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挂着的北疆冬夜图,看图上画着的大雪,雪中的雁翎河蜿蜒如玉带。蒲川刚想骂人,将军按住了他,示意他稍安勿躁。羲和在旁边发呆,神游天外。“拿这些钱来干什么”“赎人。”“赎人”将军转身看他,“谁家的姑娘这么金贵”锦衣神色暗了暗,身子依旧挺得笔直,他喉头动了动,说:“不是姑娘,是宫里的人。”将军思量两下,忽而明白了些什么,他没多说,掂掂手里的花,把花插在了瓷瓶中。上游一直默默地坐着没说话,叠着双腿垂眼看杯中热气腾腾的茶水,偶尔抬眼看看锦衣。“你可是与我有什么仇怨”将军问,他语气淡然,听不出悲喜。“没有。”“那是别人指使你来的”锦衣没说话,眼睛看着桌上一把长刀。那是将军的刀,刀身窄长,刀柄乌黑晶亮,摆在架子上,旁边恰逢时节地摆着两盆紫红的菊花。将军见他不说话,也没有着急,毕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人那么容易就供出幕后主谋。蒲川有些惊奇:“名列江湖上四大宗师的锦衣居然会受人指使,出来杀人”锦衣猛地扭头瞪着蒲川,咬紧了牙齿,那神色活像是要把蒲川大卸八块。锦衣骨子里有股骄傲气,自然是不愿听别人贬低他。将军朝蒲川挥挥手,让他别说话。羲和见状,拉着蒲川手臂就走了出去。蒲川虽有些不乐意,但羲和剜了他几眼之后,也还是乖乖地跟着走了。“那要委屈大侠先在监狱中住上一段时日了。”将军说,他拨弄了两下菊花,剪下了几片叶子。锦衣沉默一阵之后,提了一个要求:“将军,可有纸笔锦某想修书一封。”将军思量了两下,喊人端了纸笔过来,磨好了墨,在锦衣面前摆开了。锦衣也不推辞,提笔就在纸上写,末了,在信封上题了一个衣锦夜行。将军接过信封,道:“要寄到哪里去”“寄给丞相大人。”锦衣看着将军的眼睛,“劳烦将军了。”将军听到丞相,瞳孔缩了一缩,但他没有表示,只是把信放进袖子中,叫人上来把锦衣带下去了。上游坐在一旁看着,默不言语。“道长,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将军在圈椅中坐下,手肘边放着自己的长刀。上游搁下茶杯,抬了抬下巴,淡然道:“锦衣是晏翎手下的人,这些年,他一直在帮晏翎做事。不过他来杀你应该不是晏翎指使的,晏翎那么爱你,他做不出这种事来。”将军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听了上游的话他心里也有些担忧。锦衣是丞相的人,他刚才写信要寄给丞相,他会在信里写什么上游看出了将军的担忧,笑着站起身,拂袖道:“不会是晏翎的,毕竟,他是真的很爱你啊。”将军脸红了,上游垂眸笑了笑,再意味深长地看了将军一眼,下堂去了。将军抬手握住横放的刀柄,目光却落在紫红色的菊花上,他在回想上游刚才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上游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将军闭上眼睛,想起了丞相的面容,眉梢带喜,眼尾情生。几日后,两封信同时送到了丞相手中,一封是将军的,一封是锦衣的。丞相猛然警觉起来,他在桌案前坐下,两封信比照在一起看,眉间渐渐笼上阴云。他靠在圈椅里,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自语道:“这该死的阉人居然打我心肝儿的主意”他又把将军的信看了几遍,再把信纸叠好了小心地放在红木盒子里。锦衣那封信被他放在蜡烛上烧掉了,看着信纸化为灰烬,他起身出门准备去找广陵王。旧纪载:是年九月,广陵王出兵勤王,助御军击退异族,其间私自打开北城门,致使乌罕那提氏逃走。战后,广陵军以休整为由,进驻帝都。秉笔崔氏趁机进言,当留广陵军于帝都,以抚军心。晏翎串通广陵王,广陵王突然起兵,大举进攻帝都,里外夹击“相爷,皇帝下了密令,说要召回北疆的守将,令其带兵速归,准备对付广陵王。”梁顾昭匆匆赶来,向丞相告知这个消息。丞相摔开了手中的茶杯,跨上一步拽住梁顾昭的衣领,逼问道:“你哪里听来的消息密令现在在哪里”“从王爷哪里得知的消息,密令已经发出了,使者正在赶往北疆的路上”梁顾昭急得满脸通红,“皇帝接连发了数道密令,说是十万火急”城外传来火炮轰击城墙的声音,广陵军正在攻击南城门。经过多日战乱,除了西北方的一片,帝都几乎已成废墟。东海总兵叛乱还没有平息,西蜀的地震灾情重大,琅琊王拥兵于泰山脚下,帝国岌岌可危。“不行不能让他回来”丞相怒吼道,“至少不能这个时候回来你的海东青呢我要寄信”矛隼穿破长风往北疆疾飞而去,它比之前的哪一次都飞得用力,几乎是永不停歇。它坚硬的翅膀砍破云层,一天时间就赶到了雀城中心。“将军帝都来信了”士兵高喊着冲进练兵场,把一张纸条递到将军手中。将军展开来一看,当即皱起了眉头。蒲川在一旁看着好奇,凑过去问:“谁寄的写了什么”只见纸条上饱蘸朱砂,赤红的两个字赫然其上:勿归、倥偬蒲川眼皮子一跳,那红艳艳的两个字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当即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操广陵王这么快就进攻了”将军被蒲川这一声尖叫吓得肝胆一颤,揍了他一拳,再捂住他的嘴巴把人拖到墙根去,逼问道:“什么进攻广陵王进攻你怎么知道的”蒲川傻眼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把秘密漏出去了,要是丞相知道了还不扒他一层皮他愣了一瞬,打了个寒噤,慌忙道:“听帝都来的商人说的,不过我看他们是在胡说八道广陵王哪有那个胆子冒犯皇帝”将军撇起了眉头,垂眼看看书中的字条,上面两个字是丞相写的,连丝如游龙。他再看看蒲川,蒲川瞪着一双眼睛,双手都在抖,不知是紧张还是惊吓。他把字条举到蒲川鼻子跟前,说:“你知道这是谁写的”蒲川这一想才发现字条上根本没注明是何人所写,自己这一喊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蒲川心里死亡咆哮,这怕是要被将军拿住把柄了“不知道。”蒲川摇摇头,誓死捍卫丞相的秘密,“不过这两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叫你不要回去”将军薅了他一头,道:“这是丞相写的,那还用说,当然是帝都出事了你刚才说广陵王进攻帝都,到底怎么回事儿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蒲川扇了自己两巴掌,恨不得挖个坟墓把自己埋了:“全是市井草民的胡言乱语,将军不必当真皇帝圣明,广陵王怎么敢贸然进犯。刚才那话就当是我胡诌,把他当个屁放掉吧”“说话没点分寸,夫子诗书都白读了”将军揪起蒲川的耳朵,“我听说青城道士饱读诗书、风雅无双,那上游是怎么教你的难不成成天教你一些屎尿屁”“没有没有,不关师父的事。”蒲川疼得龇牙咧嘴,忙为上游开脱。上游清心寡欲,舞剑炼丹赏花捕鱼,怎么会教他这些粗俗玩意儿。将军松开手,把字条揣进衣袖里,笑道:“不知道上游怎么会有你这个徒弟,实在是有辱师门。”蒲川刚想反驳,将军按着腰刀往另一边走去了,招呼他一声:“随我来,这事情不简单,咱们跟你师父商讨商讨。”将军走远了,腰间火红的丝绦随风飘摆。蒲川摸摸被揪红的耳朵,悻悻地跟在后面,虎头海雕在淡色的天幕上盘桓,偶尔发出悠长的尖啸。上游很快赶到了堂上,那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浇花,一边逗逗雪山上跑下来的白狐狸。他觉得这小狐狸可爱,便抱着来见了将军。上茶之后,将军屏退了众人,把字条递给上游看。上游仔细看了几遍,才说:“依贫道所见,这确实是丞相大人的字。”将军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跟他都是拜过天地的关系了,这个还用你来说不过转念一想,万一这是虞景明写的呢那个渣滓把丞相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根本看不出分别来。“那依道长的话,这该是怎么一回事”将军坐下来,叠起双腿,“道长从帝都来,耳目通达,想必知晓很多事情吧”上游闲闲地捋着狐狸毛,小狐狸在他怀里眯着眼睛享受。停顿了一下,上游才笑着说:“将军莫非忘了贫道离开帝都的时候,将军还没来北疆呢。”“末将知道道长与丞相是江湖朋友,那依您对他的了解,这张字条表示什么意思”“这个嘛”上游斟酌两下,抬眼看看将军,“要说关系亲密,贫道自然是比不得将军。不过依贫道愚见,近日帝都必有异变,晏翎又不想让您参与进去。否则,他犯不着用海东青来给您送信。”上游说罢转眼去看看那只站在刀架上的白色矛隼,眸光忽然一闪:“这不是梁氏的海东青么”“梁氏”将军问。蒲川听见这个名字也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矛隼身上。矛隼浑身雪白,脖子上有一圈黑色的翎羽,古铜色的鹰眸大而有光,怎么看都是天骄模样。“满堂花醉,梁顾昭。”上游收回目光,靠回椅子里,挠挠小狐狸的下巴,“晏翎没在江湖上混几年,门道还挺多。”将军默然,梁顾昭的名号他是听过的。蒲川却没有将军那么淡定了,他突然想到,梁顾昭“恰逢时机”地出现,传授给自己刀法,会不会也是丞相指使的这样一算,自己这些日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丞相事先安排好的遇到什么人,该做什么事,该要去哪里全都被丞相拿在手掌心里蒲川突然觉得自己成了陀螺,被别人抽着鞭子转。且不说这一层,光是梁顾昭来教习自己武功,就欠下了丞相一个天大的人情这厢正谈论着,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将军刚想斥退,却听见外头急急禀报:“将军,帝都的信使来了,带着皇帝的密令和金牌”在诏令中,金牌诏令最紧急,非亡国灭种之时不得启用。将军一听便紧张起来,与上游对视一眼,起身开门去迎接信使。蒲川坐在堂上,心乱如麻;上游倒是有闲情逸致,勾着手指头逗弄狐狸,万事无关自己的样子。上游清心寡欲,行走江湖来去如风,指望他操心朝堂事,这辈子都不可能。小半个时辰后,将军才走进堂中。他神色有些紧张,把手里的圣旨和金牌放在桌上,坐下来揉了揉眉心。“出了什么事”上游难得关心了一回,赶在蒲川面前询问了一句。将军摸着自己的下巴,他心神不宁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摸自己的下巴。沉默了半晌,将军才看着蒲川,说:“广陵王进攻帝都了你个死乌鸦嘴。”蒲川被骇得脸色发白,忙伸手去探旁边,想拉住羲和的手臂,却一手探了个空。扭头一看,羲和没坐在旁边,蒲川心里忽然空了一大半,有种淡淡的寂寞袭上心头。“广陵王进攻帝都”上游不可置信地拔高了音量,“谁给他的胆子”没人回答他,将军撑着额头闭眼沉默,蒲川一言不发。堂中气氛陡然有些微妙,如绷紧的弓弦,下一秒就要绷断了。蒲川试探道:“丞相叫你别回去,是不是就料到了皇帝会召您回去”将军抬手按住他的话头,说:“我还没有答复信使,先让我仔细想一想。你们先下去吧,回住处去休息,外面乱,没事不要出来。”蒲川见将军不想说话,也就拱手告退了。上游正要出门,将军叫住了他:“道长,您说我该怎么办”上游闻言笑了笑,蹲下身子把狐狸放在地上,说:“行由心成,将军,要多听听自己的心声,随着自己的心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想,这或许也是晏翎所希望的。”小狐狸落地之后便跑向将军,三两下跳上他的膝头,将军把狐狸抱住了,看着上游的眼睛,忽然释然了。“将军这只狐狸真可爱。”上游甩甩袖子,“贫道只是个江湖人,不管朝堂事的。”“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道长,国家挑在我们每个人肩上,岂有逃避的道理”上游停了停脚步,笑着说:“晏翎没有看错人,将军果真是心怀天下。你有阳关道,我有独木桥,贫道想过怎样的生活,还是贫道自己说了算。”说罢,他说了声告辞,便离开了。将军抱着狐狸坐在圈椅里,刀架旁摆着时鲜的菊花。他浅浅抿了一口麦子茶,晃荡着茶杯,慢慢让思绪沉淀下来。他从怀里摸出两个物事,一个是长命锁,一个是木雕福童。想起童子已经不在了,他神色暗了暗。再想起广陵王进攻帝都的事情,心都揪成了一团。丞相还好吗有没有受伤他每天怎么过有没有谁在身边陪着他他到底想做什么什么时候才能让这绵绵的相思,有个尽头与此同时,图甘达莫也收到了一封信,匆匆展开来看了,忙招来一个部下,吩咐道:“带三万部众,今夜突袭雀城。听着,杀人可以,别动翁渭侨。”部下看着图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