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些模糊了,只看到一顶与她身材不合的大斗笠,听到她在反复的吟诵那首诗。薛绍告诉她,这首诗描述的江南水乡的景致。于是,从小在洞庭湖畔长大的妖儿,就一直将它挂在嘴边了。妖儿走到了石桥的尽头停下步子等薛绍,那两个人都扭头来看着她。蹲着的那个站还起了身来,对妖儿道:“小姑娘,这首诗是你作的吗”声音略显苍老,却通透且雄浑。妖儿抬手朝薛绍一指,“是神仙哥哥教我的”“神仙”那二人都朝薛绍一看。薛绍打着伞慢慢的走过来,“妖儿,不得无礼。”“噢”妖儿连忙放下手中的鞋子和小木桶,还摘下了斗笠,拱手对着桥下的两人拜了一拜,“回长者话,这首诗作是我家神仙哥哥教给我的”“呵呵,真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桥下的两个人都笑了。薛绍走得近了一些,桥下的两人都看着他。薛绍双手拿着东西,微笑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初次见面,点头之交。既不谄媚也不失礼,恰到好处。桥下的两人也都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薛绍看到,穿蓑衣的高个子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貌不惊人,安静到木讷,腰上悬的不是富丽光鲜的书生饰剑,而是一把茶色木鞘、麻布裹柄的老旧横刀。这把刀就像他的人一样,朴素而简单,但绝对是一把杀人饮血的快刀。他的气质,让薛绍感觉似曾相识,让他想起了以前在特种部队里的战友。伞下的那名老者,灰发灰须笑容可掬,穿一身边缘毛糙卷曲的灰色布衣,脚下一双沾了许多江泥的搭耳草鞋。但是,但凡稍有眼力的人都不会把他视作一个平民家的老头子。用后人的话来形容,眼前这位老者“将才文雄,凛然英风”。就算他站在一群比他高大健硕的人当中,就凭这卓尔非凡的气度,必然鹤立鸡群。儒将之雄,裴行俭。薛绍踩着木屐“咯噔、咯噔”的从堤岸上走过,在离裴行俭约有二十米的地方停下,选了一块较大的石头搁放马札坐了下去,上饵,抛钩,开始垂钓。妖儿把小水桶放到了薛绍的身边,好奇的用树枝去捅小瓦瓮里的蚯蚓玩,时不时的发出几声咯吱的大笑。裴行俭和那个青年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一站一蹲安静的垂钓,如同江岸边的两尊石塑,与周遭的环境融作了浑然一体。钓鱼是一个很需要耐心的活儿,沉不住气的人是肯定不会喜欢的。薛绍向来就沉得住气,裴行俭显然也是。活泼好动的妖儿显然对钓鱼提不起什么兴趣,她玩了一阵蚯蚓就光着脚丫儿去江边踩泥巴了。薛绍吩咐几声让她小心不要落水,妖儿咯吱吱的笑,一边吟念着“日出江花红胜火”,一边朝裴行俭那边玩了过去。薛绍微然一笑,裴行俭应该会喜欢妖儿,至少不会将她轰走。裴行俭的元配夫人和子女早年全都过世了,现在的夫人是续弦,生的几个儿子都还很年幼。他曾经有女儿,但现在没有了。妖儿提着裤管踩着稀泥玩到了裴行俭那边,笑嘻嘻的看着裴行俭。裴行俭手里拿着一根钓竿,扭过了头来也笑眯眯的看着妖儿。“老者,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妖儿咧着嘴儿笑道,“他就像你一样的老,胡须很长是灰白色的,脸上的皮也都皱起来了,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哦,是吗”裴行俭抚了抚胡须呵呵的笑,“那你外公,他人呢”“两年前就死啦”裴行俭身边的那青年表情一滞,随即苦笑。裴行俭则是哈哈的笑,“哎呀,看来我这糟老头子也活不了多久喽”妖儿笑嘻嘻的走到裴行俭身边,低头看了看他的鱼桶,咯吱吱的笑,“这是鲈鱼吗好小噢”“很小吗”裴行俭笑道,“这都有一筷子长了,算是大的了”“太小了。”妖儿摊开她的双臂,认真的道,“我们那里的渔民打鱼,经常打起这么大、这么大的鱼”“哈哈,真的吗”裴行俭再度大笑,笑声爽朗又苍劲,“小姑娘,你是哪里人哪”“我是岳州人。”妖儿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有八百里云梦泽,里面有好多好多的大鱼”“哦,那就难怪了。”裴行俭笑呵呵的点点头,慈爱之情溢于言表,说道,“你刚才吟的那首诗是在忆说江南吗,很不错嘛”“那当然。神仙哥哥教我的”妖儿眉飞色舞,无比自豪。裴行俭呵呵的笑了两声,“你自己会作诗吗”“不会,我只会背诵。”妖儿摇了摇头,“我可以背很多很多的书”“那你背一点来给我听一听可以吗”裴行俭笑道,“你若背得好,我就给你买糖吃。”“我有呢”妖儿说罢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拿出几枚桔黄色的芝麻松子糖,翘起兰花指儿蹑着两枚手指拿起一颗,笑嘻嘻的道,“月奴姐姐给我买的,可好吃了”“嗬嗬,你还随身带着松子糖呢”裴行俭笑得更乐了。“我给你吃,你背书给我听好吗”妖儿笑嘻嘻的往前一递。那青年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拦,裴行俭瞟他一眼,青年连忙退下,低眉顺目的站着就像他从来也没有动过一样。“好啊,我这老头子好多年都没有吃过糖喽”裴行俭笑呵呵的把嘴伸了过来,一口将那颗芝麻松子糖吞了过去。“咯咯”妖儿大笑,“你的口水都弄到我手上了”“哈哈哈”裴行俭放声的大笑,夸张的用力咬着糖吧唧作响,“好吃,好吃”薛绍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不由得微然一笑,谁能想像得到眼前这个在小女孩儿的嘴上贪婪咬糖的老头儿,是一个挥袖间白骨满疆场的儒将之雄呢“你吃了我的糖,要背书给我听噢”那一边妖儿在说道。“好啊”裴行俭拍着腿哈哈的笑,“那我背几篇论语给你听,怎么样”“论语有什么稀奇的呀,我八岁的时候就全部能背了”妖儿拿了一颗芝麻松子糖放进嘴里,吮着手指咂着嘴儿,“学而时习之,不亦糖糖乎有朋至远方来,不亦糖糖乎”“什么,不亦糖糖乎”裴行俭愕然又好笑。“这都不懂呀”妖儿像一个学馆里的老博士那样,扬着手指一板一眼的认真讲解道,“吃糖最开心了,所以叫不亦糖糖乎”第0065章 着实厉害裴行俭和那青年“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显然,他们不是那种古板教条的老夫子,不然肯定要吹胡子瞪眼的大骂妖儿滥改儒家经典了。薛绍也笑了,妖儿真是越来越耿直了,怕是受了月奴的影响。她这样的耍起宝来,对裴行俭的杀伤力可就太大了一点。“离骚你会吗”妖儿一点儿不在意他们的大笑,一边吮着手指吃着松子糖一边说道,“不如你就背这个给我听吧,因为我是楚人”薛绍笑着摇了摇头,用脚下的木屐在大石头上敲击了起来。嗒嗒嗒,嗒嗒嗒,声音清脆传得悠远。妖儿一听到这声音,表情一下变得认真又凝重起来,站了起来认真的听着,聚精会神。裴行俭和那个青年很好奇的看着她,“这是怎么了”妖儿听了一会儿,吐了吐舌头,连忙站直了身体正儿八经的对着裴行俭拱手拜了下来,“尊长恕罪,小女子方才太过失礼了”“咦”裴行俭好奇的看向薛绍那边,他自然也听到了木屐发出的敲击声。妖儿怯怯的回头看了薛绍一眼,伸出指头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道:“神仙哥哥在骂我呢,他用木屐敲来四个字目无尊长”裴行俭和那青年愕然对视了一眼。惊诧大唐的军队里有鼓点号角,金铙旗帜,哪怕是没有从过军的人都知道,这些都是军队用来传播信息的工具。可是,这些传递办法都是简单粗糙而且固定不变的,比如擂鼓冲锋鸣金后退。裴行俭还真没见过有什么办法,能够把具体的“字”通过敲击的办法来传递嗒嗒嗒,嗒嗒嗒,薛绍的木屐在继续敲击石头。妖儿嘻嘻的一笑,又拱手拜了一记,说道:“小女子不学无术,尊长千万不要怪罪应该是不亦乐乎”“这也是那位神仙哥哥敲过来的字”裴行俭惊讶的问道。“是呀”妖儿乖巧的点头,“四个字,不亦乐乎”“尚书,这不可能吧”寡言少语的青年,终于是开口说了一句话。“尚书”妖儿眨了眨眼睛,表情当中流露出一丝惧意,“好像是官名噢很大的官”“不是不是,他在叫我叔叔呢”裴行俭笑眯眯的挥了挥手,示意妖儿蹲到他身边来,说道:“小姑娘,你怎么知道那位神仙哥哥的敲击,代表的是什么字呢”“不能说。”妖儿一本正经的道,“不然神仙哥哥会打我屁股的”裴行俭哑然失笑,“这是那位神仙哥哥想出的办法吗”“对呀神仙哥哥可聪明了他教我好多好多的东西”妖儿说道,“他教我吟诗,学算术,练武,还有这种蓝田秘码,可好玩了”“蓝田秘码”裴行俭和那青年异口同声的低声惊道。“对呀”妖儿笑嘻嘻的点头,“他还教了我一种特别好玩的丝线铜”说到一半,妖儿慌忙捂住嘴,面露惊慌之色。嗒嗒嗒,嗒嗒嗒“不好了,神仙哥哥生气了,我要回去啦”妖儿急忙站起来,冲裴行俭弯腰拱手的拜了下来,“拜别尊长。”裴行俭一脸笑容的点了点头,又饶有兴味的看了稍远处的薛绍一眼,说道:“小姑娘,你明天还来吗”“我要是来,你就背离骚给我听吗”妖儿说道。“好,一字不漏的全部背给你听”裴行俭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军队里发号施令一样。“嘻嘻,一言为定”妖儿欢喜的点头,“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的外公,我可喜欢我外公了如果神仙哥哥明天再来钓鱼,我就央求他带我一起来,我给你糖糖吃”“好,一言为定”裴行俭呵呵直笑,“能有糖糖吃,不亦糖糖乎”“嘻嘻,我走啦”提着裤管踩着稀泥,妖儿回到了薛绍的身边,嘿嘿的笑,“神仙哥哥,你别生气好吗我刚才不是故意的”薛绍笑了一笑,“那位老人家约你明天再来吗”“是呀我想听他背离骚给我听”妖儿认真地说道,“我外公当年最喜欢离骚了。我虽然也能背,但有好多好多不懂的地方。我想向他请教呢”薛绍不禁好笑,你倒是自来熟,也不问人家是谁,花一颗糖就要请他做你的便宜老师那可是当朝身兼文武三品双职的礼部尚书和检校右卫大将军、刚刚带着十几万军队打了胜仗回来的大唐元帅“神仙哥哥,我们明天再来钓鱼,好不好嘛”妖儿眨巴着乌黑圆溜的一对儿大眼睛,小声的央求道。薛绍摸了摸下巴,笑道:“好是好,但你得负责挖蚯蚓。”“好耶”妖儿欢喜的咯吱笑了起来,“我叫月奴姐姐帮我一起挖,她力气好大的,一会儿就挖好了”“月奴才不会帮你干这种事情。”“她要是不帮忙,等她被丝线铜钱弄得睡着了,我就咬她的胸脯白花花圆乎乎的,像刚出锅的大肉馒馒”另一边,打伞的青年也蹲了下来,在裴行俭耳边说道:“尚书,这个小童儿方才听到木屐的敲击声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甚至是哪几个字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莫非是他二人事先商量好了的”裴行俭手执钓竿平静的看着水面,淡淡道:“她没说谎。”青年的表情略微滞了一滞,默然的点头。有件事情别人或许不大知道,但青年跟随裴行俭身边多时,他是肯定知道的。那就是,裴行俭洞悉阴阳、精通相面识人之术。有这样的阴阳奇术傍身,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小童儿还有可能骗得过裴行俭么裴行俭最为著名的一次预言,当属给王勃相面批命。王勃是著名的神童,六岁就能下笔成文,十岁通六经,十六岁被当今陛下召入禁中对策而深受赏识被封为散朝郎,并成为前太子李贤的伴读。就在王勃名扬天下被世人所称道的时候,裴行俭却说王勃轻浮急躁卖弄夸耀,非但做不到大官,还会早早夭亡不得善终。果然,年仅十八岁的王勃因为一篇轻佻讽刺的文章激怒了皇帝李治,被逐出李贤的王府。过了四年他才好不容易混到一个远州参军,却又杀人犯法,运气好遇到天下大赦才捡了一条性命,他父亲却因为而受到连累被贬了官。五年前,年仅二十七岁的王勃,意外溺水而亡。除了对王勃的这一次“铁口直断”,裴行俭还给许多将军大臣相过面,大多都是隐而不言或是密而不传,但无一不应验。这些年来,由裴行俭举荐提拔的文官武将已是数不胜数,许多人已是官至五品通贵以上。裴行俭的“阴阳识人”之能,或许不像他的文治武功那样著名,但却是一件无往不利的“秘密武器”。“如果用那样的击敲之法,传递军中的信息,当如何”裴行俭突然说道。青年的眉头略微紧了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