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明渊说过会派人来接凤至,是以凤至在扬灵给她安排的那院子中胡乱逛了许久,听到禁卫禀报府门前来人了,她才慢悠悠地往外面走。不成想掀开车帘正欲上马车,竟然看见了靳明渊见凤至呆愣住,靳明渊笑笑,一把拽住她手,将她拉上马车,道:“看见朕很意外”凤至老实点头,她以为这种小事,就是叫贺岁来都有些小题大做,没想到靳明渊竟然会亲自来。靳明渊将她揽在怀里,俯首轻声问她:“累不累”凤至摇头,她今天什么都没做,当然不累。迟疑须臾,她还是将许秀才的事情告诉了靳明渊。“他以前一直都住在青莲镇上,开了一间书局。身有残疾,又软弱无能,就连加入御龙宗,都像是被人找上门才迫不得已。这样普通的一个人,若非今天宋师兄叫他师弟,我还不知道他竟然是我爹的学生。”靳明渊道:“许师弟出身寒门,却心性极高,幼时尤其爱和几位师弟相比。依你所言,想来是他当年随老师游历失踪之后,又遭遇了意外,导致脚跛无法医治,才不敢回来。”可他心有不甘自卑成瘾,会因此而误入歧途是在预料之中。第二日依旧是扬灵来接凤至,他特意为凤至备了马车。凤至笑道:“下次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也能过去,你若非要来接我,牵一匹马来也是一样的。”靳扬灵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微微点头。到了神威府后,凤至问他:“今日忙不忙”总觉得她到这地方并没有什么用。靳扬灵本来想说并不忙,让凤至到那院子里歇歇就好,然而话还没脱口他便意识到这并不妥。先前他备马车的细致安排让凤至否定了,他便想到凤至并不愿意让人看轻,便改口道:“我要去巡逻,您可以和我一道。”凤至闻言皱着的眉头果然舒展开来。道:“可以。”带了二十来个禁卫,一起出了神威府,靳扬灵将手中的刀递给了凤至。凤至一愣,并未立即接过,困惑地抬眼望他,便听少年道:“这是我的刀,可以先给您用,我换一把。”说着举了举另一只手,凤至一看,果然他还握着另一把刀,却是只看外形就比他递过来的这一把要粗糙许多。凤至想就是拒绝他也不一定会将刀收回去,索性就直接接了,道了一声谢。靳扬灵澄澈地眼眸里浮起欢欣笑意,又连忙偏过头去,仿佛害怕被她看见似的。巡逻并不是一件累人的事当然凤至是这样认为的,只是按着路线在街上慢悠悠地走,并且随时警惕着周围环境,却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见刺客,是以大多时候手中的刀都是没用的。临近午时,一直关注着凤至的靳扬灵见她仍旧未露疲态,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却开口道:“我们可以回去了。”虽然这个时刻的确是巡逻卫队交换的时间,但其实在往日里他这个时候是不会回去的,可今天有凤至在,虽然凤至依然神采奕奕,但他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打算。凤至并没有反对,应了一声好,却忽然看见对面有一个人正朝她走来,甫一看清来人是谁她便是一愣郁也他很明显是来找凤至的,因为他视线一直都在凤至身上,甚至在离众人十来步远的地方,他便驻足不前了,只望了她一眼,而后垂下眼睑,立在了一个卖小饰品的摊位前。他莫名其妙的反应让凤至有些无奈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抬脚正欲上前去,却被靳扬灵一把拽住了袖子。凤至讶然回首,靳扬灵抿了抿唇,忽然低声道:“昨夜刑部大牢有人劫狱,若非我在大牢外早有布置,韩天双已经被人劫走了。”顿了顿,他又道:“劫狱的那人逃走了。”他在这时候说这种话,凤至再迟钝都知道他在怀疑郁也,并且认为郁也此时来找她是居心不良。可是不管如何她都想过去看看。“我会小心的。”凤至笑了一笑。靳扬灵皱眉,他没想到凤至依然要过去,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那您把刀带上,我就在这里,不会走远。”“好。”凤至应着,低头瞧了依旧被拉住的袖子一眼,好笑地抬眼,“那便放开我吧。”靳扬灵面色赧然,连忙将手缩回,速度之快仿佛凤至的袖子会烫人一般。凤至迈步朝着郁也走去,面上不露一分异样。走到那沉默的青年面前,看见他抬眼,她才开口问道:“郁师兄是来找我的吗”郁也点头,“是。”又道:“去茶楼坐坐”凤至顺着他方才视线一看,茶楼也不远,不过几步路的路程,也就点头应了,回头跟还站在不远处的扬灵指了指茶楼,便跟随郁也过去了。进了茶楼,郁也依旧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他似乎偏爱这光线并不强的地方。茶楼虽然处在繁华地段,却并不像个高雅场所,喧闹得跟个酒楼一般,与一般的茶楼全然不同,仿佛只是个歇脚解渴的地方。凤至四处望了望,堂中都是布衣百姓,想来那些达官贵人没人会来这种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地方。郁也见凤至四处打量。便解释道:“掌柜这茶楼已经开了几十年了,一直都是这模样。”小二送上茶具,郁也端坐在凤至对面,亲自为她泡了一杯茶。凤至有些诧异,刚才见旁人都是小二泡好了端上来,没想到到郁也这里倒要亲自动手。不过想想也便明白了,怎么说也是闻人九圳教导出来的弟子,自小锦衣玉食,想来他也是瞧不上那掌柜与小二不入流的泡茶手艺的。接过他递来的茶,稍稍冷却后凤至端起来刚送到唇边,忽然又顿住,将茶杯放到桌上,她抬头望向对面的人,问道:“不知师兄找我所为何事”明明昨天还恨不得远远地逃离她,今天竟然就自己找上来了。郁也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起眼来,望了被凤至放在桌上的茶水一眼,道:“我知你嗅觉灵敏,寻常药物骗不过你,但这茶水中的药是盛世给我的。即便你不喝。那飘散出来的味道也足以让你浑身无力。”凤至连忙站起身来急急往后退。郁也也不拦她,直到守在外面的靳扬灵发现异常,带着人要冲进来,才站起身来,迅速闪到凤至身后,而后一根细长的线往凤至颈侧一拉,将她困在了他胸膛与细线之间凤至方才虽然发现了那茶水有问题,却并未想到茶水发出的味道那一层,此时虽然强撑着站立,身体中力气却在一点点流失。是而她根本躲不开,只能任由郁也将她挟制住。将目光一侧,才看清原来他手中竟然是一根琴弦。靳扬灵带着禁卫冲进来,茶客四散而逃,郁也一点也不急,发现凤至在看他手中那根琴弦,他轻声道:“我以前的武器是一把剑,虽然老师认为那并不适合我,但我依然喜欢用。直到遇见她,我才换了武器,这根琴弦是她从老师送给她的那把琴上取下来给我的。”听他这样一说凤至便明白了他说的是花之燕“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靳扬灵带人将两人围困在中央,少年的声音比脸色更冷。郁也不搭理他,凤至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方问郁也:“你这样算计我,都是为了她吗你想用我去换她昨夜劫狱的的确就是你”郁也垂着眼,并不回答凤至这些问题,他涩声道:“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注定了要对你心怀愧疚,既然如此,我至少该想办法保住她。她不是什么好人,但她曾经待我好。我总该回报一二。”凤至除了听出来他要救花之燕之外,其余都是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郁也却已经不愿继续,他抬眼,对靳扬灵道:“去将韩天双带来,我就放了她。”靳扬灵扬起手来,正欲示意身旁禁卫依言而行,凤至却忽然道:“等等。”感觉到郁也忽然拉紧了琴弦,凤至忙道:“何必要将人带过来你将我带过去不也一样吗只要我还在你手里,你想何时离开都不成问题。”“好。”迟疑须臾,郁也终究是答应了。凤至对靳扬灵微微笑了笑,示意他不用担心,而后任由郁也押着她走出茶楼。出了茶楼,郁也迅速收起琴弦,直接拎起凤至就跃上了屋顶,踏着屋檐墙壁向着刑部大牢的方向而去。他似乎认定了凤至此时没有力气,并不如何防备她。忽闻身后有异动,凤至艰难回头去看,便见靳扬灵紧紧缀在后面,杀意凛然的目光紧紧锁在郁也身上。发现凤至回头望他。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眉眼之间尽是担忧与愧疚。见他忽然拔出了手中的刀,凤至暗暗感受了下,方才趁郁也拎起她的时候往口中塞了一颗药,现在力气已经恢复了些许,便微微朝靳扬灵点了点头。靳扬灵见状双眸一亮,举起长刀追上郁也便攻了上来。与此同时凤至使劲一挣,郁也回身招架靳扬灵,难免对凤至有所疏忽,便让她挣脱开来。然而凤至本来便气力不继。即将落下的地方却是坚硬的石板路,郁也迅速抽空瞧了一眼,吓得微微瞪大了眼睛。当下也顾不得身后的靳扬灵,追着凤至身影就要去拉她,拉住她手将人拽紧怀里时冷不防凤至一把抽出手中的刀,极其迅速地架上了他脖颈那是先前靳扬灵交给凤至,凤至一直握在手中,却不曾被郁也在意的刀两人落在地上,凤至气力不足,微微踉跄了一下。郁也下意识扶了她一把,于是错失了良好的逃脱机会。靳扬灵追上来,冷着脸站在了凤至身边。凤至无疑是诧异的,方才郁也明明可以逃脱,却并没有那么做,那么他挟持她有什么意义他真的想救花之燕郁也方才下意识扶她的动作让她动容,可是有些话她还是想问清楚“你说你注定要一辈子愧对我,为什么”先前她还想不要揭人伤疤,现在却不那么想了,郁也举动太过奇怪郁也望了她一眼,而后无望地闭上了眼睛,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凤至又问:“你不是想用我换韩天双吗为什么又这么轻易就放过我”郁也这次回答了,他说:“随心罢了。”随心凤至自然不懂,“什么意思郁师兄,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想伤害我,可是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要做这些郁也也哑然,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呢凤至明明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她还因病痛而昏迷着,那些他所认为的罪孽只是他一个人的心魔。他其实可以忘掉那件事,凤至还会是他的小师妹。可是每每午夜梦回,那段想要极力忘记的记忆都会汹涌而来,他便如何也忘不掉,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面临灾难的时候,他将那个小小的孩子独自扔下,一人逃生。他生性早慧,老师又将他教得太好,他没法将自己当成一个孩子来宽容。即便后来老师及时赶到,将凤至救回,可是在他心里,他的师妹早就死了因为他的自私与怯懦,她已经在火海里被烧成灰烬。当年国师趁老师不在纵的那一场火,毁去的不仅是半个闻人府,还有他刚刚开始的一生。可是这些他不敢跟凤至讲,于是他说起另一些事:“当初老师突然便不让我们和你接触,师兄们都很好奇,却不敢违逆老师的意思,只有我悄悄潜进你的院子。可是在看见那人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那不是你。”他垂着眼,声音微微沙哑,“可是她待我很好,这些年她一直待我很好。”他又强调:“比你待我还要好。”若是以前倒也罢了,她什么都不记得,这些曾经的故人和她仿佛都没有关系。可是前不久她才刚刚记起和郁也有关的事,如今的认知里他还是当年那个细心照料她的小师兄,听他这样同她说起另一个取代了她多年的人,凤至面上不敢随意显露,心里却还是有些难过。凤至怔忪之间,架在他脖颈上的刀微微退了退。她以为郁也如今的状态。是已经完全妥协了,不会再有反抗的想法,是以有了放松。然而在下一刻郁也就蓦地抬手打落了她手中的刀,那根锋利得稍一触碰就会流血的琴弦再一次被拉在她脖颈两侧。郁也的脸上再无先前的浅淡悲哀与无望神色,他目光无悲无喜,望着目眦欲裂的靳扬灵,道:“去将韩天双带过来。”靳扬灵紧紧抿唇,神色不甘并且愤怒,凤至却出奇的冷静,她轻声道:“扬灵。去吧。”靳扬灵只得咬了咬牙,转身奔出了狭窄的巷子。“抱歉,我”“不用抱歉,你说过,她待你很好。”郁也的声音听来的确夹杂着愧疚,但凤至不愿意听他说,再抱歉又如何他心里都已经有了取舍。郁也于是沉默,不再说话。靳扬灵回来得很快。花之燕的脸上依旧缠着绷带,只是那绷带不知多久没换了,尽是血污。她一身的狼狈。可是抓着花之燕的人却不是靳扬灵。神与冷厉双目之中闪过猩红。他将花之燕一脚踹在地上,毫不怜惜地将脚踏在她身上,对女子带着呜咽的惨叫充耳不闻。他看向面色不好的郁也,道:“上次在灵山寺放过你,是因为你是我师兄,我不介意给你一次悔过的机会。可是没想到你不仅不思悔改,还将你那杀人的武器用在我阿姐身上”郁也眼中有暗潮涌动,声音更沙哑了几分,缠绕指间的琴弦却并未松动半分,他道:“将她扶起来。还给我。”那一声“还给我”,听在凤至耳中让她莫名的难过。童年那么多记忆,她偏偏只想起这一个人,偏偏他还选择背叛她,理由也是那样简单,只是因为旁人待他比她好。神与一把将花之燕扯起来,直接推向郁也。与此同时郁也一把将凤至推开,抱住花之燕之后跃上墙头,瞬间就没了踪影。“阿姐”神与扶住凤至,面带担忧,“你没事吧”凤至望了望表情和神与如出一辙的靳扬灵,道:“没事。”只是有些郁闷,她为什么总是遇上被背叛这种事阿九如是,许秀才如是,就连刚刚想起来的童年故友,都是这样。见凤至果然没事,放松下来的神与又恢复了以往面对凤至时的嘲讽面目,他冷声道:“你怎么每次都这么蠢什么时候能放机灵一些”凤至对这一面对她就唠叨起来的弟弟十分无奈,连忙点头,“是是是。我太蠢,下次一定会注意。”一旁靳扬灵不服气,替凤至抱不平,他道:“舅舅,母后她其实很聪明”“当然聪明,”神与截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小时候捉迷藏为了不让我找到你,将你扔到墨水池子里染得一身黑的事我也还记得呢。”靳扬灵神色先是一青,继而又是一红,迅速觑了凤至一眼,偏过头去不说话了。凤至僵着脸,神与说的往事即便她并不记得,听到耳中还是觉得莫名的尴尬事完了,神与便要回闻人府,他道:“虽然父亲可能会很生气,但到底是他教出来的孽徒,怎么说都要跟他说一声。dash当然靳明渊可能除外。神与走了,凤至却不免想起许秀才,便向靳扬灵问起,靳扬灵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方道:“送到闻人府去了”意思就是闻人九圳已经知道了。失踪多年的弟子终于找回来,却是被人押到他面前的,闻人九圳想来心情并不美丽,尤其如今神与又带去了他再一个弟子的消息。晚间凤至憋不住跟靳明渊说了郁也的事,末了很是郁闷地道:“我想起来的那些记忆里我对他明明也很好”靳明渊好笑地将她脑袋按进怀里,安慰道:“小时候的事哪还能作数你看看你我如今不也”说到此处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打住不说了,凤至却是听见了他后半句话,连忙抬起头,问:“我们以前关系不好吗”不是说她不过五岁就被扔到他身边了吗靳明渊掩饰一般咳嗽了两声,很想转移话题,奈何凤至好奇心一起,双眼都在冒光,不肯轻易放过他,“快跟我说说啊,也许听你说了我能想起一些事情来我们以前关系不好吗你以前很不待见我吗”靳明渊一噎,他哪敢不待见她明明该反过来可是以前那关系也的确不能说是好,他那时并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老师将人扔给他。他又不敢懈怠,偏偏凤至小时候还挺嫌弃他,在其他师兄面前乖巧可爱,一遇见他就跟个小炮仗似的,他管教起来难免就严厉了些,导致两人关系更僵了。被管教得久了,凤至便也有些怕他,渐渐的不再顶撞,跟个小鹌鹑似的,却半点不见孩童该有活泼机灵。每次读完书习完字,他说可以了,其实很期待她也跟他撒撒娇,跟他讨要一两句夸奖,可是她就是什么也不说,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眼巴巴望着他,地等着他说出可以离开的话。等他当真说了,她的确会笑得眉眼弯弯,却是看也不看他,不是去找郁也就是去找盛世,若是两人不在就直接往陆合骄那边跑,撒起娇来那惹人疼惜的小模样时常看得他暗自咬牙,没少被陆合骄嘲笑。靳明渊心性沉稳,可每每想起那些过往都忍不住心酸又遗憾,现在自然不可能跟凤至说。见她锲而不舍一再询问,便道:“当然没有,你小时候总爱粘在朕身边,朕又哪敢待你不好”他从没说过这么丢脸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