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监的掌印穿着火红的曳撒,宣读明黄的圣旨。将军伏膝领旨,掌印扶他起来,拱手称贺。“多谢厂公。”“不要谢咱家,要谢就谢丞相大人。”将军自然是知道的,丞相力排众议,硬是把他举荐为了新任的将军。掌印寒暄过后就回宫复命,将军捧着圣旨站在府邸门口看宫中的人马浩荡地离去,门檐下挂着灯笼,只看得清曳撒的一抹朱红。等到人静马喑,将军方才跨进门槛,他要去看看府中各处有没有打点整齐,过两天丞相大驾光临,不能丢了脸面。将军没有早睡的习惯,他常年在边疆,枕戈待旦是常有的事,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的一天,从旷野的号角声开始。军中的某位士兵吹起犀牛角做的号筒,将军就要翻身坐起,穿好晾干的的铠甲,把腰间的皮带扣紧。洗漱过后就用早膳,边疆天气极寒,多半是炖煮的牛羊肉。当物资紧缺的时候,大家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好在皇帝圣明,每年的军饷从不会落下。前些年有人克扣贪污,被查办了,牵连起大半个朝廷,丞相差点被拉下马。其实丞相没有必要做这种事,他一个人过活,俸禄连年有余。但丞相确实有点本事和手段,保住了他自己,也保住了将军和将军老爹。皇帝下令要严查,东厂、六扇门和大理寺都不敢怠慢。先斩后奏,皇权特许,朝廷上下人人自危。那次事件死了很多人,午门前血流成河。将军被拉到大理寺问话,第二天又被放出来,后来才知道是丞相顺手帮了一个忙。将军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丞相,老爹又说得语焉不详,遂无从追究。将军吃过早饭之后就要带着下属的将士操练,他们的大营背后就是荒芜的旷野,冬天,远方的山峦覆盖上白雪,闪闪发光。将军从小学习武功,济南翁氏是前朝旧臣,祖上拥有赫赫战功,人情练达,给将军请来的老师都是江湖宗派的高手。等到中午,将军亲自带着骑兵去巡视,他有一匹黑色的骏马,跑起来像旷野上呼啸的狂风。将军在旷野上巡视一圈,回来时已是星月漫天,大营里燃起篝火,乌黑的影子像是木炭。周围是沉沉的黑暗,只有这火焰仿佛天上的繁星。篝火过后就是漫长的黑夜,人声渐渐低矮下去,清朗的夜空变得愈来愈高远。北方的苍穹更有原始的气息,从壁炉到旷野是很长的一段距离。将军独自躺在土坡上看星星,想着故乡和帝都,偶尔唱着孤单的小调,也不觉得孤独。如果夜里有敌军入侵,将军就要第一时间带兵还击,他老爹兵法如神,于是他也得了不少真传。将军上过无数次战场,烽火连着烽火,死亡连着死亡,旌旗遮蔽升起的太阳,月落平原,星垂大荒。将军喜欢这种生活,在荒原上就更接近上古,接近传说中诸神的时代。丞相乘坐四匹马拉的马车拜访将军,从丞相的府邸到将军的府邸不过是城东到城西的距离,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远远地,丞相就看到将军站在门檐下迎客,管家在他身边接过宾客的礼柬。将军笑得春风拂面,像高举中第的读书人,丞相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中状元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说起来,新一年的科考又要开始了,不过今年考试的不是他了。丞相心里有些得意,他笑着打帘走下马车,撩起黻黼踏上将军府的台阶。“将爷,恭喜啊。”丞相拱手道贺,绯红官服上的仙鹤翩然欲飞。将军府的管家接过烫金的请柬,将军侧身为丞相引路,说:“同喜同喜,相爷,里边请。”丞相进门的时候抬头看看门头上的匾额,古老的书法写着一个“翁”字。济南翁氏,丞相想,离帝都不是很远。将军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涌入自己的家中,他老爹升官的时候他才两岁,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将军升了官,确实值得高兴,但老爹在战场上死去,他心里有点寂寥。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老爹一心希望他成为第二个孙仲谋,年少万兜鍪。将军在席上敬酒,看到丞相坐在上位与人交谈,他打着手势,动作从容风雅。丞相是一代才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丞相的面前摆着一盘洁白的凉糕,像山巅堆积的白雪,丞相不时往盘子里添加切碎的果肉,还没来得及品尝就总是被人打断。丞相位高权重,想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将军问身边的管家:“丞相姓什么”“回老爷,丞相姓晏,名字叫晏翎,来自泸州晏氏。”“泸州,在西蜀。”将军想了想,难怪丞相只在面前放了一盘凉糕,那是西蜀的特产。按说,这个季节,本不应该是吃凉糕的时令。原来丞相也会想家啊,还以为他是个神仙,没有一点烟火气。将军走过去给丞相敬酒,丞相之前顺手救了他一次,这回又不顾众议将他推选为将军,算是他的恩人。将军算了算,这恐怕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丞相的容貌,他有着那么漂亮的鼻梁,偃月惊鸿,看上一眼就相当惊艳。丞相看起来相当年轻,应当与自己不相上下。将军暗想。“客气客气。”丞相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放下匙子,站起身来与将军对话。“相爷,这酒是济南的趵突泉。”将军举起手中的酒杯。“难得一品,三生有幸。”丞相谈吐含笑,眉目似春。将军忽然想起丞相来自泸州,于是说:“相爷来自泸州,想必对酒很有造诣。”“不敢当不敢当,若是将军喜欢,回头给给将军送几坛泸州老窖来。”丞相说完,抬袖举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将军虽出身行伍,常年习武,但谈吐也有书生的气质。将军在宴席上说话温温的,带着北方旷野的味道,丞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丞相的身量和将军一般高,将军束着紫冠,丞相戴着爵牟,他们都有不凡的气度。将军的眉眼有济南翁氏世家大族的遗风,看得出从祖上流传下来的坚毅和宁静,像兵临城下,六军不发。眉峰像山峦,眉尾像飞燕,让人联想到草原的天际,浮云雪山。丞相看到将军同样穿着绯袍,补子上绣着雄狮,腰间扎着金玉腰带,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的确是个美男子,丞相心里想,来日他们并排站在朝堂上,巍巍如明光。国家少年多英才,皇帝还未弱冠,丞相是殿试的状元,新上任的将军战功赫赫,司礼监的掌印貌美才高。丞相去看堂上堂下来往的宾客,他们有的是尚书,有的是侍郎,官服的补子上,孔雀和雉鸡相得益彰。老将军的丧事让大家都不敢高声言语,但那些交织的身影看得出一个盛世该有的繁华,像星星,从碧落下降到人间。歌舞过后,陆续有人辞别回家,那时已经是月亮升起之后,树影婆娑。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将军府上点起蜡烛,月光照亮天井。将军像早晨一样站在门前送客,披了一件鹤氅,管家提着晃悠悠的灯笼,谈笑相送。当将军府的门前只剩下丞相的马车,丞相依旧不见身影。将军对车夫拱手,说回头去找,管家去了后院,将军去了前庭。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军府的厨房里依旧烟雾缭绕,远远地,闻到一股酒酿的香气。将军想去问问怎么回事,却见灶间一位厨娘正往一盘凉糕中间点上酒糟,丞相站在沸腾的锅炉前,眯着眼睛看锅里粘稠的米浆“将爷”丞相先说。将军朝丞相揖手,说:“敝府厨房简陋,恐辱了相爷脸面。”丞相喝了一口酒,将军这才看到丞相怀里抱着一罐趵突泉。丞相说:“将军府里厨子手艺很巧,于是想来学学做凉糕的手法。下回,叫我府里的人登门请教。”丞相今天酒喝得有点多,说话里都带着醺醺的酒气,将军一听就听出来了。将军自诩千杯不醉,在军队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常有的事,故将军海量。在厨房里等着凉糕做好估计只是他喝醉之后突发奇想,将军不想拂了丞相脸面,只是把丞相请了出来。厨房里闷热难当,外头却依旧春风微凉。丞相不说话,只是坐在天井的石桌上喝酒,偶尔抬头看天上的明月。将军说:“相爷您要不先回府,凉糕最好了明日再送来。”丞相说:“不行,我想亲自提着它回家。”丞相说的不知是哪个家,是帝都东头的丞相府,还是泸州晏氏的厅堂。将军没法了,于是坐下来与丞相对酌。丞相到后来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绯红的官服灼灼似桃花。凉糕很难做,要熬好几个钟头,将军昏昏欲睡。管家把做好的凉糕装在瓷盘里,拿食盒端住了,提来给将军过目。将军草草看了一眼,他并不是很在意糕点做得怎么样,将军今天很累,只想早点睡觉。丞相睡下去就没有醒来,将军暗自嘲笑他酒量不行还使劲喝,二话不说背起丞相就往外头走。将军把丞相安稳地放进马车里,把食盒放在他旁边,他怕下人们照顾不周,特意嘱咐驾车慢一点。车夫弯着腰说:“多谢将爷,将爷洪福齐天。”将军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拢着鹤氅站在灯笼下,目送马车驶进浓浓的黑暗中。将军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可以就寝了。、知己丞相第二天醒过来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自家的床上的,他睡到日上三竿,那天不是该上朝的日子,是丞相难得的休息日。他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拿手枕着头,独自看窗外的蓝天。这是个好日子,该出去走走。丞相心里想,但他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公务太累,丞相实在不想动。眼看要到中午,丞相这才想起来昨天要将军府的厨娘做了三盘凉糕,他惊坐而起,这个天气,凉糕放在外面都要放坏了。下面那帮仆役,到底知不道凉糕要冰镇那个管家看起来就相当不靠谱丞相匆匆穿戴整齐,就在他侧着身子照自己的后背时,屏风外婢女进来布早膳。丞相快步走出去,白瓷盘子上乘着晶莹的凉糕,顶上淋着浓稠的红糖,还洒了风干的玫瑰花,旁边点缀着酒酿。丞相伸手去摸摸盘子,发现带着冰凉的寒意,他这才放下心。丞相的心情莫名变得舒畅起来,昨天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边吃着早膳,一边与管家闲聊。丞相问起昨晚的事,管家把将军的行为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丞相打心底感谢将军。丞相这时开始仔细地回想将军的容貌,尔后又联想到国家北方的苍穹和雪山,将军的眉眼很鲜明,丞相昨天多看了几眼,竟牢牢地记住了。其实丞相之前还是见过少年将军的,那次将军和他老爹被请进大理寺的监狱,丞相路过时看了一眼,觉得将军长得很可爱,就决定做个顺水人情。“将军姓翁,叫什么名字”丞相吃一口凉糕,混着玫瑰花瓣。“回相爷,将军姓翁,名渭侨,字崖旗。”管家如实回答。崖旗,丞相一下子想到海浪拍打山崖,顶上插着黑色的旗帜,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将军确实像个心怀天下的男子,一个名字里就有山有水。吃过早膳,丞相便无所事事起来,望着天空发一会儿呆,是他常做的事。丞相突然想起前几天收拾衣柜,扔掉了很多他不喜欢的衣服,叫人打包了,拿去存起来,日后国家天灾人祸,就拿去赈灾。该去添置几件新衣了,夏天马上就要来临,不能让其他人抢了风头。丞相喜欢穿时鲜的新衣服,所以时常会光顾城中的布坊。每年新出的式样和花色,除了皇家,总要拨出几匹往丞相家里送去。帝都一年四季都熙熙攘攘热闹繁华,丞相第一次来帝都的时候是来参加殿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丞相那时候才十九岁,是新科状元郎。丞相没有佩戴玉钩爵牟,只在腰间挂着香囊和珠珰。丞相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帝都最大的一间布铺,三进的厅堂里,客人高声谈论着今年的风尚和潮流。管家给掌柜递去玉牌,帝都姓晏的没有几家,掌柜迎来送往,眼力早练成了。胖胖的掌柜给丞相介绍店里刚刚进来的布料,一样一样指给丞相过目。丞相看中了一匹布,缂丝弹墨的工艺,花纹勾着金线,是难得的上品。掌柜说:“丞相好眼力,今年就产了十匹,花色各不相同。”丞相挑了一匹湛蓝的,上头是孔雀牡丹,牡丹花艳艳的,像要从布上开出来。掌柜把丞相请进内堂,老板娘来给丞相测量肩背的尺寸,丞相转过身,看到有人拿着一匹绯红的布在镜子前比划,原来是将军。能在这里碰到将军,丞相心里还是有点惊奇的,将军手里那匹布,与自己看上的那匹,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颜色和花纹不同。将军照了很久的镜子,才对小工说要怎么做衣服,他在自己的腰上比划,大概就是说要做腰带和前后裾。将军是真的很年轻,但将军从来不是纨绔,将军从小就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