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席间的礼仪并没有因为这是一场军宴而有所简化。实际上,李孝逸设宴的规格也很是不低,就如同他是在长安的自家府第之中宴请尊贵的皇族内眷。薛绍的心里早就镇下了定海神针,更没真正指望过李孝逸能起到什么大的作用。之所以来了,纯粹是给李孝逸一个面子。入席之后,他全然就把这里当作是长安的一次同僚宴会而已,只顾着和魏元忠、宋璟和薛楚玉这些旧识老友们推杯换盏谈笑风声。武攸宁也表现得很是轻松随意,只是他会时不时的斜睨薛绍两眼,嘴角情不自禁的就会升起几丝笑纹。众人都看出来了,武攸归是在努力表达自己的智珠在握云淡风清,这样的姿态让他自觉应该很是高雅脱俗。可是他现在的这副尊容看在薛楚玉和郭安等人的眼里,却是活脱脱的东施效颦。武攸归这个凭借裙带关系一夜发达的暴发户,仿佛是在有意或者无意的模仿薛绍这个“正宗”贵族公子的神态举止。薛绍现在虽是做了带兵的将军,但从小在家庭生活环境下养成的许多礼仪习惯几乎全都烙进了身体的每个细胞记忆里,甚至没有因为更换了灵魂而有所消褪。曾经的蓝田公子,仪表非俗谈吐风雅更是堪称贵族中的贵族。现在薛绍发现了武攸归的某些做作的小动作,于是决定消谴他一回。起身要去给李孝逸敬酒之前,薛绍故意脱掉了军靴,然后穿着一双月奴刚刚亲手缝制的新袜子踩着地毯走到了李孝逸面前。“李梁公,在下敬你一杯。”薛绍微笑举杯。李孝逸和众人一样都注意到了薛绍是去鞋穿袜而来,却只当寻常未作置疑,只是连忙起身举杯迎上,“多谢驸马盛情,请驸马满饮此杯”二人喝下酒,薛绍退回本席。武攸归在对席见了此景,心里直犯嘀咕:给皇族长辈敬酒,还有脱鞋的规矩吗受邀的客人敬主人的酒是既定的礼仪,薛绍敬过之后自然就轮到武攸归。犹豫了半晌之后武攸归还是决定脱鞋岂料他的鞋子刚一脱下,满席的人都忍不住皱眉捂鼻太臭啦武攸归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像薛绍一样的举杯上前。李孝逸的修养一向不错,虽是举杯相迎了,但也实在没忍住捂着鼻子小声问道:“武将军为何脱去靴子”“呃有何不妥吗”武攸归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在烧,背后像是有上百双眼睛戳着他的脊梁骨在骂。“你你还是赶紧穿上吧”李孝逸小声说完这句,马上道,“请武将军满饮此杯”武攸归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匆匆的和李孝逸喝完了酒,连忙跑回本席手忙脚乱的穿上了靴子。薛绍笑吟吟的看着对席的武攸归,说道:“军旅之中生活艰苦一切从简,想必武将军很少洗脚也从未更换袜子吧真是难为你了。我有一爱姬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袜子,稍后我派人给你送一副薰香的新袜过去,如何”“不劳费心”武攸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翻白眼珠子。薛楚玉和郭安等人憋笑都快要憋出内伤了,纷纷心中想道:月奴总是努力的把少帅伺候成一个贵公子该有的模样,哪怕是行军在外也是每天洗脚每天更换干净的衣服鞋袜。武攸归自取其辱,活该丢人原本该是一场很严肃的谈判,被这一出闹剧一折腾,顿时就像变了味。李孝逸都不知道,该要如何开场了。看眼前武攸归的那副神情活像是被人捉奸在床了的小寡妇,逃之夭夭犹恐来不及,还能指望他站直了身板在这里谈判吗李孝逸有些纠结了。薛绍反正没把谈判当一回事,于是安之若素的推杯换盏。宴会半死不活的持续近半个时辰之后,倒是黑齿常之忍耐不住了,他起身道:“李梁公,末将今日非为吃酒而来。但有正事,不妨尽早商议。少时人都喝得醉了,便是谈无可谈。”“唔,黑齿将军说得是。”李孝逸总算逮到了一个由头来开场,忙道:“其实老夫专请薛驸马、黑齿将军和武将军前来,只为一事。希望你们双方能够各退一步以和为贵。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大唐的臣工,不能同室操戈啊”薛绍只是笑了一笑,不急发话。武攸归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打扫碎了一地的尊严,这时总算恢复了一点过来,连忙起身道:“李梁公,我等晚辈无不敬你德高望重,也都希望你能调解得法主持公道。只是方才你的这番言辞,应该是对薛驸马说才对。自始至终,我与黑齿将军从未提及一字说要同室操戈。倒是薛驸马,屡次三番言辞凿凿的说要让我等见识一下他麾下虎狼的威风”李孝逸当场眉头一皱面露难色,心想武攸归你怎么像一个顽童打架,打输了告刁状的态度另一边的薛绍便笑了,“我是说了,怎么样”“你”武攸归被薛绍一句话呛到气结。“我好好的率军回师,没招你没惹你。你却收剿船支隔江阻道,摆明欺我太甚。”薛绍也站了起来,说道,“怎么,许你敢屯兵截道犯我在先,还不许我说两句狠话以示回击吗”武攸归心里顿时就后悔了薛绍有一番唇枪舌剑的功夫素来非比等闲,他都敢在朝堂之上把裴炎这样的狠人骂到三尸神爆跳全无脾气,我怎能主动对他挑起这场舌战呢“李梁公。”薛绍已然走到了宴厅中央,对李孝逸拱手一拜,说道:“既然你老人家是出来主持公道的,那我就拜请于你,劝服黑齿将军和武将军给我军让个道。在下身负皇命急欲回京交旨。耽误了时日,谁都吃罪不起。”“这个”李孝逸犹豫了,心想薛绍故意避重就轻不提程务挺之事,我哪能先开口说呢于是李孝逸看向武攸归,希望他能提出此事。武攸归正在一个劲的后悔,哪里再会随便开口授人以柄于是,闷不吭声黑齿常之也不会主动揽上这个与他不太相干的麻烦,于是噤口不言。李孝逸更加不想亲自捂着烫手的山竽,于是索性挑开了说道:“黑齿将军,武将军,你二人怎么说”黑齿常之这下反应极快,“末将愚钝不堪,至率军开拔以来大小事情都听武将军出谋划策一一定夺此事,问他”武攸归恨了个牙痒痒,只好硬起头皮站起了身来,走到薛绍面前,说道:“想让我军让道,当然可以。前提是,薛驸马留下一个人来。”“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薛绍答应得相当干脆。李孝逸和武攸归同时一怔。“那就这么说定了。”薛绍几乎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时间紧急,我马上回北岸准备渡河。告辞了,李梁公、诸位”说罢,薛绍大步流云的转身就走。“等等等”李孝逸正叫着,薛绍人影一晃就消失在宴厅门外。连着和他一起来的郭安等人也都像幽灵一般飞快的闪了。“他答应了”武攸归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好像是,答应了。”李孝逸绝对是满副“说不准”的神情。“鬼知道他又在耍什么花样”武攸归再次感觉被戏弄了,这一次比“靴子事件”更让他羞愤难当,于是他几乎是跳脚叫骂起来“除非姓薛的先把程务挺交到我的面前来,否则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让道”“”李孝逸的表情凝滞的无语了。此刻他的心里也算是清楚了,无论是薛绍还是武攸归,都没有真心把他的“调解”当一回事。看来这档子事,还真不是自己能够“调解”得了的。接下来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那就只有天知晓了薛绍一行人快速离开了宴会营地,刚要上马之时,薛绍对着李仙缘一指:“你留下来”“啊”李仙缘顿时一愣,“小生留下,能做什么”“什么也不用你做。”薛绍说道,“刚才你没听到武攸归说吗,要我留下一个人他就让道。你可是我的军师,把你留下太有份量,这样就显出我方的诚意了”“这这不好吧”李仙缘的表情都像是快要哭了。“少废话,快回去”薛绍板着脸喝斥了一声,马上又忍不住笑道:“放心,李孝逸肯定会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保证让你宾至如归”“”李仙缘眼睛发直的愣了半晌,摇头一苦笑,“我这军师,当得地道”“我们走”薛绍策马扬鞭,带着郭安等人飞掣而去。李仙缘看着薛绍一行人远去的身影,直发愣。不过片刻,马上又有几骑飞奔而来在他身边停下,“李军师,可知少帅去了哪里”李仙缘木讷的抬头看了一眼,是薛楚玉。他一言不发,抬手朝前方一指。“多谢李军师。”薛楚玉纵马而过,李仙缘被马蹄扬起了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悻悻的走向了李孝逸的军营。第0719章 见阎王薛楚玉追出了不到三五里地,发现薛绍一行人就在官道的叉道口驻马等他。他刚要发问,薛绍道:“兄弟,回李孝逸那里去。”薛楚玉略感意外,但见薛绍的神情颇为严肃,不像是在感情用事的拒绝他的誓死追随,倒更像以往升起帅帐了发号施令之时。抱拳一拜,薛楚玉二话不说拔马便回。郭安看着薛楚玉的宝马留下的一串烟尘,笑眯了眼睛由衷的说了句,“真仗义”“他说了,上天入地,刀山火海。”薛绍发自内心的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马缰一勒,“走”一行人回了山庄。庄门关闭薛绍刚刚进屋坐下,郭安入内来报,“跟来了几条小尾巴,正窝在庄子外面。”薛绍淡漠的笑了一笑,这种情况之下武攸归不派人来盯梢,反倒是不正常了。只不过他的手段和他派出的斥侯,大约都只能用低能来形容。“安排一下,兵分两路,金蝉脱壳”“是”入夜之后,庄子外面强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的一群斥侯,突然被惊了一弹。庄院沉重的大门猛然被打开,从里面奔出一串儿骑士,飞快的往北面河岸的方向奔去。斥侯们吃了一惊,慌忙上马就追。谁知道那串儿骑士出了庄门之后,马上化整为零走上了不同的小道,追逐的斥侯也只好分道去追踪。追着追着,这些斥侯发现绕了个圈又回了庄院大门口。而他们追的人,全都追丢了。“这是一群什么人哪,简直像鬼魂一样”有人发出了恼火又羞愤的咆哮。身为一名以追踪和侦察为天职的斥侯居然被人像盲人一般的戏弄,心中的难堪无法言表。“早就听说薛绍的手下有一群原是斥侯的亲随,由他亲自秘密调教,个个都有神鬼莫测通天遁地之能。”有人叹息了一声,说道:“传得邪乎得紧,但我从不相信还很是不屑。今日”“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有人喝斥道,“都想想,回去之后该要如何交待”三日后,清晨。薛绍和郭安、吴铭、月奴及玄云子一行五骑,出现在了长安近郊的咸阳县里。五人都着商旅出行的便装,并不十分打眼。进了县城之后五人准备去往约定的客栈和程务挺碰头,不料县城的主道上突然涌出了很多人来,很快就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看样子,这些人都是城里的普通百姓,士农工商老幼妇孺一应俱全。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像是在议论本县县令即将被调任的事情。“咸阳县令,不是姚元崇么”薛绍说道。正嘀咕着,前方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骚动,呼啦啦的挤上了前去,围住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争说拥挤,大约是在拦着那几个人不让走。薛绍翻身骑到了马上,视线越过人群朝前探看,没错,被这些百姓们拦住的就是姚元崇和他的几名文吏伴档。“看来,姚府君在咸阳县颇得民心。听说他要调任,百姓们都不肯放他走。”郭安小声道,“就是不知道,姚府君是被调任到哪里了”“看百姓们这副依依不舍的眷恋送行,他应该是高升了。”薛绍笑道,“如果是平级调任或是降职贬黜,该不会是这样的场景。”“应该是了。”“走吧”薛绍下了马牵马步行,对众人道,“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一行人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缓慢前行,终于走进了约定的客栈里。刚被店小二迎进饭堂,早已在此等候几日的斥侯吴远就迎了上来,殷切的唤道:“少东家,你可算是来了”看他这表情薛绍顿时就放了心,一切妥当稍候,薛绍就进到一间客房见到了程务挺。“哎,薛少帅你可算是来了”程务挺一见薛绍就开始大吐苦水,“这几日,我都快要沤成山里的野蘑茹了”薛绍呵呵直笑,“真是难为你了。”“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像做贼一样的潜回京城”程务挺有点老大不爽,忿忿的道,“哪怕是回京受死,我也宁愿光明正大的来”“有句俗话,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薛绍苦笑道,“黑齿常之率军拦道,还只是其中的一茬儿。如果我们真的一路招摇回来,指不定路上还有多少的麻烦。为免横生枝节,我只好行此下策了。”“好吧”程务挺咧着嘴笑,“那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去见阎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