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有些事纵然我们彼此从未明说,但心中都是明白的。”她缓缓向他走去,“我以为,你我从不说破只是因还不是时候,难道,一直都是我会错意”“我只是不想替你做选择。”姬渊没有抬头,依旧低首抚琴,可他指下之音却是难以察觉地乱了一分。“我不是杜依依。”墨紫幽淡淡道,她从不稀罕那些荣华富贵,也不屑于为权势而折腰。“我知道,我从未将你与她相比。我两世皆为优伶,一向狂妄恣睢,任性肆意,虽身为下贱却向来自命不凡,颇为自傲,从不自惭形秽。直到我遇见了你”姬渊抬眼看她,“你该知道,我是不能脱出贱籍的。”墨紫幽静静看他,看着他那双极美的凤眼,自初遇时起,他那双凤眼里总是盛满了撩人的笑意,那笑中透着一种目空一切的傲气,可今夜她却是第一次在这双凤眼中看见了不自信。他平日里喜笑怒骂无一不是面具,也只有面对她时才会暴露出自己真情。“我曾以为,我此生都不会动这心思。可我偏生遇见了你”姬渊想脱出贱籍极为简单,只是不想而已。有朝一日他若想了,落在他人眼中也许便代表着他还生出了其它诸多欲望。优伶之身是他给自己划下的界限,这界限能让许多人心安,譬如皇上,譬如楚玄。一旦跨过这界限,也许便会种种纷争伴随而来。“我才知道,原来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时会心生自卑,总怕自己不够好,总想给你最好的。可我给不了。”墨紫幽若嫁给了他,便也会身入贱籍,哪怕日后脱籍,子孙三代也不能入仕。所以他不能替她做选择,不敢替她做选择。墨紫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姬渊一怔,在她身后问,“你去哪里”“去做选择。”她的声音在沉沉夜色中传来。玉山别宫里也仿着皇宫司正司建了一处牢房,因玉山上温泉极多,湿气极重,故而这牢房里也极为潮湿。墨紫幽进了牢房时,就看见楚玄正泰然自若地靠在牢房潮湿的墙壁上,静静出着神。牢房的光线低暗,将他的侧脸勾勒出刀削斧刻的轮廓。墨紫幽恍然惊觉楚玄与三年前十里长亭初见是相比,变了许多。似是自北疆归来时,他便已改变,他的眼神更坚定,也更深沉,他的笑容更从容,也更难测。当初她轻易便可看穿他的心思,可是忽然之间竟是看不透了。这是一种成长,好与不好,无法论断。楚玄缓缓转头与她对视,笑问道,“你是来质问我的”“不,我是来向王爷你辞行的。”墨紫幽淡淡道,“我收到家中书信,云飞病了,明日我便会回金陵城。”“啧,”楚玄笑了一声,“虽然父皇圣旨未下,可金口已开,你已是我的未婚妻。我今夜刚刚入狱,你便急着离开,未免也太狠心了一点。”“所以为了补偿王爷,”墨紫幽也笑,“我决定帮王爷一个忙。”楚玄敛起笑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墨紫幽,“哦”“王爷是知道的,皇上虽然疑心颇重,心狠手辣,但对于自己的子女总是会留有一线。”墨紫幽笑了一声道,“所以当年皇上留下了你,所以废八皇子与废七皇子依然毫发无伤地活着,所以纵然秦王犯下大逆之罪也依然还在。”楚玄不语,只是静静凝视着墨紫幽,听她继续道,“可你我皆知秦王,他若不死总有后招。”“那你又有何计策可以杀他”楚玄又笑了起来,皇上的心软之处,他自然知晓,否则皇上也不会将楚烈关在他碰不到的刑部牢中。“我。”墨紫幽笑答。夜已渐深,长乐宫的书房里,皇上坐在龙案之后,以手支头,满脸都是疲惫与怒意。他离开梅园之后,连仙池园都未回就径直来了书房一直在等着那封信的比对结果。少顷,韩忠拿着两张泛黄的旧信,小心翼翼地进了书房,呈到皇上面前道,“皇上,臣命人快马从金陵城刑部衙门取来了一封苏暮言的旧信作比对,也请了几位擅长书法的大臣验对,看过的都说这两封信的字迹一致无二。”皇上猛地挥手扫落面前桌案上所有东西,笔墨纸砚,奏疏密折落了一地,他抬眼瞪着韩忠,“你先前不是说你怀疑是宁国公府与西狼人勾结如今怎么变成了成王莫非你是帮着成王陷害宁国公府”“臣不敢”韩忠连忙跪了下去。就在此时,书房外有一内侍问道,“启禀皇上,通正司左通政萧大人与大理寺卿林大人求见。”“不见不见”皇上怒道,“朕正烦着”“可他们说是关于成王之事”那内侍话才说一半,书房来就传来萧望之的声音,“臣萧望之有本启奏皇上”“怎么,是来说情的”皇上冷笑,萧望之与林大人跟楚玄的关系,他也并非全然不知。“那皇上你看”韩忠抬头问道。“朕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话可以说”皇上冷笑道,“让他们进来”“是。”门外内侍应道,立刻开了门让萧望之和林大人进来。萧望之与林大人一起趋步行至皇上面前,向着皇上行了大礼,而后萧望之开口道,“皇上,关于今日成王一案,臣认为其有冤情。”“冤情”皇上一时被气笑了,甩手将那两张泛黄的旧信扔在萧望之面前,“你自幼通文墨,擅挥翰,你瞧一瞧,这两张信上字迹可有差别”萧望之并不去看,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举过头顶,呈至皇上面前,那是一张老旧的羊皮纸。他道,“请皇上亲览。”皇上有几分疑惑地伸手接过,展开只看了几眼,脸色便沉了下去。他自幼博学,文武兼修,自也识得这羊皮纸上的西狼文字。“皇上,这是西狼王亲手所书之信,羊皮纸上还有西狼王的徽印,臣已找人验过,绝非是假。”萧望之垂首道,“这羊皮纸上说十七前年,宁国公萧准为保兵权地位与西狼人勾结害死了我父亲萧决与十万西南将士。西狼王便用此事要挟宁国公为其收购运送粮食以解九年前西狼大旱之急。若此信为真,又何来的苏家与西狼人勾结,帮运粮食一说”皇上双手紧捏着那张羊皮纸,阴沉沉地看着萧望之,问,“哪来的”“臣的族弟萧朔之交给臣的。”萧望之回答。“朕怎么记得他在西南当了逃兵之后就再无消息,贵妃还求了朕派幽司出去找人,他何时见的你”皇上冷笑着道,“再则,此物事关他一家性命,他会交给你”“可这不正说明了,他为何突然失踪,再无消息么”萧朔之抬头直视着皇上的双眼道。“秦王大婚那日,臣发现朔之悄悄回了金陵城,便尾随于他,结果亲眼看见他从苏家旧宅里挖出此物。”“苏家旧宅”皇上一怔。“这是九年前萧朔之淘气埋在苏宅之中的,当时他不识西狼文字,没想到自己此举竟给苏家带来灭顶之灾。”萧望之道,“也正因如此,他心中愧疚痛苦,才交此物交与微臣,一去无踪。”“你什么意思”皇上冷笑起来。“皇上英明睿智,自然知道臣的意思。”萧望之又垂下了头。“就算此物为真,那也不过说明了宁国公府通敌叛国而已,根本不足以证明苏家与西狼没有勾结”皇上厉声道,“也证明不了苏暮言的信是假的”“臣有证据。”一直未开口的林大人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信呈递给皇上。皇上盯着林大人手中那纸泛黄的信没动,那信纸的色泽、纸质一眼看过去,与地上那两张一模一样,而那字迹也是别无二致。他终是伸出手将那信取过来细看,这一次他的神色极为平静。这是苏暮言写给状元苏见的信,信上写着苏家一直与西狼有所勾结,而苏见早在九年前便是苏家之人,一直负责苏家与西狼往来之事。苏暮言在信上让苏见借着西狼势力扶助楚玄,为苏家人报仇。两封信所指相同,说法却是截然不同,一封信说苏见才是负责与西狼往来之人,另一封却是直言楚玄自己在九年前就参与了与西狼的往来,并无中间之人。他听见林大人淡淡说道,“皇上,这信上内容虽然也是在说苏家与西狼有勾结,可说法却与今日相王身上那封信全然不同。不过这两封信的目的却是一样,都是意在构陷成王。”“构陷”皇上冷笑着挥舞着手中的信纸,“这两封信不过是说明了苏家和成王不仅与逆臣张家勾结,图谋不轨,还一直通敌叛国,是大魏的千古罪人”“皇上,臣有证人可以证明,无论是当年苏暮言与张政来往信件,还是今日这两封旧信都为作假。”林大人一脸平静地看着皇上道。“什么证人”皇上冷声问。“墨越青。”林大人回答。“墨越青”“是。”林大人从袖中掏出一纸供状,“墨越青亲口承认九年前受宁国公府指使,私下调换了三法司从苏暮言书房中收取用来比对的那些字纸。所以当年三法司比对字迹的结果根本不足为信。”皇上沉着脸,不肯接那纸供状,他明白自己若接下那纸供状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当年为苏家定罪的那些苏暮言的亲笔信全是假的。代表着他犯下大错,枉杀了一代贤臣,枉杀了苏家一百多口人。代表着他辜负了太多,苏阁老,苏皇后,还有被他废为亲王送去梁国为质的楚玄。代表着他是一个昏庸无道的无能之君“皇上,”林大人和萧望之却是一齐向着皇上下拜道,“臣请皇上详查宁国公府通敌叛国,陷害忠良之事,为成王洗刷冤情,并重查苏家一案。”“朕明白了,你们今日就是来与朕作对的”皇上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林大人与萧望之冷笑道,“既然你们知道苏暮言之信有假,方才在梅园里为何不说为何偏到这会儿才说这些东西怕是早就在你们手里的吧你们一直隐匿不报想做什么当朕是傻子么”“因为成王说,他不想逼迫皇上。”萧望之回答,“若是方才臣等在梅园之中当众呈上这些证物,便会让皇上骑虎难下。”皇上一时沉默,若是方才在梅园里,萧望之与林大人当众呈上这些足以证明苏家人与楚玄无辜的物证,那么所有人便会知道他的昏聩悖谬。“成王说,他相信皇上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萧望之继续道,“不会让忠魂没尘,贤骨埋沙。”“滚出去你们给朕滚出去”皇上猛地起身一拍龙案道。萧望之与林大人互看一眼,终是未再进言,只是将那纸墨越青的供状留在了龙案上,才起身趋步倒退出了书房。书房中一时寂静,立于一旁的韩忠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声。皇上垂眸看着龙案上那纸供状上写着的墨越青与宁国公如何陷害苏阁老的经过和供状上墨越青的画押签字,突然整个人脱力一般又倒回了坐椅之中。他以手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久到韩忠都以为他睡着时,他忽然开口道,“韩忠,找徐太傅来。”韩忠一怔,心下微讽,皇上这两年里虽然疏远了徐家人,但徐太傅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其实一点未变,真遇上了不可抉择之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待韩忠出去吩咐人去请徐太傅再回到书房时,皇上突然出言问他,“韩忠,你说这案该不该翻”“天下事皆在皇上掌中,皇上想翻便翻,不想翻便不翻。”韩忠笑道。“别同朕打马虎眼,”皇上道,“朕只问你,你觉得朕该不该为苏家人翻案。”“这”韩忠犹豫了一下,终是一撩袍脚向着皇上下跪道,“臣觉得皇上该翻,苏阁老死得太冤了。”“冤”皇上抬起眼,目光如冷电般逼视着韩忠,“朕可记得当年朕赐苏阁老廷杖之时是你监的刑,成王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不怕他报复还要替他说话”韩忠心中微惊,面上却是露出苦笑,“皇上这话说的,成王给臣再多也比不过皇上给的多。臣说句狂妄之言,如今外面人人都说臣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间恩荣莫过于此。臣劝皇上为苏阁老翻案,不过是因皇上心里其实也想着这么做,否则皇上何必还要为难呢”皇上一怔,张口就要反驳,可又觉得韩忠所言似乎确是如此,竟是一时无言。他沉默许久方缓缓叹息道,“你起来吧。”这世间能劝服皇上之人极少,能窥透皇上心思之人,并将之左右的更少,韩忠便是其一。韩忠起身,退于一旁静立不语,书房之中再度陷入安静。一刻钟之后,书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