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宝双拳紧握着,骨节用力到发白。
“然后,”齐杰说着,又从衣襟中抽出一份泛黄的宣纸,递给三宝:“这是我六年前,对北梁军下达的命令。”
少年慢慢松开双拳,伸出手接过那份宣纸。他墨色的眼眸自纸面上迅速扫过,随后猛地一缩,轻声道:“西塘水坝?”
“是。”齐杰点头道:“六年前,北梁大旱,我确实动过你们泰平水库的念头。于是我书信给泰平王,与他商讨调水的可能性。只可惜当时我们两国的战役刚刚停息,彼此之间仍有隔阂,所以哪怕是重金交涉下,泰平王最终只允许北梁军在监督下炸毁水量极少的西塘水坝。”
“那是泰平最小的水坝,但至少聊胜于无。不过毁掉堤坝所需的炸|药又贵,量还大,泰平人不愿出钱,也不愿意干活。于是在泰平王的准许下,我派了一百人的士兵小队背着炸|药前去泰平,炸毁西塘水坝。”
齐杰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是,就在那一百士兵炸毁西塘水坝的那一天,云宁水坝也几乎同时崩溃了。”
“西塘处于云宁的下端,因此云宁水坝一毁,下方的西塘立刻就被淹没了。那一百个北梁士兵也随之葬身于洪水之中。”
“等等!”三宝突然打断道:“您的意思是……云宁水坝的崩溃,我家乡被洪水淹没的事情……与北梁无关吗?!”
然而齐杰直接摇了摇头,道:“我无法定论。”
“什么……”
“六年前,旱灾蔓延整片北梁,饥荒遍野,连同军队中人都很少能够吃饱。”齐杰低声道:“而我派去泰平执行任务的那一百人,都是曾经参与过泰平战役,对泰平路况十分熟悉的老兵。”
“我无法断言,来到泰平时,看见曾经的敌国一片祥和安好时,那些老兵是什么心情。”齐杰缓缓道:“我也不知道,这些熟知地形的老兵知道西塘与云宁水坝不远时,是不是心中动了邪念。”
“也许他们想着,只要炸掉云宁水坝北梁就得救了。”齐杰说:“也许他们因此采取了行动,也许没有。要知道那一百北梁士兵在泰平的所有行动都是被泰平军监控的,若是他们真的盲目行动,泰平军不可能不发现。”
“当然,也许那一百士兵是先做掉了泰平军,再炸毁了云宁水库?不过当时看管他们的泰平军也死于云宁的洪水,这个想法也无从证实了。”
“所以三宝,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齐杰道:“因为就连我也无法确定,那一百个士兵在最后到底是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无辜淹死的,还是在他们违背军令炸毁了云宁水坝后,自尽于水坝之前的。”
周围顿时寂静了下来。
面馆已经过了打样的时间,但齐杰似乎已经和老板打过招呼,让对方继续挂着红色的开张灯笼。暖色的灯光照映着店内唯二的客人,将两人漆黑的影子拉得极长。
“那如果……云宁水坝不是北梁军所炸毁。”三宝轻声道:“那它又为何会突然崩溃?”
齐杰沉默一瞬,随后从腰封处抽出一叠厚厚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黑色的小篆。
“内容很多,你可以带回去自己看,但我就在这里简述一下这份调查的内容。”男人沉声道:“云宁水坝,已经失修十年了。”
三宝瞳孔猛地一缩:“什么?”
“泰平内乱不断,皇权变更极快。十年内已经换了三任君王,而每一任,我老实说,做得都很差。”齐杰直截了当道:“十年来,泰平早已国库空虚,若不是气候风调雨顺,不然他们遇到□□时脸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了。你看,”
齐杰翻动着那一卷厚厚的宣纸,翻到某一页,递给三宝:“虽然来路不正经,但这确实是为泰平的国库进账。你可以看见泰平在洪水灾难前就已经是负债状态了,每年只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开支,根本没有闲钱修缮水坝。还有这个,”
男人翻动其中一页,指给三宝:“这是云宁水坝的维修记录。你可以从水坝崩溃前的第三年看见,云宁水坝已经是破破烂烂的状态了。大窟窿与裂缝有多达十个以上,且从来没有人认真修理过。”
“……”
三宝慢慢伸出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平整的纸面。半晌,他轻声道:“所以……是因为泰平的人迟迟不去修缮水坝,所以最后……洪水才淹了我家的吗?”
齐杰的嘴唇颤了颤,低声道:“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是,当北梁士兵在下方引爆西塘水坝时,造成的震动波及了上方的云宁水坝,让原本就濒临崩溃的云宁水坝……彻底分崩离析。”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自久远的记忆中缓缓传来。三宝在脑海中努力辨别着,那一声象征着地狱降临的巨响到底是炸|药爆炸所发出的爆破声,还是那支离破碎的墙体受不住水压彻底断裂的崩塌声。
六年前的洪水到底是谁的错?
是别有居心的北梁?还是贫穷冷漠的泰平?
“三宝,”齐杰低声道:“先不论到底云宁水坝的崩溃是何人之错,在你家乡的惨剧中,有一处错是我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流沙村当地官府绝对罪无可赦。”
“因为他们是在洪水淹没流沙村的第三天,才开始了救援行动的。”
少年墨色的瞳孔猛地缩小。
“救援的人,来得太晚了。”齐杰慢慢握紧了双拳:“或许是因为山路难走,或许是因为没有经验,或许他们就干脆对于救援漫不经心……总之,那场洪水灾难中有超过半数的人不是被水淹死的。”
伴随男人沙哑的声音,水声,哭喊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以及周身冰凉的触感仿佛再次对着三宝卷席而来。
他想起自己抱着妹妹,蜷曲在父亲逐渐冰冷的怀抱中无声地哭泣。他也想起母亲在水中逐渐沉没下去的,夹杂着灰色发丝的长发。
“根据资料记载,当救援者划船来到被淹没的村庄中时,在水面上发现了数量众多的浮尸。”齐杰慢慢道:“他们被发现的时候全都死死地抱着漂浮的木头,面色死白,死因大都是……失温,失血,以及饥饿。”
齐杰垂下眼眸,轻声道:
“他们都是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活活冻死饿死在水中的。”
“……”
屋内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但若是仔细听去,也能听见一个隐约颤抖的呼吸声,像是极力克制的哽咽。
半晌,男人声音嘶哑道:“三宝,我没办法给你一个明确的罪魁祸首。”
“为了掩盖自己水坝失修与救援失误的泰平,将责任全部扔在我这个北梁皇身上,一口咬死是我下令让北梁军炸了云宁水坝。”
“而没有等回那一百士兵的我,也无法断言他们到底有没有违背军令炸开水坝。我看着被泰平湖水灌溉滋润的北梁沃土,也只是选择了压下谣言,沉默以待。”
“……我很抱歉,三宝。”
半晌的沉默后,少年轻声道:“您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六年前,其实可以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泰平救援洪水的,但我没有。”齐杰声音嘶哑:“我选择无视了那洪水可能是北梁人所导致的可能性,我选择对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而且……”
他顿了顿,继续低声道:“……我很抱歉,在六年后的现在,也只能给你这样一个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真相。”
夜已深沉,今夜无月无星。习习凉风吹过挂着红色灯笼的面馆的门口,卷起些许破碎枯黄的落叶。
半晌,三宝轻声道:“足够了。”
少年抬起泛红的眼眶,静静地注视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黑衣男人,低声道:“能知道这种程度的真相,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我……”
他的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
齐杰瞥了一眼面店的门口,不远处还没关门的一家糖水店里,几个在灯光下影影绰绰的黑影正齐齐探头向这里看过来。
男人收回眼神,看着面前红着眼眶的少年,轻叹一口气,有些苦恼道:“你这样子回去,仙尊大人会弄死我的。”
见少年不语,齐杰垂下眼,自自己的腰封里又掏出了一叠纸,递给三宝:“好了,悲伤的事情已经过去,给你看点值得高兴的东西。”
三宝微微一怔,低下头看着面前递来的纸:“值得高兴的东西?”
对方不语。少年只能接过面前纸张,缓缓展开。
阅读两行后,他猛地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齐杰:“你把流沙村买下来了?!”
“对啊。”齐杰微笑道:“流沙村自六年前的洪水一事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重建过。时至今日,一直都是荒无人烟的样子,这大概也和泰平国六年过去依旧没有起色的经济有关。”
“于是我以和平外交的名义,向泰平王提出用千万两真金白银换取了泰平国边缘处一片荒凉废弃的小渔村。而那只能看见眼前利益的泰平王二话不说就满口答应了,甚至迫不及待地把那片地塞给了我。于是现如今,原本流沙村的地界,已经归属于北梁了。”
“……”
齐杰微笑道:“当然,除了这份交易文案,还有一件好事我可以告诉你!流沙村及其周围的地区作为新一片北梁国土,即将作为重点地段进行重建开发。”
“因为北梁的君王认为流沙村地理位置优越,完全可以作为与泰平国和平外交所需的中转站而运作。所以接下来,北梁的大量人力物资都将运往流沙村,这个因为洪水而没落的渔村即将重新……”
男人没能说完。
因为他身旁的少年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直接上前用力抱住男人,任由自己眼眶中的热泪夺眶而出。
“谢谢……”他哽咽着:“谢谢……”
被突然抱住的齐杰身体一僵,随后慢慢闭上了眼睛,回抱住了三宝。
“不,”他低声道:“是我要谢谢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三宝阻止了北梁的覆灭,北梁皇便还他一个重建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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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结合上下文,分析北梁皇最后那句感谢中包含了什么含义?(2分)
ps此题有奖竞答,但无固定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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