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将军头疼了一下,对付剽悍的北方异族,将军用金戈铁马招待他们,但对付自家的亲戚,将军想想都难办。舅家夫人坐在厅堂里,穿着半旧的墨绿对襟褂子,肩上绣着百鸟。她的长相很温婉,像江南的女子。她把头发绾成髻子,用一根景泰蓝的簪子低低地别着,一丝不苟。夫人虽衣着朴素,但气度端庄得体,让人不禁猜测她来自怎样的家庭。将军一脚跨进门槛,平时他的厅堂里都不会有人来访,将军有点紧张。夫人看到将军进门来,连忙拉起坐在一旁的少年,给将军福礼。夫人礼数庄重,将军扶她起来,嘴里说着侄儿不敢,仔细地看了一下夫人的眉目,仍然没有想起来这是哪位亲戚。将军一下子开始慌张了,连人都没认出来,这该如何进行对话将军看看夫人旁边的少年,却觉得那少年有点面熟。少年低眉垂目,神态安详,只是脸色不够红润,看的出来有舟车劳顿的疲倦之态。他穿着整洁的衣物,袖口绣着福星祥云,与将军一身绯红官袍相比,就显得暗淡了许多。将军看少年还算顺眼,毕竟衣着整洁态度恭敬,不会让他太费心思。将军撩起衣袍坐在上位,婢女给将军上茶,将军闻了闻,好像是闽南的大红袍。上回去丞相家,丞相府的管家就拿这茶来招待他,大红袍的茶香很难忘记。“夫人,请用茶。来自闽南的应季大红袍,夫人可别说我礼数不周哦。”将军不太会交际说辞,这番话都是上回丞相说的,将军照着样子背出来了。夫人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莞尔而笑,但将军的眼力不差,他看的出来夫人笑得不是很自然,好像欲言又止。“夫人,是否有什么话要对侄儿说”夫人仔细地放下茶杯,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掖了掖袖子,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夫人略微转过身,犹豫了一下,才对将军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夫人说话稳重动听,神态恳切,将军自然是认真地听。原来这位舅家夫人家里做镖局生意,舅舅就是镖头。去年一趟走镖,西南边陲之境天嶂险阻,民风尚未开化,山高水深的,遇上马贼也很容易。舅舅常年走镖,艺高人胆大,什么马贼山贼没遇到过,自然是抽出腰刀迎敌而上。马贼功夫固然高,但舅舅的刀法也师从刀术大师,几个回合下来尚有周旋余地。最难办的,就是马贼队伍中的巫师,他们没有正当职业,修炼邪术自然是当不成祭司。巫师精通巫蛊和起灵,舅舅这样修炼正宗功夫的,完全不懂这些术法的门道。西南潮湿,当时天降大雨,巫师还是颇有些本事,居然当真请来了阴兵。巫师随身带着个葫芦,一打开,里面全是五毒。那趟镖没护好,被劫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落进了山谷下奔腾的怒江中。舅舅是被抬进镖局大门的,他背上的刀伤,溃烂了一层又一层。舅舅被人下了巫蛊,全身肿胀而亡。那趟镖丢了,东家找上门来,都是大主顾。赔钱赔完了,丈夫家业也没了,夫人自然就想到了将军。新上任的将军,济南翁氏的后代,战功赫赫的世家大族,一上任就被天下所熟知。夫人从河南开封赶到帝都,风尘仆仆。“这是柴家次子,名蒲川,字奚姜。”开封柴氏,母亲的娘家。将军细看少年眉眼,忽然有远去的记忆从深处涌起,细细回想之后,方才惊觉是故人归来。、蒲川“原来你叫蒲川。”将军揭起茶杯盖子刮刮茶水上一层薄薄的浮沫,气定神闲。这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是他跟丞相学的,临场发挥。将军再慌,也不能丢了将军该有的风范。蒲川听到将军叫他名字,连忙起身,拱手跪拜,说拜见将爷。将军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得亲民一点,毕竟丞相待人就是这么亲切温和。将军搁下茶杯,上前一步扶起少年,说不必客气。其实将军是认得蒲川的,那是很遥远的记忆,将军不常忆起。那时将军年少,舅舅携妻儿上翁氏的府中来拜年,他在梅花树后面看着,人来人往的,一个都认不全。济南下了雪,天井里挂了灯笼,梅花树枝上系着红丝带。将军不喜欢到前堂去见那么多亲戚,互相认识过之后,他悄悄回到自己房中的屏风下,抱着火炉听雪落。中午婢女来请小将军去吃午膳,他的座位旁边就是柴家次子,柴蒲川。柴家长子坐在将军对面,他跟着父亲学武,眉宇间明朗如初阳。将军那时十四岁刚过,蒲川五岁半。将军最后一个入座,年迈的家主坐在首位,举起刚刚温好的酒,给各位宾客说祝福。将军不常说话,低头吃着丰盛的午餐,跟婢女说他要吃醋椒鱼。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团聚,大人们相谈甚欢,推杯换盏。头顶上燃着火红的灯笼,藻井里的金箔熠熠生辉。蒲川年纪小,够不着桌子另一头的糯米鸭,将军站起来,给他夹了一块,金黄金黄的,香气四溢。蒲川低声说谢谢表哥,将军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油腻。将军照例早早地离开饭桌,老爹招呼他再多吃一点,家主笑得慈眉善目,说爱玩就去玩吧。蒲川那时捧着瓷碗在喝黄鱼豆腐汤,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将军一蹦一跳地跨出门槛,转过回廊,不见了。将军跑到后院,远离了前庭,那是他的秘密天地,有春日夏花,秋叶冬雪。济南四季分明,将军喜欢这样的气候。他手里拿着一个从厨子那儿讨来的陶碗,里面是用猪皮煮化的凝胶,加了蜂蜜山楂,还没有凝结。将军摘下后院的梅花,一朵一朵小心地摘下来,浸在半固的凝胶中。这是厨子告诉他的做梅花千层冻的方法,把陶碗隔在寒冬的雪地里,不一会儿就完全凝结了。将军蹲在陶碗旁边,期待地等着成果。蒲川这时也跑过来,他穿着茶花红的银鼠褂子,脖子上围着狐狸绒。一串璎珞挂在胸前,坠着玛瑙。将军看他来,倒也不甚惊奇,大家都是小孩子,交流方便。“表哥你在干嘛呀”蒲川的声音脆脆的,像手腕上的铃铛。“你看,”将军指指陶碗,“梅花千层冻,快成型了,等会儿给你吃。”“好吃嘛”“那当然,表哥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将军面上有点得意,虽然他只是摘了几朵梅花,放在院子里冻着而已。蒲川一听就兴致盎然,小孩子,总是对吃的充满期待。将军把陶碗拿到厨房里,扣在干净的案板上,亲手拿着菜刀,小心翼翼地把梅花冻切得方方正正的,一块一块摆在白玉盘里,每一块中都有一朵梅花。将军给蒲川一块,自己吃一块,酸甜酸甜的,是人间一大美味。蒲川吃得津津有味,将军看他喜欢吃,分了他一半,用油纸仔细包好了,叫蒲川拿回去慢慢吃。蒲川一直没舍得,那朵梅花盛开在晶莹的千层冻中,很漂亮。后来从怀里摸出来,打开一看,都化掉了,蒲川委屈地要哭。这是将军唯一一次见过蒲川,之后他考上武状元,跟着老爹去了战场,从此只能吹着芦笛思念家乡。蒲川嘴角上边有一颗痣,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像皇宫屋顶的琉璃。多少年过去,他的长相倒是和小时候一样。幸好没长变,将军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不然认不出来才真是尴尬。将军没觉得他们交情有多深,蒲川于他,只不过是一碗梅花冻的友谊。虽然那天的梅花冻,确实很美味,八朵梅花,一朵都没有被切坏。当时年少,谁还会去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将军摆了宴席款待夫人母子,同时表达了对舅舅去世的哀悼。宴席上,夫人委婉地说请将军帮忙给蒲川在军中安插一个官职,蒲川刚刚考过武进士,刀法师承大师。将军料想到夫人会这么说,投奔自己,不就是为了能谋求到一官半职。将军模棱两可地答应下来,说实话,他不好拒绝,但是自己又没什么办法。夫人得到将军的许诺,方才放松一阵,难得浅尝了几口饭菜。舅家夫人远道而来,将军自然是照顾周到。将军私下里问管家怎么招待亲戚,管家手舞足蹈地比划一阵,将军勉强几下。将军那时候忽然觉得丞相好厉害,与任何人打交道都能游刃有余。将军忽然想起丞相在朝堂上那个笑容,细细回味了一遍,温暖得像五月的傍晚。深夜,夫人已经在偏房中歇下,她过两天就回开封去,夫人懂得礼数,她曾经生活在殷实之家,长期寄人篱下并不是一回光彩的事。等蒲川有了官职,就另立家业,守着二屋一院,四季三餐。将军为蒲川的事发愁,说实话他是真的不知道安插官职该怎么操作,将军自己也是通过考试选拔一级一级升上去的,老爹是国家栋梁,刚正得很。将军在宅子里闲逛,路过僻静的院子,听到里头传来棍棒舞动之声。将军想谁敢在将军眼皮底下造次,绕进去一看,方才看到蒲川在练习武术。蒲川的武术很有特点,像是太极,但是比太极更加硬朗,夹杂着宗师的刀法,自成风范。将军看了觉得饶有兴趣,等他舞完,上前与他谈话。蒲川见将军来,连忙肃立拱手,恭敬地尊称将爷。将军见他十多年不见,个头长高了,礼数也繁缛了。要知道当年个五岁半的小孩子,敢蹲在他身边,直言不讳地问他在干嘛。将军突然唏嘘起来,时光催人老,不知不觉,就分出了上下尊卑。将军免了他的礼,拢起身上披着的罩衣,问蒲川功夫出自谁家。“回将军,小人九岁拜青城道士,学太极。家父时常教我刀法,便私下将这二者糅合,自成一派。”将军没想到这个表弟还是颇有想法的,这一套功夫,看上去还真是像模像样。蒲川这么年轻,又是武进士,未来对于国家,必定是难得的栋梁。将军心里对这位表弟突然欣赏起来,毕竟江湖上多少年没有新式的功夫出来了。“说到官职,表弟想去哪里来我麾下抑或是去其他地方”“敢问将军镇守何方”“长城以北。”“那不是我的志气所向。”将军眼波一转,瞥了蒲川一眼,觉得这个少年不简单。将军撩起袍子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蒲川回身把点亮的灯笼挂上屋檐,照亮了屋檐下一株山茶花。今夜有月光,帝都的天气一直都这么晴朗。将军看看月亮,好像是十五,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将军忽然想起山东济南,想起济南翁氏香火旺盛的祠堂,里面供奉着,祖辈们的英灵。“那你的志向在哪里东海南蛮”蒲川想了想,说:“我想去西南,去我父亲遇难的地方。”“西南民风尚未开化,巫蛊盛行,你去了,恐怕吃不消。”“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想去那里。”蒲川把木棍搁在一旁,“我想整肃民风,家国天下不应该有这样一个地方。”“想给父亲报仇吗”将军问,绕着罩衣上的绑带,问他。蒲川笑了笑,笑意很淡,但是将军感觉到其中的寒意:“不要以为我有多慈悲善良,我是要拿他们最引以为豪的东西,来拜祭先父亡灵。”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志气是宏图。蒲川确实很有志气,将军心里夸奖了他一下,转而想起丞相,想他当年中状元的时候,该是怎样踌躇满志。将军与蒲川简单交谈两句,就开始与蒲川比试起来。反正将军正愁着,不如切磋一番,试试蒲川的功力究竟有多少。蒲川确实不赖,一掌打出去就卷起了庭花和落叶,他的动作像是在舞蹈。夫人一天后就准备离开了,夫人的娘家在江苏沭阳,是江南来的女子。当然,出嫁的姑娘娘家是回不去了,夫人无奈之下只能回开封。夫人走的那天晴空万里,那天将军不上朝,在家休息。夫人用过早膳便起身告辞,将军挽留一番,夫人都婉拒了。夫人举手投足都有江南温婉的气息,像穿着绣花绸缎过桥的女子,扁舟画桥。蒲川到门前去送母亲,开封离帝都,约摸着也有一千多里路。夫人穿着简单的布面衣裳,但依旧洗得干干净净,盘扣整整齐齐。夫人仔细地挽起头发,未戴首饰,说话温声细语。“孩儿啊,在将军府里住着,多注意礼数,别给人添麻烦。将军虽说是你表哥,长你九岁,但那是国家的大将,千万要仔细,千万千万。”“娘,奚姜知道了。娘你回家,路上要小心,记得要走官道,没什么危险。”“奚姜,从小你就有志气,你哥几年前就没了,柴家不能后继无人。”蒲川缄默不语,只是低眉垂目。将军看到他们送别的情形,忽然想起自己老爹。可是春来秋转,那个在他离开宴席时招呼他多吃一点的老爹,已经不在了;那个白须飘飘,笑得慈眉善目的家主,也已经成沙成骨。时光催人老,不仅带来了上下尊卑,也带去了生者颦笑。将军扭过头,眼眶里有薄薄的水雾。他开始想该找谁帮忙,丞相、微怒将军一大早就把蒲川打醒,催促他赶紧起床,今天带他去见一个人。蒲川:“我们去见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