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丞相铲起一层厚土,就看到了埋在地下的酒罐子。将军把罐子抱出来,丞相在井中打来了清水,仔细地把罐子上的泥土清洗干净。“前几天府里来了客人,我也用酒招待了他,说是埋在地下一年的酒,其实就是酒窖里的普通白酒,撒了一把泥土而已。”丞相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他为自己捉弄了梁顾昭一把而感到高兴。“为什么不用这个酒呢要是被别人喝出来了,多不好啊。”将军用瓢舀水来洗手,井水清凉,浇在手上很舒服。丞相抱着酒罐在古树下坐好,说:“我哪舍得啊,我就埋了这一罐,埋了好几年。随随便便就让别人喝掉了,亏不亏啊。”将军把手上的水珠甩干,朝丞相走过去,说:“哪被我喝掉了你就舍得了”丞相把泥封揭开,霎时满院都是甘冽的酒香,烟雨暝沙路,花香唤酒醒。将军在丞相对面盘腿坐下,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当然舍得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丞相说。“哪里不一样”丞相没有立刻回答,他提着罐子给将军斟酒,末了才说:“反正就是不一样嘛,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说,以后再告诉你。”将军也没多问,端起陶碗细细抿了一口酒,醇香绵长,带着点袅袅的花果香气,仿佛砰的一声,银瓶乍破,浴池生花。将军生活在边疆的时候,喝的都是浓烈的烧刀子,一口下去辣的像抽风箱。将军忽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就像归田卸甲,把酒话桑麻。他抬头看看高大的古树,似乎是菩提,枝叶蓁蓁的样子,把阳光全部剪成碎片。丞相坐在他对面,眉目慈悲,将军往后也记得这样的日子,当时年月,不为良人,不为良辰。丞相说说笑笑,喝醉了就躺在将军的腿上睡觉,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国家栋梁的威仪风度统统不要了。将军一手端着酒杯,一手顺着丞相的头发,低头看他醉醺醺地眯着眼睛,像个不愿醒来的梦里人。将军这时突然想说什么话,但话在嘴边打个转又咽回去了。他趁着丞相神思混沌,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丞相闭着眼睛动了动,抬手摸摸将军的脸颊,尔后又垂下去了。将军无声地笑,喝一口酒来压住情绪。这算是告别吗将军想,不算吧,一个月后大家又见面了,中秋节在九月,还早得很。但为什么总觉得,心上生秋呢、错望丞相随着皇帝的车辇去避暑山庄的时候,将军站在百官的队伍里目送他离去。那天晴空万里,飞鸟停留在宫墙旁边的老梧桐树上,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缓缓走过石桥。由于有卫兵的阻挡,将军只能跟大部分人一样,远远地站在外头,看蔽空的旌旗飘扬着远去了。他看到丞相,丞相那天穿着明艳的绯袍,指挥几个劳工把沉重的箱子搬上马车。等诸事完毕,丞相才撩起袍子在仆役的搀扶下坐进马车里。将军看着丞相上去了,才转过视线去看其他地方,他站在阴影里,热浪蒸腾起来让他汗湿重衣。丞相的马车跟在皇帝的仪仗后面,四角垂挂着铃铛。马车驶上石桥的时候,将军看到丞相撩起了车帘,在看外头的景色。丞相一眼就看到远远的人群中有火红的身影,在一片绛紫鸦青的背景下格外显眼,像宫墙的颜色,昭示着盛世的安定,富丽繁华。将军身量高挑,负手站在前端,仿佛站在山崖上看北方的疆土,愁云惨淡,万里长风。丞相不敢再多想,他怕自己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放下帘子坐回去,揉揉自己的眉心,长长地叹一口气。百官在皇帝远去的车队后面列好队伍,跪伏下来,喊着吾皇万岁。将军站在首端,双手贴着额头,遥遥揖拜。在这样的万岁声中,将军听到夏季缓缓上升,上升到碧落,在下降到幽深的山涧,像一颗星星,落下来点燃了他心上的荒原。将军不再上朝,他也不常写折子。将军曾想给丞相写信,但一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寄给他,有一次将军就快走到驿站的门口了,彷徨了一下子又回去了。将军把那些写给丞相的但又没有寄出去的信一张一张叠好,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挨着碧绿的藤萝叶,生气盎然。将军不再到丞相府上去,他偶尔去看戏,演着西厢记或者桃花扇,去时陌上花似锦,回首楼头柳又青。时间是八月下旬,天气还是很热,离中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天晚上下着大雨,将军数了一下日子,算算这是这个夏天的第几场雨。将军坐在窗户旁边看书,书上印着一篇文章,就是丞相当年考试时写的那篇。灯花凝结起来了,将军起身去把它剪掉。突然有人急匆匆地敲门,将军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招进来,问他何事慌张。管家整理一下衣袖,躬身说:“将爷,皇帝的殿使来了,喊将军去见面。”将军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合上书,问:“皇帝的殿使何事寻我”“这个小人不知,殿使现在就在堂上坐着呢,将爷您快去吧。”将军不再多问,理好自己的衣襟,从旁边抓起外袍披上,抬脚跨出门槛,急匆匆地往堂上走去。见殿使如见皇帝,怠慢不得。掌印坐在上首,穿着绛紫的曳撒,头上戴着描金乌纱帽,镶一块翡翠在帽沿中间。堂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远远地站着垂手而立的宫中内侍,外面有卫兵把守。掌印闲闲地喝着茶水,抬眼看门外厚重的雨帘。将军一会儿就走到堂上,朝掌印拱手行礼之后,才问:“不知殿使有何要事”掌印转了一下手上的戒指,站起来说:“将军,北方出事了。”将军骑着一匹快马赶到避暑山庄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他从将军府离开的时候正下着大雨,雨水哗啦地拍在檐头,打落了庭院里盛开的栀子花。将军临上马之前又折回府中,把书架上的信纸小心地取下来,叠好了放进怀里。将军骑马离开帝都的时候,闻见雨中飘散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像谁的梦境,开了一层又一层,自在安宁。将军骑马闯过了避暑山庄安置的前哨,他举着手中的将军印,卫兵见了都自觉地让道。将军的马跑起来像一阵狂风,绝尘而去,将军的黑色披风飞扬在风里,穿过舞榭楼台,荷花小池,一路往皇帝的殿上去。皇帝一听下人禀报将军求见,连忙扔下了手中的朱笔,叫人传丞相来批阅奏折。皇帝整理好腰带,甩着袖子到正堂去接见远道而来的将军。将军星夜赶路,在路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他累的时候就把马拴在树上,靠着树干小睡一番。他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到丞相在他耳边说什么话,将军没听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喃喃了一句:“你说什么”没人回答他。将军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在旁边的潭水里浇起水来洗脸,等他彻底清醒了,他在潭水中看到自己的面容,以及倒映着的湛蓝的天空。一晃神,整片潭水都是丞相的脸,将军闭着眼睛甩甩脑袋,朝里面丢一颗小石子,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将军骑上马继续往西方去了,他甚至有点不知道自己这次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还是为了什么人。皇帝坐在明堂上,当即写了一封圣旨,盖上大印,叫将军接了,命令他以一品大将的身份,即刻启程。将军当时跪在下方,双手将圣旨举过头顶,说吾皇万岁。声音铿锵有力,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起渺渺的余音。皇帝又御赐了将军黄金百两,喊人送到将军府里去。皇帝本来还说把自己的御马也送给将军,将军婉拒了。将军说他有一匹来自哈萨克斯坦汗国的马,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疾风徐林,所向披靡。丞相拿起朱笔要开始批改奏折,问身边的小黄门:“皇帝去见什么人了”“回大人,皇上去见将军了,现在人正在殿上呢。”“见将军出了什么事”丞相停下笔,他本能地觉得事态不妙,而他似乎真的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在发生。“这个奴婢不好多说,大人不必多问。”小黄门垂手躬背,阴阴柔柔地说。丞相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开始在一旁堆起来的奏折里胡乱翻找,小黄门一看丞相把他辛辛苦苦垒起来的折子全打散了,慌乱地扑上去说丞相您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想重新再垒一遍了。丞相才不管小黄门鬼哭狼嚎,他一本一本翻开折子,一目十行地扫视。这几天的奏折都是皇帝亲自批阅,丞相没有过问。平时自己批折子,看来看去都是些无聊的请安,而在他不问国事的日子里,国家就出了事,还是大事。一直翻到最底下,丞相仍然没有看到有人上奏说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除了荆州刺史上奏说长江又发了大水,淹了半座城之外。长江发大水和将军有什么关系将军镇守的是长城以北辽阔无际的平原。丞相颓然坐在地上,长长的衣袖铺展开去,像窗外明媚的晚霞。鸟鸣啁啾,一片浮云飘过,好似漂移的花园。多么和平安宁的景象,谁曾想过金戈铁马,喊杀震天,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丞相心里慌乱,他想去见将军。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何况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夏天,丞相的相思,像城外芳草,萋萋长满了古道。丞相打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皇帝正好站在门前,背着双手,神色肃穆,眉心一朵朱砂梅花。他把一本折子递到丞相面前,说:“你是不是在找这个”折子是暗金的封面,印着繁复的花纹,正中央烫着金印,表示来自哪一处辖地。丞相扫一眼就知道,那是北方军部交上来的折子。丞相喉结动了动,他没说话,抬手接过折子,打开来看了,看到最后依旧神色安宁。折子被皇帝仔细地批阅过,在末尾盖上了玉玺,另外再盖上了将军的大印。“臣知晓了。臣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丞相一甩袖子,朝着皇帝躬身拱手。他已经完全隐藏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不能让皇帝看出端倪。“站住。”皇帝回身,“你要去哪啊去找将军吗那不用您费心了,朕刚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将军马上就要启程出发了。”“臣还有些事要去吩咐一下。”丞相拱手回答,他心里有点急了,说出话来也显得急促慌张,甚至带着点愠怒。皇帝拿着那折子在手心拍了拍,说:“不用去了。这是圣旨。”“如果我一定要去呢”“抗旨不遵和勾结边将,你选哪一个”皇帝说,皇帝生气了,握着奏折的手微微颤抖。丞相笑着看皇帝,说:“都是死罪,哪个都一样。”丞相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他走得很急,袍袖翻飞。皇帝在背后喊晏鹤山你给朕滚回来,丞相听见了,听得明明白白,但他依旧没有慢下脚步。丞相闭上眼睛,歪着脑袋撩自己的头发,把傍晚的霞光全部丢在身后。将军本想去找丞相,但守在前殿的侍卫不让他进入,说没有皇帝的诏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将军好说歹说讲了一阵,奈何皇家的侍卫个个是铁打的心肠,刀枪不入。夕阳慢慢下沉了,将军越过侍卫的肩膀朝山庄的深处望去,余晖涂抹在层叠的花草上,光晕涣散。将军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他写给丞相但是没敢寄出去的信。“那能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丞相吗,就说是将军送来的。”侍卫接过来看了看,问他里面是什么,将军说是丞相曾经借给他的东西,现在该还回去了。侍卫将信将疑地看了将军几眼,转身小跑去了。将军站在原地翘首看了一会儿,他盼着有人来,但不知道是在盼着谁来。一刻钟之后,站在将军身后的公公发话了:“将军,该上路了,北方情势危急。”将军知道这个道理,他肩上挑着整个泱泱的国家,怎么能为自己的一己私情就耽误了整个国家的命运。将军最后再眺望了几眼,只得骑上马,调转马头离开了。来日方长,将军想,等他把北方的事情收拾好,回来再共话桑麻。、掌印丞相提着长长的衣裾下摆,穿过山庄里锦绣堆叠的花园和回廊,垂花门上的紫藤花落了几朵在他的肩头。丞相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但他没顾上拂去肩头的花瓣。丞相想这避暑山庄怎么这么大,像个迷宫,他转过了多少回廊都还没有走到尽头。丞相心里着急了,他跑起来,腰带上珠珰相撞,环佩叮咚。时近傍晚,山庄里人声寂静,有一群麻雀突然飞起,像阵雨一样划过倾斜的天空。将军打马小跑起来,驰道两旁的侍卫为他清理掉路面上的障碍,马蹄敲击花岗岩的地面,发出得得的响声。将军穿着轻甲,裹着玄黑的披风,披风上绣苍山飞燕。他怀中揣着圣旨还有军印,背上背着长弓。将军骑马穿过了山庄的前哨,他回头望了一眼,驰道上空空荡荡的,几只鸟雀在地上啄食。一位年迈的公公抱着拂尘站在牌坊下,朝他长长地拜下去,苍老的声音像是从水面上卷起:“老奴恭送将军”将军把目光收回来,他看向更远的地方,他看到硕大的夕阳缓缓下沉,暮色四合,浩渺的湖面上粼粼一片光。将军不再停留,一夹马腹,策马奔驰而去。丞相绕过侍卫,当他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