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拿去,放过她跟孩子。”他已认定我会借此发难,斩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亲人。“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决定,便已有最坏地打算,自当承担一切。”他闭目仰首,唇角噙一丝惨笑。我望着他,满心萧索,只觉悲凉, “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将他们推上刀口”一旦事败,胡家将是第一个受戮,这一点子澹不会不知。然而他依然将整个胡氏投入这场希望渺茫的赌局,哪怕这里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他终究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却可惜,已经太晚。“你说我从不曾争取过。”他忽然倦淡开口,“现在我争了,却又如何”我握紧诏书,却无法回答他的话。纵然没有今日,胡氏也难逃覆门之灾;纵然没有玉玺,我也一样会动手。子澹,错不在你我,只错在这乱世。“臣,铁衣卫统领魏邯回宫复命”铿锵如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坚冰喀然崩裂。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门外,薄唇微颤,满目绝望。魏邯按剑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面罩铁甲,只露一双犀利的眼睛在外。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黄凤羽丝袍,那是皇后才可穿的贴身中衣。宋怀恩接过那件血袍,霍然抖开。丝袍已被鲜血染透,却仍清晰可见,衣上写满字迹,笔触纤秀飘逸,风骨若神。这是胡瑶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盖着鲜红的玉玺。将密诏写在皇后贴身的中衣上,由宫婢穿了,躲过宫门盘查,一路潜逃出宫,分头带往北疆和东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万部众,东郡尚屯有胡氏三万旧部。此举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以子澹的优柔,只怕是想不到的。血衣尚未干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鼻端。子澹猛的掩住口,转过头,全身颤抖。他素来厌憎鲜血,却从未见他如这一刻的恐惧。“臣在北桥驿外三里,截获潜逃的宫婢与其同犯,搜遍车驾不见可疑,其后自随行仆妇身上发现御用之物。徐副统领往东面追击,也已捕获逆贼,现正快马回驰。”魏邯俯首禀来,声如寒冰,“一众逆贼共七人,无一漏网。”“可有留下活口”宋怀恩冷冷道。魏邯一顿,“三人就地格杀,两人自尽,余下两名活口已严密看押。”言毕,他与宋怀恩双双望向我,缄默不语,几乎与殿中阴影融为一体,却似两把出鞘的刀,杀气森森迫人,竟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咬牙转头,再不看子澹一眼。“乾元殿总管何在”我厉声道。内侍总管王福疾步趋入,伏地跪倒,“老奴在。”“取玉玺来。”我扬手将诏书掷在他面前,“传旨,废皇后胡氏为庶人,即刻押入冷宫。”屏风后,两名内侍如幽灵般现身,一左一右上前。王福臃肿肥胖的身躯此刻矫捷异常,大步趋近御座,对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左右内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贴身所藏的玉玺,重重按上那道诏书。子澹僵如石雕,任凭摆布,只目不转睛望定我,一双眼里似要滴出血来。我猝然转身,紧紧闭上眼,“魏统领,即刻将胡氏一门下狱,肃清其余逆党。”“属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与王福一同往昭阳宫而去。我缓缓回身。子澹颓然垂首,直勾勾盯着地面在他脚下,是那猩红刺目的血衣。他死死盯着那血衣,猛的缩回脚尖,伏在御座上,弯腰呕吐,肩头阵阵抽搐。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制,奔上前去扶住了他。他抖得那样厉害。“传御医,快传御医”我转头对宋怀恩喊道。子澹剧烈喘息着,猛然挣脱我的搀扶,反手一掌掴来。耳边脆响,眼前金星缭乱。我跌倒在御座下,怔了,僵了,仿佛不会动弹。脸颊火辣,唇间腥涩,都抵不过心口似被尖刀剖开的痛。子澹目不转睛地看我,眼底一片空洞,唇角却是一丝冰冷微笑。呛的一声,剑光划过,一柄长剑挡我与子澹之间。宋怀恩的身影挡在面前,手背青筋凸绽。子澹,我欠你的何止这一掌。恨也罢,憎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受着。我恍惚笑了笑,抬手拭去唇边的血丝,勉力起身。宋怀恩伸手来扶,被我挡开。我淡淡道,“皇上龙体欠安,今日起,即在寝殿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踏出乾元殿的刹那,我再不能支撑,脚下一软,竟迈不过那道门槛。“王妃”宋怀恩的手,稳稳托住我手臂,将我扶住。他忧切目光,透出无比坚毅,让人心安。“信使已赶往北疆,快马昼夜疾驰,不出七日,密函便可送达王爷手中。眼下还需支持少顷,京中一切有我,王妃千万保重”我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浅浅一笑,“多谢你,怀恩。”九重宫阙渐起了晚风,天际沉沉,似阴晦欲雨。远近的宫院已经掌灯,点点灯火在夜色里飘摇。“是否要去昭阳宫”宋怀恩问道。去昭阳宫做什么呢,炫耀我的胜利,还是欣赏他人的失败我惨然一笑,胡瑶并没有做错,她的选择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为所爱之人争得生存与尊严,清除一切障碍和危险,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境况中相遇,我和她,或许会是知己。“不必再去昭阳宫,一切由你做主,我累了,回府罢。”我黯然转身,登上鸾车。正欲启驾,却见王福急匆匆自昭阳宫方向奔来。“启禀王妃,皇废后胡氏,方才受惊晕道,似有临盆之兆。”血刃灯火通明的昭阳殿内,宫女医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敛色。除了殿内隐约传来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声音,殿上静得可怕,呻吟声断续入耳,令人心悸。殿外是甲胄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在我记忆里,这万古寂寥的昭阳殿,第二次迎来新生命的降临。明贞皇后曾在这里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儿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宫倾朝变,天地易色。已经多少年了,眼前仿佛还看到白衣萧索的谢皇后,怀抱婴儿,向我下跪托孤。如今靖儿废了帝位,远在封邑,病况渐有起色,总算保得一世太平。宛如姐姐的嘱托,我算是做到了,还是辜负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转生民间,如愿以偿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过一生我对着一盏宫灯,恍恍惚惚出神,不觉陷入往事纷纭。蓦然间,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传来,惊得我全身一震。这声音稚嫩娇弱,仿佛小猫儿一般。我顿时心跳加剧,只盼上苍怜悯,一定要是女孩儿廖嬷嬷匆匆步出内殿,屈膝跪倒,“皇后产下小皇子。”耳中轰然一声,最后一线幸运的祈望也破灭。皇子终究是个小皇子,终究要逼我做此抉择。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头,只觉这昭阳殿从未如这一刻阴森迫人。凤檐鸾梁,宫锦垂幔之间,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皇族先祖,历代皇后,不散的阴灵。此刻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俯视着这个身上流淌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亲手扼杀这末代皇朝,最后的血脉。“留女不留男”,当日萧綦允我的五个字,给这婴儿留下了半线生机。我始终抱着这一线希望,祈望上天垂怜,让胡瑶生下女儿。而另一半生机,亦早在秘密筹划之中。许久以来,我一直心心念念想着,如何为子澹和他的妻儿留下生路,将来如同靖儿一样,远离深宫樊笼,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筹划若胡皇后产下皇子,即将孩子秘密带出宫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对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禅位,远赴封邑之后,再将小皇子送回,以义子的身份承欢父母膝下。然而密诏事败,胡氏灭门,子澹那一记恨绝的掌掴,给我的全盘筹划带来致命一击。我的一厢情愿,终是错了,彻底的错了。子澹不是靖儿,不是任由人摆布一生的孩子。夺位之恨,灭族之仇,终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子澹和萧綦,胡瑶和我,注定永世为敌。如今这婴孩尚不知人间悲欢,然而多年之后,他将会变成怎样他可知道,从降生的这一刻起,便已背负上父辈的仇怨血脉不绝,仇怨不息“王妃”廖嬷嬷低声唤我,“皇后产后虚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产,先天不足,眼下看来赢弱堪忧。”我心里紧了一紧,“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是。”廖嬷嬷应声而去。我沉吟片刻,“传太医进来。”奶娘步出内殿,怀抱一只明黄襁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举起襁褓。襁褓内裹着的婴孩,并不啼哭,只发出微弱的嘤嘤声。我颤颤抬手,正欲从奶娘手中接过,蓦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轮廓口鼻,与子澹如出一辙,然而眉眼却像极了胡瑶。他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细细的睫毛一抖,竟睁开了眼。刹那间,我错觉,眼前晃过一双凄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进我眼底。那分明是胡瑶的眼,却又似是胡光远,那个落落英朗的少年,那个自尽在狱中的少年。奶娘看我伸出手,却僵立在原地,便欲将襁褓递入我手中。“不要过来”我一震,踉跄退后,广袖拂倒了案上宫灯。宫灯翻倒熄灭,眼前骤然昏暗。“奴婢该死”奶娘吓得伏地叩头,抱了婴孩,颤颤不知所措。孩子似被惊吓,也发出微弱的哭哼。我连连退后数步,方敛定心神,抚着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襁褓。周遭宫灯摇曳,却照不见我的面容,只有隐在阴影中,才觉得安全。“王妃,太医到了。”廖嬷嬷望向我身后,面色惊疑。听得靴声橐橐,我转身看去来的不只是三名太医,当先一人,却是宋怀恩。我倒抽一口凉气,抬眸望向宋怀恩,堪堪对上他冷静的目光。这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目光,连死亡亦不能使之动容。“太医已到了,是否立即为小皇子诊治,”宋怀恩低下头去,“请王妃示下。”我的目光缓缓自那三位太医脸上扫过。孙太医、徐太医、刘太医,原来是他们。连我亦不知道,这三位德高望重的国手,竟也是投效萧綦的人。萧綦果然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若要让一个初生的婴儿夭折,还有谁比太医更容易办到这孩子,是生是死,只在他们举手之间。宋怀恩一言不发,等待我的示下。若我不允,他当如何若我强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计划,将他安全藏匿起来,然后又当如何即便这孩子平安长大,等待他的命运又是如何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觉颓然无望,一路盘算到头都是错,错,错可如何又算是对恍惚十年,是非对错,谁来为我分个清楚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内殿,跪下道,“启禀王妃,皇后娘娘醒来了,询问小殿下”“大胆”宋怀恩断喝,“废后胡氏已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侍女吓得呆若木鸡,连求饶也不会了,一旁侍卫当即上前将她拖出。周遭宫女俱已惊骇得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宋怀恩低头,“请王妃速做决断。”我疲惫地闭上眼,在仇怨里偷生,或是在无知无觉时死去,哪一种算是仁慈如果终有一日,这个孩子将要带来新的杀戮与动荡,或许是萧綦,或许是我的澈儿,总有一个人要与他为敌那么,我宁愿这个人是我,宁愿这杀孽由我来背负。我的身体里,留着一半皇族的血,和这个孩子相同的血。就让这血脉断绝在我手中,一切归零。“请太医为殿下诊脉。”我转身,一步步走向昭阳殿外。步出殿外,夜色如墨,远近殿阁的轮廓森然。我缓缓回身,望向昭阳殿深处。往事如雪山崩塌,轰然奔涌,将我湮没。曾经,我在这里蹒跚学步,垂髫弄琴,承欢姑姑膝下;曾经,我在这里初见子澹,两小无猜,度过最纯净的年华;曾经,我在这里接受赐婚,命运从此扭转,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路;曾经,我在这里拘禁了姑姑,背叛了亲族,双手第一次沾染鲜血;曾经,我在这里看着谢皇后殉节托孤今日,我在这里,废黜了子澹的皇后,处死了他的儿子。巡逻侍卫惊起一群乱鸦,刮喇喇飞过宫墙。鸦声凄厉,声声如泣。“徐姑姑”我茫然唤道。“王妃”却是宋怀恩的声音。我有些恍惚,侧头看他半晌,才记起徐姑姑并不在身边。他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扶了廊柱,我摸索着走了两步,背靠凉沁沁的雕柱,缓缓滑坐在地上。宋怀恩伸手来扶,想将我搀挽起来。我摇头,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上。很冷,很累,再没有力气说话,只想就这样睡去。恍惚间,是谁的臂弯将我抱起来,有微微暖意,却不是我熟悉的怀抱萧綦,你去了哪里,怎么这样久了,还不回来。前面是熊熊火光,背后却是万丈深渊,进退都是凶险,恍惚似回到宁朔,再一次孤身高悬断崖上,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远远向我伸出手来。我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