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李昶所言不虚,潮阳王府身处东南一隅,而安州原本便东南低,是以王府即便冬天也是十分潮湿。南方冬天的冷是深入骨髓的,府中又潮湿,李怀睿的伤风便一直不好,一开始来的几天他还用心调理几分,后来久治不愈,他干脆就药石不服,每日的饭食也是草草了事,一开始的时候李昶并不知道,只道是他心思忧虑才会如此,每每问起身子如何,李怀睿又一味的只说好,直到年前李昶再来看望李怀睿的时候,医师说已经药石无医了这潮阳王府李怀睿住了不过半载,可是东方瑶替他收拾完东西之后,却发现属于他的东西不过了了,床榻锦被,破旧的衣服,几卷文书,竟再无其它。想起之前阿厅说的莫名其妙的那些话,东方瑶才明白,原来李怀睿他来到安州,是抱了必死之心。他不要任何人以任何的理由杀死他,他是自己杀死的自己。他怕的是连累无辜之人,故而以此了断。因为收到芍儿的来信,说宋若栖可能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为了赶回去,东方瑶便决定第二日就离开,她虽然不喜欢宋若栖,可也不希望这个孩子有事,毕竟孩子是无辜的。李衡乾也同意了。临走之前,因为放心不下东方瑶,李衡乾又带了酒来看她。因为这几天她太冷静了,就算是在灵堂守灵的时候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就是木木的看着眼前的棺冢。东方瑶打开尝了一口,刚开始并没什么味道,渐渐地口腔中便充满了苦涩。她看着掌中小碗清亮的颜色,不似一般的酒浆颜色深有沉淀之物,倒显得干净一些。“这是安州特产的一种酒,是用安山之顶的清泉浮水和古法酿制而成。”李衡乾微微笑着,说道。东方瑶看着李衡乾的眼睛,明亮而幽深,不明白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索性扬首大大方方的又喝了一口,略微品咂,似乎口中又有了几分其它的味道。然而仔细回味,苦涩退却,口中竟多了几分甘甜醇味,依旧是淡淡的,仿若一股清水淌过深山,便是这醇便足够让人回味一生了。东方瑶忍不住疑惑的看向李衡乾。李衡乾淡淡一笑:“浮水之味胜过无味。”这一口,口中还真的是没有半点味道了,竟与泉水无异。不知为何,口中无味,心中却极是苦涩。东方瑶垂眸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酒碗。“这酒在当地并不是很受欢迎,只因为它味道清淡,但是许多年前我喝过一次,却极是喜爱。曾有一位善品酒的诗人对我说,此酒需少饮多回味,第一味它品来苦涩,只因人出世之后,要面对诸多苦事;这第二味品来清甜,是因苦尽甘来;第三味看似无味实则百态,正是悲喜看淡,如此而已。”喝下这最后一口,口中似乎划过之前两味,除此之外,当真无味。“此酒名浮世,取自浮生一世之意,饮过之后,方知其味,只可惜,如今酿酒之人,却都酿其它更为奢侈的酒去了,这浮世酒,反而无人问津。”李衡乾苦笑一声。“三郎。”东方瑶定定的看着眼前的酒碗,忽然叫了李衡乾一声。“瑶儿,我在。”李衡乾正色道,看向她。“殿下说过,生于皇室,诸多无奈,倘若有一天,你我为敌,不死不休,你便赐我此酒。”东方瑶笑了一笑:“那时,我也必不怪你,可好”她这样笑,笑的毫无芥蒂又悲伤,令李衡乾心口猛然一滞,难受的潮水充斥心房,仿佛再一多都要溢出来了。是的,他生于皇室,见过了太多的无奈,可是无奈到最后,他不想还是无奈,就像李怀睿一样,把这句无奈,带入坟墓之中。他想要的,就一定要活着拿到,他想要保护的人,也不允许任何人欺侮李衡乾将东方瑶揽入怀中,抱着她,心中才隐隐有了踏实的感觉,他想说,我们不会走到那一天的,可是他竟也不敢说没有那一天。“好。”他低声道。很久很久,李衡乾才又开口,声音低哑。“我出生后一年,我的生母便被祖母赐死了,她不喜我生母许久,可当时我的母亲并没有什么错,她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只是因为她出身卑贱。母妃待我很好,她从小就教我祖母是我们全家的庇佑,凡事要以她为先,可是这许多年来,我却见她从未庇佑过我的父亲,父亲为了明哲保身离开长安,他对祖母忠心耿耿,就算知道忠愍太子之死另有原因,他依旧隐忍不发,可是她仍然不肯放过我的父亲。”顿了一顿,李衡乾伸手覆在她额前柔软的发丝上,看着她修长的睫毛不停地颤抖,“这是我痛恨的,也是我无法摆脱的。”可是如今他又有什么办法东方瑶忍不住抬头来看他,其实他,过得也很苦吧。“我不会害你的,你相信我。”他发誓,就算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也下不去手,至少现在,他可以向她许诺。“我信你。”他满眼皆是柔情,东方瑶怎能不信,只是今日的他们不知道,有一日,李衡乾会真的把那一杯鸩酒递到她的面前,只是她后来看着眼前的这一杯毒酒,却是悲喜皆无了。酒的后劲很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躺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在睡梦中,她似乎听到有人与她轻声说话,声音仿佛是从风中飘来似的。“不知玉簪香,你闻着可还习惯”第十八章 生离死别二念着怀有身孕的宋若栖,这一路到长安,便加快了走,倒也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只是在途经楚州的时候,竟恰逢越州刺史李建和杭州刺史苏世安据州起义,好在楚州距离杭州和越州也有一部分距离,一行人快马加鞭,一个月后终于到达了长安。奇怪的是李怀睿身故的消息传的竟然是如此之快,起义军打的起义旗号,正是匡扶李唐宗室,诛杀祸水韩鸿照,为潮阳王和忠愍太子复仇云云。不过东方瑶并不感兴趣,因为这些人不可能是真心要复仇什么的,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已,一回长安,辞别了李衡乾,她并没有回宫,而是一个人先来到了崇德坊的一处宅院,里面住的正是宋若栖。东方瑶推开门的时候,院子里十几个人都在来回的跑。她心一沉,唯恐有什么不好的事,赶紧上前去问:“这是怎么了”被问的是一身香色冬襦的娘子,看上去二十岁上下,一脸焦急之色,也没仔细看东方瑶,只是急冲冲道:“我家娘子要生了”说完便跑进了里屋。“什么”东方瑶没想到自己回来的这么是时候,一想到宋若栖马上性命攸关,她便提着裙子焦急的跑了进去,好在外面虽然人多显得乱,里面却是竟然有序的进进出出,不时夹杂着女子痛苦的呻吟,她便赶紧走进了,有警戒的婢女看她行迹古怪,赶紧拽住她,“你是谁”东方瑶转过头,那婢女才看清楚了,正是多日不见的东方瑶,忙不迭道:“原来是娘子,娘子快些进去罢,宋娘子马上就要生了”“怎么样”这时,有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声响起。立刻有稳婆说:“夫人疼了两三个时辰,这个时候怕是还要再疼上了一会儿才行”东方瑶赶紧进去,床榻一边坐着的正是韩蕙娘,她一手拉着宋若栖的手,一边安慰她:“不要紧,不会有事的,你尽管把孩子生下来”那气度和半年之前的韩蕙娘简直是判若两人。一边的芍儿率先发现了东方瑶,惊喜道:“娘子,你回来了”东方瑶这才上前来,对着韩蕙娘简单的行了一礼,这才问:“夫人,若栖现在怎么样了”韩蕙娘一见东方瑶顿时有些呆滞,她紧紧地握住了东方瑶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只一瞬间,她手便松了,只道:“我一听说她不舒服便赶来看她,已经来了两个时辰,她从上午一直疼到下午,刚刚稳婆说很快就能生出来了。”东方瑶便赶紧来看宋若栖,却见她一脸痛苦和汗水,一只手被攥在韩蕙娘手中,一只手紧紧地拽着锦被,苦苦的哀号。她心中一酸,蹲在榻边对宋若栖说:“若栖,若栖,是我,你看我一眼”宋若栖大口的喘着气,仿佛是黑暗之中见到了一丝的光明,她努力的转过头,光线射入眼眶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东方瑶焦急、关怀的脸,她忍不住落下泪来:“瑶儿帮我,我的孩子”那是她的骨肉即便她从来不曾爱过李怀睿,可那也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肉,她是罪人她死不足惜,可是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脑中晕眩的感觉愈加强烈,她听到产婆大喊,要自己用力,可是她几乎没有力气了,但是她又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心一横,咬紧牙关用尽平生的力气一喊。“啊”痛苦的喊声伴随着孩童尖锐的哭声,一个孩子最终被抱了出来。“生了生了,贵夫人生的是为俊秀的小娘子”产婆在一边眉开眼笑。韩蕙娘将孩子接入怀中,东方瑶也看了一眼那怀中雪白的小孩儿,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正要伸手去看看那小女孩儿,忽然有人拽住了自己袖子。她转身一看,宋若栖面色竟然变成了惨白,就在此时,却听稳婆惊恐的叫道:“糟了”大片的血从她身下涌出在锦被上迅速蔓延,东方瑶吓了一跳,赶紧要去找止血的棉布,一边的产婆大声的喊道:“夫人,你”宋若栖却虚弱的叫了一声:“瑶儿”这一声虽然几乎听不见,但东方瑶依旧听了个分明,她跪坐下来,看着她已无生机的脸,哑声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宋若栖的声音几无可听:“过来吧我真的没有力气了”东方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把身子俯过去。“求你照顾好我的女儿小心李况含光毒我也不想”宋若栖的手忽然紧了一紧,她艰难的张嘴,用尽量不大的声音在东方瑶耳边说:“我中了皇室秘毒,是他以此为要挟,我也想活下去,可是我不知道我”话说到一半,宋若栖的声音却忽然哽咽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会保护她的,你放心,你放心”东方瑶回应她。“我”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东方瑶赶紧又凑近了她一些,然而此时,她却见一边的韩蕙娘转过头来,眼中有些悲哀,接着,那试探过鼻息的产婆宣布:“夫人她已去了”这三个字就像是飘散在空中的云,消失在夜空中的风,轻微飘渺的吹进了东方瑶的耳中。她还是离开了,自己究竟是没有保住她。东方瑶仔细看着若栖的脸她满脸泪痕,双目紧闭,一脸苍白色。是的,这一刻,她忽然没有办法恨起来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引诱了心爱她的男人,她又无情的指责他、抛弃他,使那个男人满腹锥心之痛走向那个冰冷的安州。可是她最终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住两个人的孩子。她说她想活下来,谁不想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够去创造拥有一切,可是现在她不能了。“她说了什么”韩蕙娘有些不忍的看着那个床榻上似乎已经睡过去的女人。东方瑶松开自己的手,缓缓道:“夫人,她去了,临走时,要我们照顾好这个孩子。”东方瑶去看那个孩子,这个孩子睁着眼睛,小脸皱巴巴,一双黑色的眸子却灵动清澈,注视着众人,正把手指头一小节放在嘴中吮吸,丝毫不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已经相继离世。东方瑶不忍,她迅速转过头去,咽下胸口的酸涩。“为何会突然大出血”她问那产婆。产婆是个三十岁上下身材丰腴的娘子,她道:“这位娘子,我也觉得奇怪呢,这孕妇生前是有什么病么”东方瑶心一跳:“怎么说”那产婆道:“床上这位夫人生产时明显浑身无力,我本以为她还要生到夜间,却没想到她一鼓作气竟然生了下来”“娘子,宋娘子身前并无疾病,就是在昨天还有医师来诊治”“是呀,娘子,奴婢贴身侍奉宋娘子,从未见她身子不适,不过若是说她身子虚弱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