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七日后,是替他接风洗尘的宫宴。
那人分明恨极了他,可还要用这中虚伪至极的宴席昭告天下他对他这个弟弟有多在乎。
既然他要演这出戏,那他陪着演就是。
而看戏的人也来了大半个京城,京中正五品上的官员皆可携家眷来,各家嫡女也一并入宫,此举何意他哪里不知。
而他亦是在这一日第二回见到她。
京城一众莺莺燕燕,可他只是淡眼一瞥,还是能从中一眼认出她来。
众人皆低眉规规矩矩走着,只有她走在人群中,笑着与身旁之人说话,她后来才知,身旁那位是宰相嫡女谢渥丹,是她挚友。
今日的她褪去那日狼狈,梳着京中女子惯用的垂云髻,一身藕色云锦衿上衣,项间戴着赤金鱼纹璎珞圈,笑起来两弯眉梢似远山。
分明周遭许多女子与她是一般无二的装扮,可她瞧着就是与旁人不同。
她并非是一眼惊艳的面容,可越瞧约柔和,多了些许江南女子有的温婉。
他只是站在院中的假山石后,可那姑娘似乎还是察觉到什么,朝他所在之处看来,他并未躲,他的身份迟早是要知晓的,并未有何见不得人。
她起初一愣,又揉了揉眼,待确认是他时,眼眸刹那而亮,与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跑了过来。
众人似乎对此也见怪不怪,只瞥了她一眼,便匆匆往宴厅赶。
那个叫阮蘅的姑娘跑得有些急,见他还在原地等着,松了一口气,眉眼都泛起笑意,“阿玠!”
他皱了皱眉,对于不相熟的人,他不喜这般唤他。
“你究竟住在何处啊?我都差人打听了七日,都说并未有个名字中唤‘玠’字的公子,我还纳闷,你这字也不常见,不该寻不到人啊。好在今日在这儿遇见你了,你可是一人来的,还是与你父亲?”
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
他原本也只是偶遇,并未想过在此久留,更不想与面前之人有过多的纠缠,他只留下一句,转身便走,“不必寻我。”
“那不成。”阮蘅追了上来,“那日还未好好谢你呢,今日宫宴规矩多,定然是吃不饱的,待歇了,我带你去江满楼吃可好?那里的菜肴一绝。”
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他毫不掩饰地流露自己的不耐,“阮大人就是这般教导女儿的?”
在外与外男毫不避讳,更何况这是在宫中。
面前的小脸先是一愣,而后又堆满笑意,“我将阿玠当做朋友啊,更何况我阿爹教过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沉声,“不必。”
见身后的人欲要上前,他眸色一冷,“阮姑娘,我姓李。”
果不其然,她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一眼都没有留给她,若非她的眼睛与那人很像,他根本就不会这般耐心的与她说这些话。
身后之人没有跟上来,可他还是依稀听到她低声呢喃,“献王……难怪寻不到你,他们从未去献王府打探过呢……”
……
丝竹声起,宴席间觥筹交错,都是虚伪的阿谀。京城,本就是他的家,可他却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就连喝入腹中的酒都有些苦涩。
前厅席坐各世家大臣,身后是一道道屏风,各家女眷便坐于之后。
他抬眼,能隐约瞧见屏风后的数道身影慌忙低下头去。
可唯有一个瘦小的影子生怕他瞧不见她的似的,极力抬着脑袋,还朝他招了招手。
他暗暗冷笑一声,没再看她,明知他的身份,还不肯罢休吗?还是更想纠缠?
明黄高座之上的人满脸笑意,“献王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朕做哥哥的也该替你思虑起终生大事,若有心仪的女子,便与朕说,朕给你赐婚。”
他起身,行了个恰到好处的礼,眉眼未见波澜,“多谢皇上,全凭皇上做主。”
替他思虑终身大事?不过是想安插个人在身旁监视他罢了。
他又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想来即便她不愿,可后来也成了家族与皇室权势利益的牺牲品吧。
他又抿了一口酒,琼浆玉液比在西临的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可他却尝不出半分醉人之意。
宴席散,在一片虚与委蛇之中,他只身一人向外走去,径间有人在等候。
来人见他,躬身一礼,“见过献王殿下。”
另一人走到他身旁,亲切地唤了一声,“皇叔。”
他颔首,“谢大公子。”
此人正是谢元睿,他早些在西临之时,与他就有过书信往来,生于世家,可却不骄不躁,是为难得。
李焕道:“方才谢大公子说有事相见皇叔,侄儿就让他在此路等候,果不其然等到了皇叔。”
谢元睿上前一步来,“还请献王殿下莫要责怪谢某来叨扰。”
“请说。”
“听闻西府海棠盛名,可谢某也无缘一见,知晓献王封地西临正与西府相接,不知谢某可否与献王讨要些海棠。”
他眉间微挑,“可是赠予佳人?”
谢元睿连忙否认,“献王殿下误会了,是舍妹,她惯爱养些花草,今日不知为何迷上了海棠,我这身为兄长的,自然要替她寻些。”
他颔首,也不作多想,“好,回去后,本王便差人去西府寻些花苗,到时送到谢府。”
谢元睿一喜,更是恭敬躬身,“多谢献王殿下。”
他不再二话,向着宫外去。
“皇叔,皇叔!”李焕速速跟了上来,往身后又看了好些眼,待走远了些,确认谢元睿听不到二人说话,这才道:“元睿家的那位妹妹怎么突然喜欢海棠花了?我倒不觉得她是个会捣鼓花草的人。”
“既然相求,那给便是了,不必在意那花究竟是给谁的。”他又怎会不知谢元睿那话有几分真假。
他既然瞒着他,那定有他的顾虑,他亦不会去揭穿。
李焕说自己马车坏了,非缠着要与他一同出宫,他也随他去了。
他喜静,马车也有意停在了无人的偏角,未上马车,他只往马车后看了一眼,便沉声道:“出来。”
李焕疑惑,“皇叔,有人?谁?”
马车后依旧静悄悄的,他也不愿多做纠缠,“本王话不会说第二回。”
李焕一听,也探过身往马车后望去。
一颗小脑袋偷偷探了出来,四目相对,满是被抓个正形的无措与尴尬,“献王殿……殿下……”
李焕有些不悦,“哪家的姑娘,不知这是献王的马车吗?为何会在此,速速回去。”
她缓缓走了出来,小心翼翼道:“民女阮家二姑娘阮蘅,正是在此等候献王殿下的。”
他看得很清楚,此时的阮蘅与彼时不同,戴着的金璎珞也有些歪了,颊旁晕染了些许红润,她手中还捧着一纸包。
“阮二姑娘?”李焕一听,声调都变了些许,“你就是阮蘅?”
“正是。”阮蘅拼命点了点头。
李焕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旁的人,“你找皇叔做什么?”
“我……”阮蘅有些犹豫,瞧这光景,李玠不开口,而李焕似乎也不愿避开二人,想了想,她还是走上了前,将手中的纸包递了过去。
“方才宴席之上见着献王殿下在吃茯苓糕时最为津津有味,想来殿下应当喜爱吃这个,在宴席上想来是没吃够,方才我便跑去糕点铺子买了些。殿下可以尝尝,这铺子我常去,是京中最好的糕点铺子。”
他抬眼,终是正眼看她。
他都不知面前的女子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歪打正着。
他从不表露自己的喜好,故而在席间所有吃食都会尝上一口,他承认,方才他在茯苓糕上确是稍作停留,可不想这细微之处也被她发觉了。
可不论如何,他不喜欢太聪明的女子,不论是真的聪慧,还是故作聪明。
“本王从不爱吃这些。”他搁下一句,便上了马车。
李焕处于二人之间有些无措,看这情形二人似乎早已相识,可这相处起来又如陌生人一般,他歉意一眼,“阮二姑娘回去吧,阮大人该着急了。”
可阮蘅站在原地未动,看着手中未送出去的纸包,眼底有些失落。
马车缓缓前行,娇小的身影这才回过神,快步追了上来,伸手就要来抓缰绳。
“阮二姑娘!”青云怕伤着她,慌忙一扯,堪堪停下马车。
李焕一把掀开帷裳,微恼,“阮二姑娘这是做什么,等等伤到自己了怎么办!”
阮蘅撇撇嘴,眼疾手快地将手中的纸包往他手中一塞,“殿下留着路上吃吧,我不爱吃这个,留给我也糟蹋。”话音落下,便提着裙摆跑了。
“诶。”李焕想喊住她,可她早已跑开去了,“皇叔——”
“走吧。”他合眼小憩,将纸包随意摆在一旁,“丢了。”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出了街角再丢。”
别让她瞧见了。
以她那性子,怕是还要来闹,他不必要生事。
李焕有些可惜,“皇叔,这糕还热着呢,丢了多可惜啊,毕竟是她的一番心意,若皇叔不要,那侄儿替皇叔吃了罢,反正席间侄儿也未吃饱。”
他睁眼,看向李焕的目光多了些恼意,“乱吃旁人塞来的东西,不怕出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