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变故让他也有些措手不及,阮远征遣至蓉城正赶上瘟疫,他虽保全一命,可正因临阵脱逃被下旨入狱。
第一回,他看见阮蘅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殿下,求求你,你救救我阿爹好不好?瘟疫与他无关,他只是凑巧回来了而已。”
“殿下,求求你救救他,只有你能救他了。”
他知晓阮远征无辜,可兹事体大,需要一人抗下罪责,皇帝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失,那只好让阮远征来做替罪羊。
对此事他亦有私心,阮远征并非是她生父不说,致使薛家灭门,阮远征也根本逃脱不了干系。
他不救他,是为了薛家,亦是为了她,如若他日她知道了真相,她可会怨恨自己不明是非,救了一个罪人?
“殿下,我求求你了,救救我阿爹好不好。”她一身傲气荡然无存,跪在他面前重重磕着头,“阿爹待我很好,我不想日后没了阿爹。”
便是那一刻,他犹豫了。
阮远征虽罪无可恕,可这些年将阮蘅照顾得极好也是真的。也是在那一刻他才真切明白,他所有的计划都以为万无一失,都以为是为了她好,可他从未问过她可否想知晓一切,她又可否承担所有。
她如今以阮蘅的身份活得很好,他为何要将血淋淋的一切剥开在她面前。
或许,不知者,才能活得自在。
他又一次妥协了。
他在牢中见到了阮远征,只留下一句话:
“本王可以救你出去,可阮蘅的身世只能烂在阮家的肚子里,若泄露出去,本王有的是办法先皇上一步处置了阮家。”
彼时阮远征满眼不可置信,可思虑之下,他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切的代价就是由他前往蓉城治瘟疫,皇帝自然应许,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一个能让他死的机会。
动身的那一日,阮蘅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没有来见他,在她心里,他是一个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之人了吧。
他原本想带着她一同走的,可瘟疫横行,他连自己安危都不可保障,更别说她了,与其来说,不如待在京城来了更安全一些。
怕她一人在京城时杜家发难,他将前不久抬进门的侧室杜若思一同带走了,于他来说,杜家不过是一枚棋子,即便死在蓉城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他终究上低估了她的决心,她躲开了所有人,偷偷跟来了蓉城。
杜若思先一步得知了她的行踪,将消息都压下,待他知晓后为时已晚。
他自然是恼怒的,恼她为何不听他的话留在京城,恼她总是一意孤行。
可他还是来了,可赶来时只剩满天火光,与一具焦透了的尸体。
他似乎听见了她在低唤他,她在求他救她,可他并未上前。
他说好要护着她的,可终究还是食言了。
见着她尸首之时,他未哭出来,心中也是异常平静,他往后的时日也似乎并未有何不同。
只是会在某一日午后突然听不到她在他耳畔唤他“阿玠”的声音,回府之时亦不会有人日日等候在府外给他点灯。
献王府挂着的灯笼还未来得及摘,那个满心欢迎张罗的姑娘却是已经不在了。
而院子里的花已经开了。
银春也是来年花开的那日走的,她将阮蘅的遗物收拾妥当,来书房寻了他,“王爷,奴婢走了,日后娘娘的花就有劳王爷照看了。”
那日阮蘅死时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丫头也一夜间长大,她眸中也多了几抹沧桑。
“走时突然想起一些事来。”银春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当年娘娘绝食五日要嫁给王爷并非是她的任性。那日娘娘入宫了,她偷听到了一些事情,皇上说要么给王爷安排家族无权的贵女,要么就将自己的人安排在王爷身边。”
“娘娘说,他不想王爷身旁日日有人监视一般,既然王爷都要娶,那不如就娶她好了,太傅大人无实权,她的身份正合适。旁人她不知,可她确是会真心实意待王爷好的……”
“王爷先前应该待我家娘娘好一些的。”银春险些哭出声,“害,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娘娘是好人,下辈子会投胎好人家的。”
银春走了,再没回过京城。而后他打探过,她削发为尼,在长明寺中日日念经诵佛,替她超度。
有人提起阮蘅时不由唏嘘,都说她福薄命短,轰轰烈烈活过一些岁月而又沉寂了,充其量的不过是他的一段萍水相逢。
他这么听着,也险些这么以为了。
三年时间,他夺回了他的皇位,可在将刀搭在皇帝颈间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些迷茫。
他终其一生就是为了这一目的,可当这一目的达成后呢?他又何去何从?
在众人的不解之中,他将皇位传给了李焕,自己又回到了献王府中。
旁人都道他疯了,不再干涉政事,一心养起府里的花草起来,在旁人看来,他犹如行尸走肉。
可他自己知晓,他还活着,他得活着。
他突然有些明白仲秋那夜阮蘅话中何意,一个人活着当真孤寂,身旁之人一个个都会离去。
廖叔,青云,青禾,他们都未躲过岁月,早先一步走了。
他看着京城权贵兴起,又看着他们衰败。看着阮家终无一人,谢家三姑娘郁郁寡欢死于冬日,再而后,就连李焕也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而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人。活着比死还可怕,可他不敢死,他日日吃着药,生怕哪日倒了下去。
府里的海棠开了又败,败了又枯,算起来,也开过七十载了。
而他亦是等来了这一天。
耄耋之年这日的生辰,他遣散了府里所有人,一人坐在海棠苑的藤椅之上,这是海棠最后的花期,待过了这几日花就要接连枯败了。
他摘了一朵小心翼翼放在怀里,慢慢往回挪着蹒跚的步伐。
院中静悄悄的,可他似乎听到了不属于他的脚步声,他缓缓抬头看去,混沌的眼中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踏着满地落花步步走来。
他笑了,笑颜如初,“阿蘅……你来了啊……”
她来接他了。
……
《梁王策》记载:
“景阳十七年三月十八,献王李玠于王府薨逝,享年九十,一生历经君王七代,终长眠皇陵。
其妻阮氏,早逝,献王终生未娶。
……”
彼时世上已无见过风华正茂之时的献王,更无人知晓曾有过一个眉眼含春的姑娘待他笑靥如花。
只有天知晓,他去找他的姑娘了。
若是遇见了,他便可与她说:“你瞧,阿蘅,你许的愿甚是灵验。下辈子我可许你长命百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