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得干干净净的,让人搭了一个半尺高的台子,上面放了张桌子,从仓库里找了块红绸布铺上去,背后摆了几张椅子。高音喇叭架起来了,桌面上摆一个用红绸布绑着的话筒,柴油机也架起来了,“呼呼”地发着电,带动着大队里哪台老掉牙的录音机播放着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他甚至还打算着,像他平时去县里开大会那样,找几个长得水灵灵的小姑娘,手里捧着鲜花,在村口夹道欢迎县里领导的到来。可惜他在村里找来找去,就没找着几个长得体面水灵些的小姑娘,好不容易找到几个长得还行的吧,那身上的穿着也太寒碜,好不容易借到了衣裳给她们换上了,那手里捧着的鲜花也不好找,总不能让她们手里一人拿着一束狗尾巴草吧总之不等他准备妥当,县里的领导就到了,急得沈大队长啥都顾不上了,火急火燎地就跑去迎接,敲锣打鼓地把全大队的社员们都召集起来,在村口大槐树下开表彰大会。表彰对象程立坤同志也被人扶着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沈大队长对着话筒说开场白的时候嗓子都在发抖,托程立坤的福,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大领导的面前说话呢接下来县委书记也说了很多夸赞和鼓励的话,并突出地表扬了程立坤同志不自持身份,深入群众,跟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可贵精神,总是就是把程立坤夸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一朵花儿。沈大队长看着台上高大英俊的青年,心里不由得有些五味杂陈,亏他见这段时间自家大丫跟程知青相处的好,大丫又都这样照顾他了,还以为家里好事渐近,为自己能够找到这么好的一个女婿而高兴呢现在想起来,还是白高兴一场的,人家这样的身份,别以为人家愿意到这地方插队,愿意笑着跟你说话你就高攀得上的。现在虽说不兴封建主义的那一套了,但省城的大官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不能企及的存在,别说跟人家对亲家了,就是面对面说句话,恐怕都会腿抖的。唉,回去得好好劝劝大丫,不是该自己的东西,就别痴心妄想了。今天这一场表彰大会闹得程立坤挺尴尬的,但大队干部和县领导之前倒是宾主尽欢的,沈大队长还力邀县领导们留下来在队里吃一顿便饭。县领导们看了一眼程立坤的眼色,果断地拒绝了。他们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是安抚这位祖宗,别让他回去乱说话的。毕竟上面拨下来的救灾物资,并没有全部都落到了实处,虽然说县城的群众也属于灾民,也在受到救助的范围内,但如果这位看起来就非常正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青年为此而把状告到上面去,那也够他们喝一壶的。要是在往常,吃了也就吃了,可是现在,却要表现出一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并且十分关注民生,非常关心在天灾之下,社员们还能不能好好活下去的问题。于是,领导们不但拒绝了沈大队长留他们吃饭的邀请,还特地要到地里去考察一下实际受灾情况。为此领导们今天下乡的时候,还特地带了一个懂农业的工作人员,免得考察的时候露怯。程立坤瘸着一条腿,也在别人的搀扶下跟着一起去巡视农田了。沈大队长和其他生产队长们也是傻,也许是以前好大喜功的积习难改,没想到这是天灾,不是人祸,越是给上级领导看到情况有多惨,就越能要到更多的救助,他们还是以前的那种老思想,只能把好的东西展现出来给别人看,不好的地方大被一盖,自家人知道就好了。所以带着县里的领导去看的,就是低洼处禾苗长势最良好的那一片田地。县委书记确实是个不懂种地的,不知道水田里的秧苗是应该浸泡在水中的,瞧着田里的土还算湿润,禾苗也长得一片青绿,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大队的田种得很好嘛,我们刚才在来的路上,看到别的地方很多田里的禾苗都干了一大半了,你们这里还能成活,成果很不错了。”二队的生产队长趁机邀功:“这都是我们去年组织全生产大队的人力物力,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修建的水利工程的成果啊,领导您看,这些水渠都是我们修起来的”沈大队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要是自己不知情就算了,可是现在明知道这水利工程是错的,还要大言不惭地邀功,这得多不要脸啊“书记,我们当时修建这个水利工程的时候,由于缺乏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又经验不足,所以犯了一些错误,现在程知青都已经帮我们指出来了,我们今年也打算重新修整一遍,希望在将来这水利工程能起到真正的效果。”“好好好”县委书记更满意了,看来这个大队长还是很识趣的,很知道给程立坤长脸啊程立坤在后面听得眉头皱得老紧,原本他还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向县里诉诉苦,然后尽量争取多一些救助,尽可能地帮助队里的社员顺利度过这个难关呢,被他们这么一闹,他还怎么去争取啊说不定县里的领导回去之后,就把安吉大队树立为生产标兵了,到时候不仅救灾物资没有他们的份,就连申请减免公粮的缴纳额都申请不下来了。为了面子这样吹嘘一番,结果损失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他们都不会算账的吗心真累。考察活动正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进行着,那个县里来的农业专家却突然说了一句:“咦,这不对呀”生产队长们立刻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巴,生怕他说出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听那农业专家说:“你们这地里种的,不是咱们县的常规品种吧”程立坤的心里一咯噔,不过很快又不在意了,反正都已经种下去了,就算被人发现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挖出来重新种吗别说时间上来不及,就算想种,他们现在也种不下去了啊索性放宽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沈大队长和其他的队长们哂笑起来:“这位领导您真会开玩笑,就是用上一年收下来的稻种种下去的,不是常规品种还能是什么呢”他们都是老庄稼汉了,不是没看出来今年的庄稼跟往年的却是有所不同,但他们都以为是自家生产队的运气特别好,庄稼也长得特别好而已,压根儿就没朝种子被人调换了的那方面去想过第164章“还是不对”农业专家很有自信地摇了摇头, “你们这里的秧苗看起来确实是跟我以前看到过的不一样, 反倒有点像农科院里正在研究的某种新品种, 沈大队长, 介不介意我拔一棵你们的秧苗回去请人研究一下”这位县里的农业专家别看他在县政府里官不大, 但人家是大有来头的, 农业大学的工农兵毕业生, 曾经在大城市里工作过的,但因为某些政治问题, 被调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县城里当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 但学术水平还是有的。不然怎么能一眼就看出这水稻的品种跟常规的不一样呢沈大队长的神色也认真起来:“您是说真的可是这真的是用咱们仓库里去年留下来的谷种种的啊,难道是说, 之前的一场大火,把咱们村的水土都改变了,自己长出新品种了”农业专家笑了起来:“大火当中产生的草木灰确实会增加土地的肥沃度, 但还不至于能让作物的品种产生突变, 肯定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不过您这是不是新品种我暂时也不能确定, 还是等我挖一棵回去研究过之后再说吧”他现在虽然下放了, 但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专业研究, 如果这次这能找到一种自然变异的抗干旱新品种的话, 这可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就是不知道产量怎么样,还得继续跟踪观察。沈大队长虽然有些心疼,这一棵禾苗长大了可是能有一碗白米干饭的呢, 可还是亲自下田连跟带泥挖了一棵出来,随手摘了几块大叶子包好了,给了县里来的农业专家。县里的领导回去之后,程立坤知道这事是肯定瞒不住的了,当初他写信给同学,包括购买种子等等一系列操作都没有任何遮掩,只要稍微一查就能查到。所以他主动先向沈大队长交待了:“大队长,有件事我要告诉您。”“啥事你说。”自从火灾以来,沈大队长对他一直很客气,现在客气之余更是添了几分崇敬,连大丫她娘都不敢在家里指桑骂槐了,大丫把家里唯一的鸡蛋做给他吃了,也不敢说什么话了。“咱们大队田里的秧苗,确实是新型品种。”“啊你也这样认为”沈大队长惊奇道,在他们的心目中,农业大学毕业的程立坤是农业专家,比县城来的农业专家还可信呢,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就肯定是真的了。“那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之前的那场大火,造成了咱们村稻种的变化呢”以前只听说过传说中一个村子的人行善积德,天上的神仙给他们送去高产的种子,让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吃上饱饭这样的传说,谁知道这样的好事情竟然会出现在他们安吉大队呢不过现在不让讲那些神话传说了,说是封建迷信,要摒弃掉的,所以沈大队长就找了一个听起来还算是科学的理由来问程立坤。程立坤苦笑:“不是什么大火的原因,是种子被人换了。”沈大队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换种子,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做这样的事”突然想起之前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托沈庭生跟自己说过改种改良稻种的事,不有狐疑道:“难道是你”程立坤点点头:“没错,还就真的是我。”沈大队长用手指着程立坤的鼻子:“你,你,你这个臭小子,还真有这个胆子”程立坤说:“大队长,你们之前不肯换种子,无非就是怕长不起来,或者是怕产量不行,可是现在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生产队种的稻谷,成活率一半都不到,可咱们这个新型种子,可是成活率快有百分之百了呀”沈大队长“哼”了一声:“成活了也不一定有用,万一都是空壳子呢”程立坤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那就等着呗,反正现在要全拔了重新种也来不及了,再过几个月,如果真的没有收成,我愿意承担责任。”“承担责任这是整个大队都要饿死的责任,你能承担得起等等,我想想啊,这不对呀,你当时还在住院呢,这事儿光凭你一个人肯定办不成的,快说,同伙是谁”“这我可不能说,人家好心帮我,我怎么能反而把人拉下水呢”不管沈大队长怎么问,程立坤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当一个锯嘴葫芦的。沈大队长冷笑一声:“哼,不要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了,肯定少不了沈庭生那臭小子的份儿,那小子也是个胆子大的,还有那谢知青,也没少煽风点火吧那段时间大丫天天在医院里照顾你,她能不知道一点儿风声”说着沈大队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人啊,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事儿沈大队长找几个生产队长商量了一下,没敢往县里报,毕竟由于天旱而造成减产的话不是他们的责任,但如果是擅自使用新型稻种导致的减产,那就是他们的错了,就算把责任推给偷换稻种的程立坤,那他们村社干部也得承担监管不力的责任。被县里农业专家拿走的那株禾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没有什么回音,于是安吉大队的村社干部们就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看着艳阳高照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社员们对雨水的期盼也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村里的井都已经快枯了,好半天才能打上来一桶浑浊的泥水,河里都露出了干涸的河床,在这么下去,别说庄稼了,连人都要饿死了啊就连沈庭生家的小农场也遭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仅能保证每个人日常饮用的水量,庄稼是肯定不浇水的了,家禽和牲畜们每天的配给也有定量,仅仅能保持暂时渴不死的程度而已。就连最爱干净,哪怕最冷的天也每天都一定要洗澡的谢华香,也已经好多天没有用水擦过身了,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舍得把水这么珍贵的东西用在其他任何不是为了维持生命的地方。谁能想到,原本无处不在,最常见也最不值钱的水,原来有那么重要呢沈丽华每次从学校放假回家,谢华香都会装满一个军用水壶的清水让她带去,最起码小姑娘每天喝的水是一定要保证的。沈丽华说,她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很多人根本家里就没有水给他带去,全靠学校里每天发的一小杯水过活,县城现在也缺水啊,原本一开水龙头就“哗哗”流出来的自来水根本就没有了,全县人民的用水都是靠自来水厂统一分配的,每天家家户户都拎着水桶,带着水票到水厂去打水,也仅仅是够喝的。有一次她听一个住在县城的同学抱怨说,实在太渴了家里没水喝,他妈让他带着粮票和钱到国营食堂买碗汤喝,结果食堂已经不供应汤了,连粥都没有,只供应干的吃食。如今家家户户的日子都难熬,本来就没有粮食了,以前还能多加水熬成稀粥混个肚饱,现在可是连粥都做不起了啊日子就在这样对老天爷的诅咒和期盼中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在某个炎热的午后,一声惊雷响彻了大地,然后在人们狂喜的笑声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激起了一阵阵干燥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