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溥盛怒的样子,便含笑摇头,返回到杨溥身边。“杨阁老,在天子身边说话,话里话外隐喻人间至理,如此劝谏皇上是徒劳的,因为天子自有天子的权衡。许多时候,耍手腕比讲大道理更管用王振不是想把武隆送上司马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么那好,内阁何不顺水推舟,把武隆往更高的位置,譬如说王振现在的位置上推”朱祁铭言毕举步前行,就闻身后杨溥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请殿下把话说清楚。”“司礼监的御前机务全由武隆主理,而王振重在做场面活,既如此,内阁遇事何必要找王振何不越过王振直接找武隆有了内阁的抬举,皇上肯定会对武隆高看几眼,武隆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必将日渐吃重”杨溥脸上的怒色一扫而空,“嘿,不错,日后内阁与司礼监往来时只认武隆,不认其他人。人的心思是会变的,像武隆这样的人,成天闭门受案牍之苦,只知道靠用心做事来赢得天子的青睐,却不知道官场上人心难测,一旦他感受到圣眷愈来愈隆,必以为凭自己的才能、功劳不输给内廷中的任何一个人,足以坐在内廷的任何一个位置上,这个时候,武隆很容易栽跟头,这并不是因为他做事做错了什么,而是他给别人造成了威胁,免不了会中别人的算计。”朱祁铭心中略感怅然,像武隆这样只知道做事不善于混官场的人,正是内廷中少有的良臣,若非他上了贼船,自可免去一场风波,如此留住一个良臣该有多好至于杨溥对武隆充满了戒心,是源于厌恶宦官干政,还是因为杨溥洞悉了京外藩王的异动,此事只能存疑,须留给时间去作解答。杨溥突然笑色一敛,深望了朱祁铭一眼,“殿下成年后,老朽绝不会让殿下留居京中老朽将亲身把殿下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就藩”杨阁老,你想多了如今多方博弈尚在酝酿中,谁胜谁负难以预料,这才刚刚找到了应对之策,就想一拍两散万一别人计胜一筹,本王栽了跟头,百官作为利益攸关方又当如何这些话自然不便明言,朱祁铭淡然道:“小王居京的日子就那么几年了,能够预政的日子恐怕更短,杨阁老何必把心思放在小王身上有这功夫,还是多为社稷深谋远虑吧。”快到凌轩阁了,杨溥脚下迈着沉稳的步子,一颗头时而轻摇,时而远望,“恕老朽直言,殿下本身就是一个大麻烦,让人放不忍放,留不敢留,头疼”怎么越说越找不到共同语言了朱祁铭淡然一笑,适时换了话题:“小王要随阁老去会同馆见瓦剌使臣么”“不,老朽去会同馆见瓦剌使臣,殿下只需在凌轩阁见一人即可。这是皇上的旨意。”杨溥凝思片刻,脸上最终还是泛起了亲和之色,“那人可能已在凌轩阁侯见,殿下自便。老朽这便赶往会同馆,失陪。”朱祁铭对着杨溥的背影看了一会,转身步入凌轩阁,只见一名三十出头、姿容严整的女官立于殿中,一见朱祁铭,立马躬身施礼。“尚仪局司赞何叶参见越王殿下。”朱祁铭四下打量一番,见阁内只有何叶一人,心中顿感诧异,“为何只有何司赞一人在此”“客人在阁楼上观景,妾身在此迎候殿下。”女官都是从天下孀居妇人中严格遴选而来的,须经地方耆老举荐,层层选优汰劣后方可任用,内廷看重其德才,个人姿容如何倒在其次,其遴选标准完全不同于选秀。女官在天子面前自称“臣妾”,在亲王面前自称“妾”或“妾身”即可。宫中女官衙署设六局一司,即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外加一个宫正司,各自的职能从其名称上就可见一斑。六局一司的主官都是正四品品秩,而司赞作为尚仪局主官左、右尚仪之下的属官,其品秩为正五品。何叶以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能位居五品女官之列,足见她有过人之处。首次与女官正面接触,朱祁铭略感好奇,一时间倒忘了见瓦剌使臣的正事,只顾盯着何叶多看了几眼。忽闻楼梯一响,朱祁铭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年约十三的少女正在缓缓下楼,每一步都似乎很用力,踩得楼梯咚的一响。她疏朝云近香髻,着白底紫花襦裙,乍一看去,模样与吕夕谣有几分相似,定睛细看,却见她身材略显丰腴,眉眼间天然带着分刁蛮与妖冶。好熟悉的神态朱祁铭的神智顿时陷入了恍惚之中。少女先是略一迟疑,放任自己的目光十分大胆地长久落在朱祁铭脸上,随即紧走几步,下得楼来,身影一晃,就到了朱祁铭身前。“嗯,不错,像亲王,长得”是“长得像亲王”好不好哪里来的世家女子,连句子都整不通顺,怎么好意思闯入紫禁城前朝丢人现眼句子绰罗斯赛罕朱祁铭心中一惊,忽觉得臂上那道陈年牙痕在隐隐作痛,当即冲何叶道:“本王来错了地方”随即转身就想开溜。“越王殿下留步”赛罕一转眼就拦在了朱祁铭身前,“兄长要我随使团来到大明,殿你能不顾邦交礼仪”句子又整通顺了,可用词不准。兄长你有数位兄长,究竟是那个兄长让你来的也先是你的长兄呀,鞑女莫非你又读了几年书,却连长兄与兄长还分不清迎着赛罕放肆的目光,朱祁铭感到浑身不自在,移目避开那双眼睛,转身看向何叶。何叶躬身道:“殿下,皇上传令内外官以待瓦剌公主的礼仪待赛罕公主,准赛罕公主在紫禁城前朝后宫自由走动,全程由殿下作陪。”第一百五十六章 羁绊若大明是一个傲视天下的强大上国,自然有足够的自信向万邦来使敞开紫禁城的怀抱,不担心他们会窥出防卫虚实。可惜,大明在与瓦剌的对峙中并未显示出自己的强大,如今朝中君臣却准允赛罕自由走动于前朝后宫,这样的疏忽大意令朱祁铭颇为不解。或许,庙堂之上还是缺乏自信,如此不惜一切厚待瓦剌来使,过分地显示善意,早早把妥协的意图暴露在了瓦剌人面前。朱祁铭不能抗旨,但他可以拖。他命人摆上案几,留赛罕在凌轩阁清饮。赛罕饮茶既不是牛饮,也谈不上细品,她忽略了茶艺的文化内涵和茶水的解渴功能,好像只在乎大明极品茗芽的美妙滋味,连饮几口,略一停顿,露出一副惬意的表情。明代西域诸国对大明茶叶的需求量十分惊人,那时西域诸国的膳食结构迥异于现代,人们大量进食肉食,须饮茶消解体内的膻腥气,一日不饮茶便浑身难受。但明代气候条件恶劣,天下灾荒不断,大明的茶叶产量并不充裕,加上丝绸之路通行不畅,西域人想要获得大明的茶叶,难度还是极大的。此刻,赛罕饮用的是上等阳羡茶,这对在大漠、草原上驻徙不定的赛罕而言,这道茶宴简直比一顿丰盛的午宴还要奢侈“嗯,好茶”赛罕灿然一笑,也不掩嘴,洁白的贝齿露出唇外,单凭这口贝齿,就很难让人把她与野蛮人划上等号。“平日里只有兄长不,是长兄赐我一些茶叶,也不够数,如今想想,与今天的茶水相比,过去我在草原上喝的全是树叶泡水”朱祁铭不得不承认,赛罕在情绪稳定的时候,她的汉语表达还是相当流利的。不过,这无助于他减轻对赛罕的戒心,在他看来,双方分属于两个彼此敌对的阵营,可以短暂相逢一笑泯恩仇,但千万别去奢谈什么长久的友谊。他挥手示意一旁的宫女换盏,宫女麻利地到赛罕身边撤了旧盏,换上新茶。“赛罕公主,这新上的茶是六安茶。”何叶道。赛罕笑望洁白的茶盏一眼,看上去情绪相当的不错。等移目看向朱祁铭时,却是神色突变,眉眼间有分挑衅的意味。“我知道,你几年前在松树堡杀过人,还在什么谷林集杀过人,今年又在龙门川那边大开杀戒。哼,你别得意,哪天到了草原上,我兄长我长兄会打得你跪地求饶”还好,赛罕总算是嘴上积德,没带出死呀残呀等恶毒的字眼来。但赛罕的话还是让朱祁铭大吃一惊。一个亲王的经历如此详尽地传入到了瓦剌人的耳中,此事肯定与紫禁城的内鬼脱不了干系,而寻常内侍、宫女难以做到消息灵通,故而给瓦剌传递信息的人并非等闲之辈。此人肯定不是王振,也不大可能是武隆,那么,他是谁呢或许,等即将到来的这场风波过去之后,曾经的疑团会慢慢浮出水面“一帮惯于劫掠的小毛贼而已,死不足惜等哪天本王率军北出,与瓦剌人相逢于阴山下,那个时候,本王倒想见识见识你长兄引马北遁的风采。”赛罕腮帮子一鼓,星目含怒,端起茶盏猛饮一口,“砰”的一声,几乎是将茶盏拍在了案几上。“无礼,你大明皇帝好人,礼部尚书好人,你,坏人”诶哟,这何止是句子不通顺简直就是语无伦次了朱祁铭淡然一笑,“别忘了,你长兄已被大明皇帝陛下册封为敬顺王。天子善待臣下,这是天子的君道,而臣下当循臣道。回去后好好劝劝你长兄,劝他像他的封号那样,对大明天子既敬且顺。”从明面上看,朱祁铭的话无可反驳,许是源于这层原因吧,赛罕鼓着腮帮子瞪视朱祁铭半天,一语不发,最后呼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旁的何叶缓缓道:“赛罕公主,紫禁城是个礼制严苛的地方,公主既然是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来此游玩,那便游玩好了。”何叶的话说得极有策略,隐含的意思就是只管散心,莫谈正事,邦交事务还是留给正使找个正经的场合去谈好了,否则就是无礼何叶的说辞何尝不是在婉转规劝朱祁铭就见赛罕星目扫向朱祁铭,“你陪我进后宫。哼,看你敢不敢抗旨”得了,皇上的旨意倒成了赛罕的尚方宝剑,而他这个大明亲王俨然是个局外人朱祁铭心中不爽,嘴上道:“来人,备轿”朱祁铭可不敢由着赛罕的眼睛将紫禁城前前后后看个透,心想不如用顶轿子随便把她送到某个偏僻的角落,也够她懵圈了好在朝中君臣虽然给予赛罕的礼遇是大大超规格的,但多少还是有所保留,比如说,没有下旨让她觐见太皇太后、皇太后,若非有所保留,朱祁铭恐怕难以阻止赛罕视紫禁城为自家草原,而信马由缰地看风景。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合适呢嗯,最好是冷宫,可惜宫中并无冷宫。罢了,退而求其次,就送到近似冷宫的地方吧想到这里,朱祁铭吩咐何叶领着赛罕登轿,前往别院附近。朱祁铭步行都比那顶轿子走得快,等赛罕落轿时,朱祁铭已在西苑边静候多时了。这里偏僻,鲜见宫廷建筑,但绿树成荫,曲径通幽,苑中花团锦簇,一眼望去,美不胜收。就见赛罕举目观望,时而凝视,时而浏览,眼中闪出兴奋的光彩。她的目光徐徐移动,最后落在了远处一群金碧辉煌的殿宇上。那里是皇太后还有太妃太嫔们的群居之地,十几处宫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条宽大的宫道边,在绿树的掩映下呈现出奇妙的轮廓。赛罕举步朝那边走去,朱祁铭见状心内大急,若让无头苍蝇一般的赛罕贸然闯入太妃太嫔甚至是皇太后的宫室,那可不是小事此刻可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冷待赛罕的时候他快步追上前去,笑对赛罕道:“苑中百芳竞艳,不如沿小径赏花。”赛罕放缓步子,扭头看向朱祁铭,灿然一笑,闪亮的目光显得生动至极。只是,她的双脚似乎并无停下来的意思。何叶款款上前,“赛罕公主,越王殿下的居所就在附近。”许多时候,接待宾客要讲艺术,就像何叶这样,随机应变,不露痕迹地就能阻止客人去不该去的地方。可惜,在朱祁铭看来,何叶还是在无奈之下把他这个亲王给出卖了。就闻赛罕轻笑一声,立马停住脚步,“原来你住在这里你的王府呢”赛罕显然并不期待朱祁铭作答,言毕扭头看向何叶,似在示意何叶引路。让赛罕去别院看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朱祁铭自我安慰一番,随即动身跟上了赛罕的步子。赛罕走得很快,进了那条过道,就走得更快了。刚到小池旁,她匆匆瞟一眼池中的荷叶,急急驻足,弯腰看向小池,露出了一副小女孩的萌态,“这是什么呀”这个都不知道,真是无知朱祁铭不禁替这个来自草原的鞑女感到可怜,他在赛罕身边停下,“这是荷,开的花叫荷花,也叫莲。”“莲我知道我读过周敦颐的。”赛罕直起腰来,双手挽住朱祁铭的右臂,笑着笑着,头差点就靠在了朱祁铭的肩膀上。不知为何,朱祁铭的心突然砰砰跳了几下。切,竟然为鞑女心跳想瓦剌女子与华夏女子不同,她们不受男女大防的羁绊,张扬有余而内敛不足。而且,赛罕心中好像搁不下仇恨,方才还横眉冷对,转眼就亲善如见故友。仇恨她哪来的仇恨当初他差点就死在她那帮虎狼一般的属下手里,而她兄妹几人又何曾受过大明的亏待朱祁铭纠结着,觉得被一个鞑女挽着手臂,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