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他素来知道将军是个少年英才,眉眼里有济南翁氏世家大族的遗风,长眉高鼻,情意温暖,看上一眼就相当惊艳。丞相抬手轻轻勾画将军的眉目,划过他漂亮的鼻梁,丞相混混沌沌地在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一会儿想到江湖朝堂,一会儿想到人间天上。城中敲起了子夜的钟声,打更人的梆子声也从街道上传来。丞相看看天色,悄悄在将军的唇上亲了一下,然后摸索着下榻去,从怀中摸出瓷瓶,倒了一粒药出来,囫囵吞下。瞬间,酒气通通散去,面上醉酒的酡红也渐渐消隐于无形。丞相长长舒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倒是让他的头脑更加清明了一些。他给将军盖好毯子,穿上了夜行衣,再把头发绑在脑后,,露出他深刻的面容来。将军躺在榻上,呼吸平稳地睡去,月光照亮他满身。等梆子声渐渐远去,丞相戴上面巾,把软剑缠在腰间,翻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丞相的身子很轻盈,在屋檐上跳跃的时候就像是疾驰的飞鸟。他轻功上乘,只用了几下子,就翻出了城墙,绕过城外那座山坡去了。天地朗照,四野清明,丞相站在原野上,看天际模糊的边线,银河垂挂于天幕,月亮正斜斜地落向西方。这里是将军驻守的城市以北,翻过了那座山,就算是到了异族的地界。北方夜里天气寒冷,旷野上的大风无休止地呼号,刚从山东头漫上来,一下子又席卷到西边的河流上去了。矮小的野花飘飘摇摇,草絮和花瓣像是在下雪。丞相有点冷,他朝手心里哈一口气,使劲地搓了搓。丞相时不时往天际看一看,好像是在等什么人来。突然有点怀念将军了,他刚才搂着自己的时候,身上多温暖。蓦地,一个影子从那边和缓的山丘上出现,此时一轮明月正好悬挂在他头顶,大而无光,伴随着漫天的星辰,碧波荡漾。高大的白鹿从山坡上跑下来,高耸的鹿角像森林里交错的树枝。鹿角刚打了蜡,系着长长地翡翠流苏,红绫打着漂亮的攒花结。“图甘达莫古道恩。”丞相看着那个影子轻轻说,目光沉静如星河。白鹿小跑至丞相跟前停下,一个声音渺渺落下:“相爷,我来迟了。”骑在鹿背上的少年,是图甘达莫氏年轻的族长。他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还有一双碧潭般的眼睛。他脖子上戴着玛瑙,耳畔垂挂着北海里的珍珠。图甘达莫是一副异族人的打扮,腰带上镶嵌着翡翠,手腕上戴着黄金手镯。异族拥有广袤的领土,皑皑大雪下埋着无数黄金和白银,北海里的珠宝取之不尽。“族长好大的排面,让本官等这么久。”丞相抱着双臂,神色清冷。图甘达莫跳下来,按住腰间的弯刀,径直走到丞相跟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图甘达莫比丞相矮一个头,说话时候不得不抬头。按说,以图甘达莫的身份,只有别人仰视他的时候。但这时候不,丞相在图甘达莫眼中算是值得尊敬的人物。“相爷,你从城中出来,没人注意到吗”“没人。本官在将军的酒里加了一点仙人醉,才让他喝醉了过去。”丞相拉下面上的面巾,裹紧了身上的袍子,免得被大风吹到。图甘达莫环顾一下四周,藏进旁边的阴影里,说:“你上回为什么要挡箭”如果你不挡箭,可能我们已经南进了一千里了。”丞相靠着破棚子的一根柱子,轻轻笑了一下:“因为将军是本官的人,本官说了要对他很好的,不能食言。”“可是相爷,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现在你不要在本官面前说什么约定。”丞相抬手打断了图甘达莫的话头,“要知道,明明是你们违约在先。还有,本官现在改变主意了。”“谁知道乌罕那提会来,猝不及防地出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图甘达莫耸耸肩,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丞相撇撇嘴:“谁知道你们一家人在怎么斗,乌罕那提怎么样了”图甘达莫看看天上的月亮,说:“我让人在她的药里加了慢性的,就是你上回给我的那种,相爷,能否再多供应一些”“当然了,族长。只要能把乌罕那提熬死,多少本官都给你。”“相爷,你又有了什么新计划”丞相没有回答他,他偏头去看看凄清的旷野,听大风在他耳边呼啸。白鹿低着头在空地上徘徊,月光照得它一身波光粼粼,正轻轻地嗅着芳草中的野花。丞相考量了良久,才说:“这个事你别急,本官自有打算。只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谁都别想打这座城的主意。”“相爷这句话该怎么说”图甘达莫盯着他,话一说出就飘散在风里。“不该怎么说,就凭将军是本官的人。你知道,本官护短,本官认定的人,妖魔鬼怪都别想近身一分。”丞相面上带笑,眼里藏着缅怀。沉闷的夜里似乎开出了花,冰河解冻,人间逶迤,层层叠叠的花海背后,有故人缓缓归来。图甘达莫不太懂丞相话里的意思,但他并没有多在意,毕竟他是个异族,直来直去的,不太懂汉人那些含蓄委婉的说法。丞相走到图甘达莫身边,背着手,弯下腰与他平视:“族长,十二川的源头和那里生活的怪物,是不是应该去解决一下了““是啊,相爷,”图甘达莫笑着说,眼里的目光却没有笑,“是该去解决一下了。”“族长,以后万事皆得小心。你已经杀掉自己的妹妹了,其他的,你一定不忍心吧”丞相看着图甘达莫的眼睛说,沉着声音,流淌似暗流。“你要对他干什么”图甘达莫突然紧张起来,一下子抽出了腰间的刀。丞相一把按住图甘达莫握刀的手,一用力,缓缓把出鞘的寒刃一点点收了回去。“不要紧张嘛,我的把柄在你手里,你的把柄也在我手里,咱们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掉的。”丞相的声音轻轻的,一下下擂击在图甘达莫的心上。“相爷,愿你真如你们的百姓说的那样,慈悲善良。”图甘达莫收回刀,拧着眉头看丞相的神色,碧潭色的眼里波澜四起。“族长,也不要忘了你的宏图大业。”丞相颓废地笑,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这时,丞相眼梢一转,霎时升起腾腾的杀气:“谁在那里”一阵大风吹过,只一眨眼的功夫,图甘达莫已经和他的白鹿一起消失在夜色中。丞相抽出腰间的软剑,手腕一震,华光乍现,嗡嗡作响。他站在原地,风袍赫赫飞扬,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握着软件的手上细骨毕露,黑夜里的大风卷着野花从他脚边翻过。突然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点微微的调笑:“串通异族,图谋不轨,顺便还勾结边将,相爷,您这桩生意,做得很大啊。”、转合有人轻轻落下,像夜里的百鸟,足尖点在破棚子的一根朽木上,其身形如松竹,临风而如玉树。月光照在他脸上,平平展展的,一览无余。衣服的左襟上绣着一大片银色的风竹,其间点了翠,骤然升腾起一种繁华之感来。丞相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好歹舒了一口气,不然又得要伤筋动骨。“大盗锦衣,还真是夜里的行侠。”丞相一翻手掌把软剑缠上自己的腰,一手裹住风袍,把那点华光悄悄掩去了。“不敢当不敢当,丞相这一身,可真是难得。怎么,要跟我们江湖人,同流合污了”锦衣一展双臂,刷拉一下从顶上跳下来,腰间的铃铛叮当作响。“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哪来同流合污一说呢”丞相往旁边走两步,给锦衣空出位子来。锦衣拍拍自己的袍子,盘腿在草地上坐下来,随手折了一根野草叼在嘴里,顺便闻了闻五色的野花。“刚才我都听到你们的对话了。”锦衣无所谓地说,“相爷,您还真像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不过,您就不怕我去皇上面前告你”丞相戴上自己的兜帽,遮去了大半的野风,他笑着说:“你去啊,你上回偷来的春风上国图还在皇帝手里,你去了就把你拿进诏狱。”“嘁,甭提了。上回帮你一回,就丢了老子好不容易偷来的宝贝,一万两黄金就这样打水漂咯”锦衣撑着手,遥遥地望着凄清孤旷的原野,目光放得长远起来。他身上有江湖的气质,好像所有的逍遥自在、浩然正气,他一并都拥有了。丞相可不认这个账:“你做一次本官的任务,本官要支你多少钱你知足吧,天下除了我这一家,你哪去找这么便宜的好事。”锦衣素来知道丞相是出了名的嘴硬,当然他的心也不软。丞相从来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错,他骄傲自大之余,还有一点糊涂健忘。锦衣耙耙自己的头发,黯然道:“东厂和锦衣卫到处缉拿我,甩都甩不掉,老子只好跑到这里来了,想想真憋屈。”“大盗锦衣也害怕锦衣卫和东厂按你以前的性子,可不是这么窝囊的一个人。”丞相故意激他,“什么窝不窝囊,老子早几年就金盆洗手了。春风上国图都让我搞到手了,还用得着去做这营生吗”锦衣不服气地嚷嚷,一甩手把那根野草甩出去一丈远,一下子又被风给吹跑了。丞相可不听他在这里自吹自擂,他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可惜咯,你那宝贝被皇帝给抢了,算不算是倾家荡产”锦衣一下子泄了气,丞相一语中的,他锦衣现在,真的是倾家荡产了。哦,锦衣没有家,他仗剑天涯,四海为家。丞相瞥瞥今锦衣的神色,见他垂头丧气,心里倒还生出点得意来,夜里的冷风吹得他有些发冻,丞相使劲吸了吸鼻子,闻见冷冽的花香。“谁叫你上回二话不说,直接把你的袍子给丢下去了。现在后悔了”锦衣咬咬牙,瞪了丞相一眼,一手捶在地上,当即砸出一个坑来。他愤愤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算了,我没有狼要套。”“没生意做了所以来找本官要活儿”丞相在他旁边慢慢踱步,时不时扫他一眼,神色倨傲。锦衣现在不服也得服,丞相是他的大东家,未来的财路都在他手上。锦衣蔫巴了脑袋,摇头晃脑道:“相爷有活做吗杀人放火的事不干。”“有啊,当然有。”丞相站定,一旋身弯腰凑近了锦衣,“本官手上刚好有个美差事,酬劳多,油水厚,还不用你多操心。”锦衣睨他一眼,一脸的不信任:“真有这样的美事相爷您怎么不自己去做”“本官当然想做了,捞钱的机会谁想错过。但是时不待我啊,本官怕是,捞不到这个好处了。”丞相比划着,有指点江山的气度。“多少酬金”锦衣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丞相蹙起了眉头:“本官哪次少过你吗这次若是办得好,好处一样少不了。要什么药材,什么刀剑,也只管跟本官说,旁的你不用管。”“是是是,相爷出手阔绰,小的自然是知道的。”锦衣连忙赔罪,丞相是他东家,得罪不得。“这事你干不干要是拖泥带水的拿不定主意,本官可就另择他处了。”丞相背着手,语气不容置疑的,就是要把锦衣一举拿下。锦衣连忙起身拱手:“请相爷示下。”丞相听他这么干脆地就接下了,脸上又换上了笑容。丞相拢拢袍子,抬手招锦衣到面前来,轻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风声浩荡,人声模糊。“记下了就这么一个活儿,统共你也不露几次面,闲得很。”丞相说着拍拍锦衣的肩膀,示意他放宽心。锦衣眉头皱了皱,左右思量了一下,抬眼看看丞相绵里藏刀的微笑,再相想自己前无出路,后无退谷的境地,叹一口气,只得应声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丞相轻轻笑出声,转身拢着两袖去看北疆的月色,被冷风吹着,脸上微微有点发烧,他的心情莫名地舒畅起来。“你为什么要挡箭”“是你们违约在先”“带上你的兵,赶紧滚回北疆去,这笔帐,本官日后再找你算”“黎明来临,天就快亮了”将军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大梦中,谁人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又是谁人的声音铿锵如晨钟暮鼓。大汗淋漓,身上的三层中衣都已经湿透,他紧紧攥住绣着蒲葵叶的被单,伏在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将军感觉头好痛,昨夜的酒劲还没有完全散去。他模模糊糊想起丞相陪着他喝酒时的情形,丞相端着酒杯朝他笑,眼尾有浅浅的皱纹。将军看看旁边,空空的,丞相不在。“将爷,醒了没有起来把这碗醒酒汤喝掉。”门边突然传来人声,紧接着有天光倾泻进来,房中的纱幔被层层撩起。丞相端着釉陶碗,一手打起紫金弹墨刻花的缎子,曳着后裾走过来坐在床沿,一扬手拿袖子在将军脸上拂了一下。将军坐起身,看看身上浸湿的里衣,伸手就去解腰带。丞相一看事态不对,连忙按住将军的手:“将爷,本官知道你心急,但现在还在白日里呢,这些事做不得,做不得。您兴许是醉了,来,把这碗汤喝掉。”将军没反应过来丞相在说什么事做不得,他偏头想了想,没想出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