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再怎么被插科打诨,都是既不搭茬也不阻止,只等未婚妻子玩闹够了,再给她送上一盏润喉的茶水。
陆小凤碰巧撞见过两次,眼珠子转了转,便苦口婆心地劝说挚友,让他纵容心上人也得有个度。宋坊主可是手执一行牛耳的人,往后成了亲,这天长地久的,真要被西门吹雪娇惯出个好歹,还怎么出去混?
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结果西门吹雪专心地擦拭长剑,连头都不抬。
挑拨离间未成的陆小鸡颇为不满,转头又去宋坊主那边进言,说西门吹雪闷葫芦一个,连未婚妻子这么费尽心思地逗他,都不肯配合配合给个笑容。
“这还不得教训?要让他提前知道一下厉害!”
宋坊主却只是似笑非笑:“不着急,教训夫婿有的是时间,但教训偷酒贼就不一同了,那才叫刻不容缓。”
然后几本账簿兜头砸向陆小凤。
“又偷溜去我的库房了吧?别急着狡辩,我都闻见你身上的酒香了!”
曾经的陆小鸡:……别问,问就是我里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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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敢这么折腾,究其根底,是因为再没有谁比陆小凤更明白,宋玉红和西门吹雪的婚约究竟有多难得,他们之间又有多少不曾与外人道的情深。
作为这两人共同的好友,他试探来试探去,其实不过是放心不下,只能这么委婉至极地提醒着,为他们及时点明那些尚需磨合的棱角。
——没想到是多此一举。
那对未婚夫妻,便好比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宋玉红什么都敢说,堂堂剑神竟也什么都能听了,实在不需要旁人再行撮合。
“……好了,与你说正经的。”
宋坊主自顾自乐了一会,才要直起腰身,西门吹雪便自然而然地伸手扶稳了。
“我记得敖灼是不假,西海红·龙活得远比我这个凡人长久也不假,可宋玉红短短二十年的记忆,未必就比她薄弱虚浅了。至少……”
宋坊主突兀地在这里卡了壳,似乎是暗自思忖过了,才缓缓道:
——“此刻你看见的人,看着你的人,就不会是敖灼。”
西门吹雪扶着她的手骤然松了力道。
宋玉红重伤这些天,元正桑落当然神伤心焦,连冯如海这个外人都几次三番上门探望,关怀之意不需言表。与他们相较而言,西门吹雪几乎可以说是异常冷静,哪怕江氏兄弟与他相识的年头也不短了,依然无法从那张寒冰似的面容上捕捉到太多情绪。
就连宋玉红苏醒后与他们相见,头一个扑过去握住她手的人也是桑落,而不是西门吹雪这个尚未正式解除婚约的夫婿。
他什么都没有说。
但宋玉红与他远远一对望,便什么都懂得了。
这个人天资何等出众,除了与燕南天一战外,江湖之中他还未逢敌手。这样的剑客生性再清冷,也有一身宁折不弯的傲气支撑着脊梁,哪怕是败在天下第一剑手下,都不曾让他气馁过。
是,燕南天是胜过了他,乃至于是对西门吹雪手下留情了,才没有让他伤得太重,但燕南天就算是把西门吹雪斩于剑下,也只是取了他的性命,折不断他的剑骨。
险些摧折了他的是宋玉红。
那一日,西门吹雪分明长剑在握,却护不住自己的未婚妻子,然后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抢占了她的身躯。而他走在敖灼开辟的生路上,沿途是未婚妻子滴落的鲜血。
——玉碎在前。
这才是他习剑有成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重创。
甚至西门吹雪还是击杀孙拓的人。
这一点,便是宋坊主再怎么三两言语地带过,也没有办法瞒住他——否则一行几人在酒窖各自被困幻境,怎么只有他和未婚妻子向下坠入剑冢?还不是孙拓妻子的血怨作祟,引致结界与阵·法齐齐变动,要让罪魁祸首在缚妖链下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西门吹雪为人冷傲至此,宁愿接受一个百般不堪的真相,也不会想要一个所谓善意的谎言。
“你今日来问我,便是知道我不会骗你。”
宋坊主凝视着眼前的人,声音轻得很,还带着一点尚未消散的笑意,吐字却不急不缓:“我也知道,就算我与你说上一百遍‘邪祟之事非人力所能操控‘’,你大概也听不进去。”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
见他果然默认了,宋坊主便笑叹道:“可是西门庄主啊,你我都该知道,倘若不再弄人,哪里还算得上是天意?”
“如果当初孙拓没有杀妻弑父,你也不曾千里追击,想来就不会遇见燕南天。若当真如此,不仅不会有这一次的变故,或许……”
——“我们早就已经如期成亲了。”
“这些倘若与如果……”宋坊主笑意不变,却悄悄缓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你以为我当真就没有想过么?”
西门吹雪清淡的眸光陡然暗沉。
“但即便这些都成真了,难道你我之间就再没有憾事?生离死别连神仙都逃不过,凡人还有老病之苦,或许我寿数短暂,尚未白头,半途就要丢下你也未可知。”
不顾西门吹雪紧皱的眉宇,宋坊主轻声道:“又或许你还是会剑道遇阻,我是挡在你前方的拦路石,不搬开便再不能寸进。届时,你要如何,我又怎么自处?”
“或许我醉心酿酒,走南闯北地寻访古方,生意也愈做愈大,再不能只留在万梅山庄陪着你。到那时候,说不定就是我先一步转身了。”
身虚气弱的伤患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精力,竟条分缕析地说上这许多,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还能轻轻覆上西门吹雪的手背,让自己比从前略低的体温慢慢渗透过去,仿佛要暖热他暂未执剑的手掌。
“你看啊庄主大人,往日不可追,来日亦难期。可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十八岁的宋玉红可真厉害,虽说怂了些,要借酒才敢装疯,但她曾尽力抓住了你。”
“你也尽力回握了。”
宋坊主附身过去,自去岁以后,她第一次如此主动接近西门吹雪,与他额间相抵,两个人气息交错间,她的声音一下子就低若呢喃:“那就够了。”
——因为若是重来一次,宋玉红还会是一力肩挑家业的御酒皇商,西门吹雪依然是那个执着追索剑道的清冷剑神。
面对彼此,他们都拼尽全力地做到了最好。其余种种,无论是坎坷还是伤痛,哪怕当真分别了,都一概算不上辜负。
“……”
西门吹雪合上双眼,半晌,终于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