了个皇帝而已,当年崖山灭宋者,不就是宋之降将么于是,老百姓不堪加赋就成了一个真实的谎言还是圣人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可惜孔子心目中的大同社会只停留于理想之中,难以实现,故而如今的大明虽富甲天下,但可用于战争的财力恐怕比瓦剌多不了多少,何况瓦剌可“因粮于敌”。面对三杨的苦口婆心,皇上似乎还不想妥协,“朕自有主意。”杨士奇深沉的脸上略现诧异之色,“治国并非儿戏,如此大事,不经廷议,何以施行若陛下笃意如此,臣请致仕”言毕取下头上的乌纱帽。杨荣、杨溥摘了帽子,附和道:“臣请致仕。”三杨若不明不白地挂冠而去,他这个天子还怎么当皇上一脸的沮丧,“朕闲来无事,找几个人议议此事也不行吗”杨溥终于站出来当和事佬了,劝杨士奇、杨荣二人离去。杨荣这才狠狠瞪了朱祁铭几眼,转向皇上道:“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讲学之要莫过于经筵,明日宫中即有经筵,请陛下早些歇息,免得到时候误了时辰。”三杨走了,皇上瞬间失控,一脚踹翻膳案,“哗”的一声,杯盘碗筷洒了一地。朱祁铭适时告退,出门后,回首一望,就见王振进了雍肃殿,朱祁铭有些恍惚,觉得王振的背影怎么看都像是黄雀。第一百一十章 一品夫人天色方晓,朱祁铭早早来到庆元殿,吕希、吕夕谣齐齐站起身来,二人脸上有分欣喜。“恭喜殿下。”吕希不再顾及师道尊严,快步来到朱祁铭身边,不加掩饰地笑道:“昨日一战,好在有惊无险,殿下终于做成了一件大事。”“多蒙先生教诲。”话一出口,朱祁铭立马意识到此言过于牵强,先生也没教自己武功呀便换了说法:“多亏吕妹妹提醒指点。”吕夕谣抿嘴浅浅一笑,悄悄转过身去。“哦,皇上有赏赐,请吕妹妹随手挑几样。”言毕,朱祁铭朝门外挥挥手。一队内侍走了进来,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珠宝。想金绣、锦绮吕夕谣用不上也不敢用,于是朱祁铭只命人带来了珠宝,这些珠宝经过了筛选,挑出的尽是个头大色泽好的。吕夕谣淡淡一瞥,好像对珠宝极不上心似的,“我不要。”朱祁铭早料到了这番情景,这个时候,也只能扯皇上这杆大旗了,“皇上发了话,你可别让我为难。”吕希是个迂腐之人,客套起来每每令人头疼,不过他对圣意是万万不敢违逆的,“你便挑吧,意思意思即可。”吕夕谣缓缓走到内侍跟前,浏览一番,伸手取了一个小小锦盒,打开一看,是颗珠子,比鸡蛋略小,光润细洁,色泽照人。“这个小,就这个吧。”你可真会挑朱祁铭顿感哭笑不得,唉,没办法,不识货的人手气就是好这可是琉球国的贡品,沧溟明珠,价值连城想自己周岁时抓周,捡个头大的挑,结果挑了个枕头,事后常被母妃笑话,说自己长大了肯定是个绣花枕头,直到自己六岁时母妃才収起了这个笑话。朱祁铭命那帮内侍退去,扭头看吕希时,朱祁铭心中有分歉意,给钱他不收,给赏无由头,只能寄望于来日,若自己日后争气,指不定会把一个员外郎变成郎中。“先生,小王要告假数日,回府整训护卫军。”“整训护卫军”吕希扭头看向朱祁铭,一脸诧异,“王府护卫军只须看家护院,执掌仪仗便行,何必整训。”想许多事不可瞒着自己的先生,朱祁铭坦然道:“北境不宁,小王日后或许会率众上战场。”那边吕夕谣星目一扫,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片刻后又微微垂下头。吕希仍是不解,“大明在北境陈兵百万,何须殿下上阵”“那些卫所军要自己养活自己,多数时间都在种田,战力不足,再说,他们分散在近百个边城、卫所,各地兵力薄弱,而瓦剌骑兵历经百战,十分剽悍,行踪飘忽不定,不是寻常军队能够对付的。”吕希叹口气,“圣贤书读多了,便厌闻兵戈之事,一心盼和平,我知道自己迂腐,讲和平得让瓦剌人听进去方能作数呀,是不是不过,能和便不宜兴兵,否则,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先生,鞑贼越境劫掠每年都有,大明一再忍让,多年不接战,由着鞑贼来去自由,小王亲历过那种惨烈的场景,鞑贼铁骑所到之处,边民真是命如蝼蚁是该给鞑贼一个不敢擅忘的教训了”“行,枉顾边民的死活,于仁义不合,殿下自行其便吧,刚好礼部那边有些冗务,我要前去打理,夕谣,你随父去礼部衙署。”“哦,先生,常德公主想见夕谣妹妹,她正在清宁宫候着呢。”与吕先生作别后,朱祁铭领着吕夕谣来到清宁宫,直奔东阁那边的侧园。常德公主正在园中小道上漫步,浏览那些耐寒的花草。吕夕谣有些拘谨,就想上前行大礼,被常德公主拦住了。“千万别行大礼,你与越王是怎么相称相处的,就与我怎么相称相处,否则,让某些人瞧见了,又会怪我”吕夕谣瞟一眼朱祁铭,转对常德公主行万福礼。常德公主牵住吕夕谣的手,“越王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说你才学十分出众。我读书不多,今后少不得要向你请教,当然,此事不急,等天气暖和些再说。哦,我给你一面腰牌,有事尽管找我,若有人为难你,欺负你,务必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头”“公主谬赞,我只是随父家学数年,略通诗书而已,就怕在公主面前献丑。”吕夕谣还是显得拘谨,人一拘谨,面色和语气就显生分。“你不必自谦。”适逢几名内侍从棚内端出许多盆栽花卉置于阳光下,常德公主莞尔一笑,“听说这些都是茶花,但花色、样式各异,我一直分不清楚,一看便犯迷糊。”吕夕谣凑近花盆略一细察,再转过头来时,脸色宽缓了许多,“这是一捻红,这是照殿红,这是千叶红、千叶白,这个呢,是杨妃茶。”“哟,这人一有才学,见识就是不一样,换了我,哪有这眼力与记性”常德公主轻笑几声,指着道边一株裹冰覆雪的花树道:“这个好像也是茶花吧”吕夕谣点点头,“是茶花,野生山茶花,茶花耐寒,花期长,越开越盛。五代花蕊夫人作咏山茶一诗,山茶树树采山坳,恍如赤霞彩云飘。人道邡江花如锦,胜过天池百花摇。咏的就是山茶花。”“花蕊夫人这名字好耳熟,她是不是还有一首述亡国诗我想想,哦,对了,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人写得真好,后蜀君臣不战而降,枉为男儿当年宋太祖灭后蜀不战而胜,胜之不武。”吕夕谣笑道:“五代有好几个花蕊夫人,两首诗是否为同一人所作,难以考证。”现场笑声渐起,气氛渐趋融洽,常德公主扭头对朱祁铭道:“见了面,就算认识了,我会一直罩着她的,放心吧,你去练兵,他日上了战场,做个真男人”你怕和亲,便撺掇我上战场为何不等你下嫁后,让驸马都尉上战场哼,还是舍不得自己的男人朱祁铭暗中吐着槽,头点得很勉强。“哦,去什么卢家村那边传旨的内外臣启程了,金公公领头,这冰天雪地的,没个七八日,恐怕到不了卢家村。”常德公主又道。朱祁铭心中一动,思绪顿时回到了北境。数日后,方姨家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村民和保安州各级官员,正堂中,方姨着一品夫人朝服跪于地,金英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保安州卢家村卢妇扶困抚孤,贤良敦厚,仁慈淑德,特封为一品邦宁夫人,钦哉。”“谢皇上隆恩”方姨顿首,虽经金英等人教习多时,但行起礼来,她仍显生硬。“请夫人接旨。”金英笑道。方姨起身,接过圣旨,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只是多了分畅然,“多谢大人。”大人叫公公还差不多金英略感尴尬,但不形于色,“夫人,今日在这里您最大,无人敢承受您大人的称呼。”方姨似懂非懂,唯有用连笑来掩饰。“夫人,皇上给您赐宅第,入夏后在此动工。还有,越王殿下托洒家捎来话,殿下将在京中为您另置宅第,您可在方便的时候入京居住,殿下还说过些日子来看您。”“好好好,快两年了,我常常记挂着他,隔三差五就去找荀夫子,请他派人寻找小他的下落,也不知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方姨抬袖抹起了眼泪。再留在这里恐怕会听不少唠叨,金英赶紧带着一帮人辞去。外面响起村民的道喜声:“卢二娘好福气呀”一旁有人叱道:“去卢二娘也是你叫的吗叫夫人,一品邦宁夫人”屋外响起曲判官的声音:“夫人,卑职给您磕头了,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听见外面讪笑声四起,方姨也懒得理会那个狗官,当即高声道:“这些年多亏各位乡亲帮衬,明天我摆下酒席,请全村男女老幼都来,酒菜管够。”外面的人连连叫好,因过于兴奋,大家都不肯散去,聚在那里唾沫四溅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多年前就看见方姨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有人说看见方姨的屋顶上有紫气,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就是要把方姨的显荣归之于祖荫、风水、时运等方面,反而忘了方姨个人的善举。全家七个孩子先后跑了过来,围在方姨身边傻乐呵。“小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