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了邻居的腊肉,便上门赔礼。他心里一直清楚楼似玉身上的戾气没消散,只是被暂时压制了,哪怕能多压制些时候,他也很高兴。然而宋承林在的这个世道一点也不太平,尤蚩作祟,生灵涂炭,前一天或许还热闹得很的集市,第二天清晨去看可能就是满地的鲜血。县上人人自危,他也就变得更加繁忙,楼似玉睡着的时候他也常没归家,醒来一睁眼他又已经出门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她不高兴了,在他回来的时候也没睡,化着狐狸的原形,拿屁股对着他。“生我的气”“没有。”他失笑:“说话都带着气呢,怎么能说没有。”楼似玉闷不吭声,连尾巴都耷拉着不想甩,她想他想得紧,又总见不着他,觉得只有自己眼巴巴盼着他等着他,他一点也不在意屋里还有只狐狸。不高兴,难过,心口闷。叮铃清脆的响声从他袖口里滑出来,悦耳极了。楼似玉耳朵动了动,回头想看,又生生忍住,然而这人却是捏着那东西,径直拿到她眼前来。精致的一串银铃,被红色的丝绳系着,轻轻一晃就又响起来:叮铃她笑了出来,又敛住表情瞪他:“什么破玩意儿。”宋承林道:“隔壁的婶婶给她的猫儿买了小铃铛,我看你盯了很久,便也给你买了。”“你喜不喜欢”他问。她不答,鼻子里哼个不停,嫌弃极了似的。不过看他一直拿着也累,她高傲地用爪子接过来,放得远远的:“我又不是猫啊狗的,谁会戴这个东西”“我也是听婶婶说戴这个好,你若是跑不见了,我听着声音也好找些。”“那该给你自个儿戴呀。”她撇嘴,“常常不见的是你,又不是我。”宋承林笑起来,将她抱进怀里,摸了摸她软软的毛:“不生气了,下回若是有机会,我带上你一起出门。”“当真”她眼眸亮起来。“当真。”他应。可惜这应归应了,后来也没能实现,宋承林身边渐渐聚集了更多的修道之人,他怕她被误伤,便总将她留在屋子里。战火从岐斗山一路烧下来,楼似玉偷摸跑出去围观很多次,一直不敢露面,还要赶在他回家之前溜回床上装作熟睡的样子。宋承林没感觉到什么,宋立言却是感觉到了,楼似玉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可惜宋承林心里只有天下苍生和剿灭妖王,能在回来之后摸摸她的头,已经算是极尽温柔。大战开始的前一天是个好天气,宋承林破天荒地回来得早,与她一起坐在门口,轻笑道:“夕阳真美。”楼似玉耷拉着耳朵:“是啊,这么美你也没陪我看几回,总是忙进忙出的。”“抱歉。”“也不是要你道歉,你也没做错什么。”她嘟囔,“镇上卖年糕的那个老伯伯的孙儿昨天被妖怪吃了,老伯伯哭得很伤心,眼看着要归西了,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到那么好吃的年糕。”剿灭尤蚩是对的,哪怕她是妖怪她也知道,尤蚩在一日,天下妖怪猖狂一日,百姓也就一直不得安宁。只是她抿唇问:“明日出门能带上我吗”宋承林眼里流露出怜惜的神色,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顶:“我要去的地方,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是妖,而我是去杀妖的。”“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宋承林是个从来没撒过谎的人,宋立言从他的记忆里也知道了,可他现在,竟是对楼似玉撒了平生第一个谎。他说:“等三日后太阳下山,我就回来。”楼似玉高兴地笑了,将他送的铃铛叼出来,费劲地捆在了他的手腕上:“一言为定,要是到时候你没回来,我就听着这个声音去找你。”“好。”气氛正好,风景也好,本是该入诗入画留给后人评说的好场面,然而宋承林袖子里有个法器闻见了妖味儿,自己飞了出来,嗡嗡地一阵乱叫,然后不由分说地就把楼似玉给吃了进去。楼似玉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黑。“住手”宋承林脸色大变,伸手出去抓灭灵鼎,却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个他新铸的灵气十足的宝贝,为了展现自己强大的本事,竟连楼似玉也吃宋承林猛地施法想让它把她吐出来,然而这是他铸造来专门对付尤蚩的法器,只进不出,不给里头的妖怪任何的退路,一旦待的时间长了,不管是多厉害的妖怪,都会被鼎内的魂火化得一干二净。来不及多考虑别的,宋承林捏住这耗费他十年心血、刚刚才出世不久的宝贝,抓起獬豸剑就砍了下去锵刀枪不入的灭灵鼎,最不能违抗的就是主人的意愿,鼎身被砸破一个口子,将刚吞进去的狐妖哇地吐了出来。第135章 掌灯宋立言能感受到宋承林的心急,也能听见灭灵鼎委屈的呜咽,它的确是个极有灵气的宝贝,虽只是一物,但也有了神思,知道自己犯了错被重罚了,打着颤就躲开老远,鼎口背对着楼似玉的方向瑟瑟发抖。当初宋立言拿到灭灵鼎修好之后,灭灵鼎一直很怕楼似玉,他以为是楼似玉妖力太强,让这宝贝忌惮了,但怎么也没想过,竟是因为宋承林。一只妖怪和一个自己煞费苦心炼出来的法器,哪个更重要正常的上清司之人都会选后者,可宋承林想也不想就毁了灭灵鼎,以此来看,在他心里楼似玉应该有个很重要的位置吧然而,他感受他的内心,发现宋承林并未将楼似玉当什么特别之人,在他心里,她至多算个众生平等。哪有这样的宋立言很不能理解。两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楼似玉看他的眼神也与旁人大不相同,这宋承林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她有什么心思,怎么能一边对人家好,一边毫不动心他皱眉,想替他伸手去摸摸楼似玉的脑袋,然而四周光景又是一转,无数记忆像潮水一般涌进他的脑海。余晖在山间收尽,朝阳又从另一头升起,宋承林赶赴战场,临行前楼似玉化着人形拉住他的衣袖。他回头,温柔地笑了笑:“别担心,很快就回来。”“说好了啊,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不走了。”楼似玉傲气地扬起下巴,可眼里到底是有点湿漉漉的,她左右看了看,将他买的银铃拿出来,挂在了他的手腕上。宋承林一愣,接着失笑:“不会找不见我的。”楼似玉倔强地将他的手腕连银铃一起捂住,他沉默片刻,还是纵容了:“好,我戴着它。”青灰色的道袍被风吹得烈烈,他转身往外走,朝阳将他的背影拉到了她的脚尖前头。楼似玉红着眼弯下腰去,摸了摸他影子的头顶,低声喃喃:“要早些回来呀”带着些哭腔的声音,听得宋立言心里泛酸。宋承林赶去了战场,道人与妖怪厮杀不止。宋立言也没干看着,宋承林用的法术和运炁的法子,他边看边恢复记忆,跟着他一起运炁,许多之前未曾突破之处,霎时都醍醐灌顶。原来他这么强,竟能凭一己之力震慑上百个大妖,尤蚩与他交手,虽是互有输赢,但也没能将他同其他普通道人一起捏死。不过尤蚩也不愧是传闻里最厉害的妖王,妖力毁天灭地,一甩尾竟是将岐斗山都劈开了一条缝,缝越扩越大,山一分为二,岐斗山侧峰因此形成。双方胶着了两日,第三日日暮,妖族有援兵赶到,宋承林浑身是血地撑着獬豸剑,看着远处朝这边滚滚而来的妖云,突然轻笑了一声。他手捏了一个十分怪异的诀,唇间咒语齐出,宋立言霎时觉得五脏六腑像是都被灼穿了,三魂六魄飞出,带着至纯的炁,化成绳索朝尤蚩飞过去。魂魄封妖之术俱焚。宋立言难受地皱眉,他知道宋承林这是要与妖王同归于尽,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但他知道,背后有人在朝这边赶来。“你个骗子”楼似玉上气不接下气地踉跄摔扑到尤蚩身前,仰头看着这场景,怒声大骂,“骗子骗子”她还乖乖在等着他呢,还怕他看不见回家的路,将门口的灯笼都换了新的,点起来亮亮堂堂的,想着不是今日也就明日,他就会寻着光回来。谁曾想这人竟心狠到连最后一面也不给她见,挥手就将自己的魂魄给散了。无魂的躯体落回了楼似玉的怀里,她颤抖着手摸了摸他的脉搏,跪坐在地上怔愣了许久,鼻酸眼热,终究是没忍住哽咽出声:“哪有你这样的人”漫天的炁封住了尤蚩的经脉,三魂六魄也即将与妖王一起沉沦进无边的黑暗。然而,消失了半日的灭灵鼎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拼命吞下他一魄,落回楼似玉手里嗡鸣不止。魂飞魄散是不能入轮回的,但还有一魄就可以,只消有人献祭足够的法力,带他过三生桥,渡忘川水,便能让他重新投胎。战场上依旧在厮杀,楼似玉却是什么也顾不得,化出原形扫飞挡路的人和妖,叼着灭灵鼎就跃下了九幽。冥界与人间和妖界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冥界有冥界的规矩,宋立言素来有耳闻,就算是法力修为登峰造极之人,也不能在黄泉路上放肆。然而他不知道楼似玉用了什么法子,眼前光景再转,他就瞧见昔日两人同住的小院变成了崭新的客栈,有挽起发髻的掌柜的打着香扇站在大堂里笑。“客栈名字叫掌灯吧,我喜欢掌灯。”“掌柜的在别处都节俭,怎的非要在灯油上浪费”她伸长竿子去点了灯,凤眼盈盈带笑:“这个不能灭的,灭了会有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宋立言皱眉浮在空中看着,更多的记忆汹涌着撞进他的脑海。从他手腕上取下的银铃挂在了掌灯客栈门口,那屋檐下的灯笼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不知道在多少年后才等来一声清脆的铃响。她霎时笑了,眼里的泪掉得猝不及防,又飞快地抬手抹去,裙摆飞扬起来,她像蝴蝶似的扑去门口,迎上那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喉头几动,眼波流转,最后却只问一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一世又一世的故事,来的都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待她好而疏远,温柔而冷漠,任凭她有绝美的皮相和惯会撒娇耍赖的手段,那些人也没一个最后留在她身边。有万千妖怪死在他们手里,同样,他们都死在了妖怪的手里,只留下那抹孤单的影子,在夕阳里化出狐狸的模样,盘在客栈门口的凳子上,哀哀地望着来路。宋立言看得心口像被人揪了一把,他觉得不对,这些人不可能没有对她动过心,他能感觉到异样,只是,那异样比起他们心里的除妖大事,实在是不堪一提。第136章 秘密宋清玄死了,在她眼前又一次化为了齑粉。楼似玉这次没有哭,她怔愣地伸手去抓,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倒是哑着嗓子笑了,身影在人群当中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团,毫不打眼,也更显孤独。她问木羲:“他还会再回来吗”木羲叹气摇头:“这一回,掌柜的可以不用再等了。”“连等也不用了”“是啊,已经九百年了,您也该落个轻松。”木羲心疼地看着她,“也不是什么非之不可的人,天下之人千万,您再找找,兴许能遇见更好的。”她摇头,身上已经没了多年前的野性,看起来和宋承林一样温柔,连说话也轻轻细细:“我不喜欢凡人的。”“我不是非要找个凡人过日子。”“我只是特别喜欢他。”木羲有些替她不值:“这已经多少年了,他从未回应过您。”“是呀,他可真冷血。”楼似玉点头,自嘲地伸手拢住地上的骨灰,“可我还是喜欢他,不是他不行。”“我把他葬去山南吧,这样风吹着吹着,说不定他就又回来了。”她将地上的骨灰捧拢,用手帕包了,踉跄着步子往岐斗山的方向走。几世因果悉数回归脑海,宋立言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幻象消失,皱眉捂了捂脑袋。他不再是附在他们身上观看过往的一缕魂,他们所有人的记忆都涌进他的心里,澎湃冲撞,翻腾不息,那些熟悉的冷漠和自持里,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突然更加浓烈起来。宋立言凝神,狠狠抓住那东西没再让它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