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书法与之前大不相同了,横钩撇捺之间都是自己的影子。“淄博温氏。”丞相突然说。管家看了一眼丞相,连忙纠正:“相爷贵人多忘事,是济南翁氏。”丞相笑了,笑得温情眷恋,眼里藏着久远的缅怀。他摩挲着请帖上的烫金花纹,笑道:“本官这次就卖他这个面子,将军府的这次宴席,本官当然要去了。”蒲川和梁顾昭都笑了,蒲川算了一下日子,猛然惊觉:“表哥今天请客,莫非”“今儿是十月初十,是他的生辰。”丞相接了下去,语气嗳然。“将爷比你大十天啊”管家打趣道,“年高不一定在上啊。”丞相被说得有些臊,甩甩袖子站起身,招呼一下堂中的各位:“将军请了咱们丞相府,那我们都去吧,将军今天过生,人多了图个热闹。”说罢,他下堂去房间里换衣裳,翻出了那件湛蓝的孔雀牡丹。丞相坐着四匹马拉的马车拜访将军府,从城东到城西不过是一炷香的距离,一会儿就到了。远远地,丞相就看到将军站在门檐下等着客人来,他笑得春风拂面,像高举中第的读书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丞相走上台阶,他有些恍惚,时间总是重叠在一起,这场景,似曾相识。“将爷,恭喜啊。”丞相拱起袖子拜贺,衣服上的牡丹国色天香。将军也跟着回礼,有模有样:“同喜同喜,相爷,里边请。”他们相视而笑,尽管斗转星移,但初心还没老。仿佛又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丞相刚到,皇家的贺礼就送下来了。女帝没有亲自来,只是喊了新上任的掌印送了过来。一来为将军庆生,二来作为他平反广陵王叛乱的赏赐。黄金千两,绸缎摆了一屋子,还有各式的花卉。公公特意抱来一束白花,这花将军从未见过。“这花叫百合,南蛮的使者贡上来的。”公公说,“从山崖上摘下来,很是珍贵。”送走了公公,将军把花抱给丞相看,说这是百合,稀罕东西。丞相眯着眼睛拨弄了一下花瓣,笑道:“百合,百年好合。”将军悄悄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说:“咱们两个也要百年好合。”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花匠看到,他吓得眼皮子一抖,忙遮住眼晴,匆匆从旁避开了。丞相骂了花匠一句,笑着捏捏将军的脸,说他不要动不动就亲人。“看见你就忍不住想亲,还想和你上床。”丞相佯怒着拍他一巴掌,道:“嘴巴这么会说,到了床上还不是得听我的话”将军撇撇嘴,又不好反驳,急得直跺脚。最后重重哼了一声,把花塞到丞相怀里,转身扬长而去了。晌午,上游过来了,是将军请来的。他身后跟着锦衣,濮季松坐在竹木轮椅里,黑纱蒙着双眼。跟着进来的,还有个穿红衣服的人,将军不认得,便向上游询问。“七宝燕。”上游瞥了七宝燕一眼,随口答道。原来是七宝飞燕,这可是宗师,是稀客、贵客。将军朝七宝燕行礼,把他请上了座位。“我们这是在哪里”席间,濮季松低声问上游。上游看了丞相一眼,温声道:“在七宝燕的老家。”七宝燕无故被提名,觉得莫名其妙,刚送到嘴边的糯米饭突然吃不下去了。他刚想放下筷子杠锦衣,却被上游按住了手。上游笑着摇摇头,七宝燕瞬间没了脾气,神仙说啥就是啥,他不敢说一个不字。“锦衣,你的春风上国图找到了么”丞相问起。锦衣晃晃酒杯,握住濮季松的手,说:“找到了,季松给我指的路。不过,我把它烧掉了。”众人皆惊,春风上国图可是传国的名画,就这样被他一把火烧掉了暴殄天物七宝燕又想骂锦衣几句,还是被上游制止了。他觉得相当憋屈,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一气之下撂下筷子走人了。上游看着七宝燕走出去,摇了摇头,耸耸肩继续吃他的饭。“我已经把季松带出宫了,春风上国图也用不着了。什么黄金一万两,这些都不重要。”将军给丞相倒了一盏酒,问:“那什么最重要”“自由自在的生活,还有爱。”锦衣握紧了濮季松的手,转头去看濮季松的眼睛。濮季松眼上蒙着黑纱,但能从他面上的神情猜出他的心思。丞相笑了,这不就是自己所期望的么之前一心想夺权,可后来遇见了将军。将军身上有北疆的气质,当歌纵马游川踏花,自由自在,来去如风。生命本该轻盈,让它变得泥泞不堪的,是我们自己。爱就是愿意为了一个人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席间众人举杯庆贺,今朝有酒醉,醉庆同袍沙场归。将军、丞相、管家、花匠、蒲川、顾昭、羲和、锦衣、季松、上游、七宝燕,大家都还在,谈笑风生依旧是旧时模样。桌上留出了两个空位,一个是给神仙的,还有一个,是给童子的。饭后,蒲川与将军和丞相一起闲聊。丞相躺在躺椅上,在院中晒着太阳,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将军坐在一边给他剥花生,一颗一颗喂到他嘴里去。“相爷,现在全天下都认为你死了,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丞相看了将军一眼,说:“跟你表哥一起去北疆,住在雀城。”蒲川点点头,将军指点两下,又道:“你去哪里呢”坐在蒲川旁边的羲和立刻回答:“师爷说要让师父进山门,我们就要去洛阳了”在羲和口中,师爷就是梁顾昭,师父就是柴蒲川,山门就是洛阳梁氏。“就你多话”蒲川佯怒道,拍了羲和一掌。其实羲和说得没错,梁顾昭确实收了蒲川为徒,让他进入梁氏山门深造。梁顾昭年纪也大了,身子不如从前,收了蒲川就算是关门弟子,其他再不收徒了。丞相祝福了蒲川几句,蒲川有些不好意思,将军说相爷祝福你你就收下,相爷是大福之人,你得了祝福,必定能福寿安康,福泽无量“瞧你说的,把我吹得跟神仙似的。”丞相责怪一句,将军但笑不语,剥了几颗花生喂到他嘴里。正说着呢,神仙就来了。上游灌好了酒葫芦,走过来与丞相坐在一处。他们晒着太阳,背后暖融融的,帝都很久没有这么温暖过了。“你爹呢”丞相问上游。他看看上游后边跟着的七宝燕,点头打了个招呼。上游咬了一块桂花糕,咂摸了两下,才说:“他在北疆守着呢,过段日子我就去找他,我要带他去北方的冰海看看,他会喜欢那里的。”“图甘达莫成了异族王。”将军轻轻梳理丞相的头发,“现在该叫他乌罕那提了。”丞相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忽然睁眼看看四周,喃喃道:“阿宁不在了。”众人皆沉默。将军从怀里摸出两个物事,一个是长命锁,还有一个是木雕福童,把这些放在丞相手心里。丞相垂眸看着,长命锁上点着翠,铃铛铛锒作响,唱歌一样。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只是应当受到这个祝福的人,已经不在了。他重新躺回椅子里,抬手捂住眼睛,叹了一口气。众人都看到,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这是将军在帝都摆的最后一次宴席,那天天光朗照,万里无云。将军府里很热闹,大家都在一处说笑,谈论着将来的愿景。战后让希望重新燃起,所有的人都该有和平的未来。后来各自都散了,将军站在府门前给众人送行,丞相提着灯笼站在旁边,巷子里两棵老梧桐沙沙作响,月亮正爬上墙头。柴蒲川背上羲和刀,与梁顾昭一起往洛阳去了。将军对蒲川说了很多话,蒲川骑上马的时候仍不忘回头看看。锦衣带着濮季松往二金胡同走去,他们的院子还没被战火破坏,一面围墙被烧坏了一半,所幸没有危及楼房。院子里的枣树开始落叶了,地上积了不少枯叶和灰尘。不知哪里又惹到了七宝燕,他居然与上游骂咧起来,上游气得攥紧了拳头,两人差点就在丞相府门口大打出手。最后还是丞相劝了两句,上游才扯着七宝燕的衣领把人拖走了。看着上游和七宝燕消失在巷子口,丞相站在门前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冷冽的空气中飘着甜香。丞相回了秋院,说他想阿宁了。秋院中一棵银杏树叶子全都黄了,落在地上也没人来打扫,角落的摆着花架,秋天一来,盆栽尽数枯萎。秋千挂在树下,丞相在上面坐下来,看了看月光下的院子,人声寂寂,虫声寥寥。原先童子住在这里的时候,院中总是有热闹的烟火气,童子爱笑,在花木间穿梭奔跑。“真冷清啊。从来没觉得丞相府这么冷清过。”丞相拉紧自己的衣领。将军在旁边坐下来,握住丞相的双手,说:“这是阿宁的命,他是乌罕那提的血脉,总有一天要回故乡的。”丞相神色有些感伤:“阿宁说他要去看北疆的花海和雪山,但他终究是看不到了。我感到很愧疚,对蒲川也好,对阿宁也好,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在哪里。”“蒲川的母亲是误杀,阿宁的命运也不是你能改变的。人各有命,我们只能且看且行。”“我得到了什么呢如果说我之前想的是皇位,那现在我又有什么呢”丞相看着将军的眼睛。将军垂眸笑了笑,帮丞相把衣领别好:“你得到了自由,生命本该轻盈,就像锦衣说的,最重要的不是黄金万两,也不是权势名利,而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和爱。”丞相忽然落下泪来。“我在七八年前开始谋划,”丞相娓娓道来,“我先把阿宁带进丞相府,然后勾结了广陵王。我又让梁顾昭去接触广陵王,得到了很多消息。后来你爹战死了,我千方百计把你扶上位,然后接近你。”丞相看了看将军的神情,见他神色淡然,看不出悲喜。“我一开始只想利用你,可后来感情就变了味,我喜欢你,想亲你,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再然后我派蒲川去刺杀乌罕那提,故意挑起战争,给广陵王制造出兵的理由。再写信去告诉图甘达莫,叫他进攻雀城。”“图甘达莫进攻雀城,你就要去北疆,那样你就可以离开帝都,远离战乱。”“你一离开,皇帝就只有亲兵可以征用,广陵王兵强马壮,皇帝势必不是对手。”“皇帝十二道金牌召你回京,我就让图甘达莫继续进攻雀城,把你拖住。因为一旦你回来,局势就将翻盘。”“我让神仙带阿宁到北疆去,与图甘达莫融合之后,就能一举杀死乌罕那提。北方有神仙坐镇,图甘达莫与我交好,异族的忧患基本清除。”“广陵王与皇帝内斗,元气大伤,然后再让你回来。国师也是我叫去帮忙的,召来阴兵助阵,将广陵王全军击溃。““擒贼先擒王,广陵王一死,他的爪牙基本也就各自散了。”“最后,公主名正言顺登上皇位,内忧外患全部清除,太平的盛世即将来临。”丞相一口气说了很多,将军总算明白了事件的始末。原来庞杂纠纷的漩涡背后,竟是他一个人在操纵,暴风雨的风眼,永远是风平浪静的。将军听完,沉默了许久,他细细地想了想之前发生的事,发现一切原来早有预示,只是自己没有留心。“你说你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将军问。“我说了这么多你就记住了这一句”丞相撇起眉毛,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浪费口舌。将军笑道:“不止这一句,还有我喜欢你、想亲你”气得丞相揍了他一拳。将军玩笑过后,抬头去看明月,晚风拂过他发间,他带着淡淡的笑意,说:“不说这些阴谋诡计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恩怨散去了,刀剑归隐了。我们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不恨我吗”丞相惊奇,“我接近你是为了利用你。”“我管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现在你不还是喜欢我的么我预见了所有悲伤,但我依然要前往,趁着悲伤还没来到,何不珍惜眼前的大好时光。”“你心怎么这么大啊”丞相拢着袖子,对将军说。将军嘻嘻笑,不言语。靠近了丞相一点,他们并肩坐在一起,月光照亮了满身:“现在帝都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们到北疆去吧,收拾一下东西,两天后应该可以出发了。”丞相目光遥遥的,似乎一下子就看到了北疆的花海和雪山。他长眉落尾,眼角情生。“年节里咱们回乡去吧,先去济南,再去泸州。我去拜翁家的祖宗,你去拜晏氏的祖宗。你这么好,我的父母一定很喜欢你。”丞相说。将军看着手中摇晃的灯笼,心里忽地一喜,看着丞相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好啊,我们去拜高堂,是不是就可以成亲了”丞相就知道他会这么想,抬手揉了他一把,道:“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咱们这是衣锦还乡一天到晚就想着成亲,丞相夫人可不是这么好当的”将军乐滋滋地笑,长眉深目,眼里装着星月和河山。丞相把头靠在将军肩上,仰头遥望明月,喟然长叹:“山河永在,国泰民安。真好啊,开头是你,结局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