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眸不可查地细微收缩了一下,面上作出落寞样:“你不信我么?”
短瞬间,玉纤阿心中一晃,想,若要有所得,必得大胆些。她明知范翕此夜有问题,若只一味在边缘徘徊,那她始终与他只是萍水相逢之暧昧,走不到他心里去。若她大胆走一步,也许遭他杀人灭口,但也许……就是靠近他的机遇。
可是当她这么想时,她再一次想到了奚礼白日和自己说的,范翕母亲被囚于丹凤台。
玉纤阿不知何为丹凤台,不知公子翕的母亲犯了什么错,可是拥有这么一个母亲……公子翕的前程,未免太黯淡。自己值得为这么一个人上心么?
范翕垂坐,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见她只是瞅着自己却不说话,眼神略探寻。范翕心里一顿,猜她到底聪慧,是不是看出今晚的问题,想将自己交出去。他试探道:“今夜打扰你这样久,我这便走了……”
范翕想:她若不拦我,那便是心里有鬼,我就杀了她。
而玉纤阿尚未想清楚,见他起身,心里已一惊:他若是就这么走了,自己那要不要和他续的缘分不等自己想清楚,可就彻底断了呀。
一个不是真的想走,一个有心留人。范翕慢吞吞迈开一步,玉纤阿抬手便搭上了他衣袖,追上前一步。她含羞带怯地唤一声“公子”,迎来他即刻的返身,目中满是惊喜。他眼如星光般亮起,玉纤阿都怔住了,想我也没做什么呀。
事到临头,不容反悔。
玉纤阿柔柔一笑,轻声:“公子若信得过纤阿,可许纤阿帮你处理下伤?公子若这般出去了,惹人怀疑。”
范翕手臂上的伤口,透过衣料渗出了血。玉纤阿不能当没看见,在范翕思索时,她将他重新让回床榻,出去去湖边打了清水,又取了纱布回来。中途,玉纤阿甚至有空,从一个路过的宫女口中得知与自己同住一屋的宫女在和同伴一起玩耍,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在湖边打水时,玉纤阿低头看到地上的一点血迹。她不动声色,拿履尖舀水,往血迹上浇了几滴,将痕迹掩盖住。
当她再看不出哪里还有纰漏时,她才端着纱布剪刀重新回了屋舍。范翕本垂坐于榻上出神,见她关门进来,他似受了一惊,仓皇看她一眼,目有赧色。玉纤阿疑惑坐下,说:“妾身为公子打理伤口吧。”
范翕轻声:“这样不妥吧?”
玉纤阿怔了一下:“有何不妥?”
范翕半天未吭气,玉纤阿满头雾水。她素来心机过敏,却实在想不通他在迟疑什么。莫非是仍不信自己?这样出身的公子,都对人有警惕心。
玉纤阿寻思着如何让他信自己,见他低着头,迟疑又迟疑后,抬头微妙而怅然地望她一眼。紧接着,范翕修长的手落在了领口,稍微向下一扯,他的上袍衣带扯开,靠近玉纤阿的大半个肩露了出来。他面容微红,默默望着她。
心照不宣,示意她处理伤势。
玉纤阿拿着剪刀的手一抖:“……”
看到他露出的肩,她面颊一下子热了起来。
她只是让他挽袖,他为何脱衣啊!
范翕一边不好意思地偷看她,一边看她面一点点泛红,心里忍俊不禁。他磨蹭地靠近她,手挨近她臂肘,见玉纤阿尴尬地稍微后退一分。范翕便不动了,垂着眼,眼睫纤长。他委屈解释:“伤口离肩近。”
玉纤阿:“……嗯。”
她看到了。
不光看到了狰狞的还在渗血的伤势,也看到他的肩头、锁骨、颈间胸前大片雪白肌肤。泛着玉一样的光,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玉纤阿咬牙,沉默着身子倾前,为他处理伤势。她并不知范翕臂上的伤还有毒,便只是用寻常包扎的方式。范翕也不提醒她,他本就不打算让她知道。但是毒对身体的侵害无法制止,范翕拼着内力强行逆停,面上渗汗,便拿玉纤阿来消遣,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范翕低声:“……好看么?”
玉纤阿低声:“蛮可怕的。”
范翕顿一下:“我是说我的身体。”
玉纤阿手下再次一颤,仰头,与他落下的眸子对视。
说实话,她长这么大,从来只见她自己诱人,从未有郎君以美□□她……喜爱她的郎君,大都强取豪夺,视她为自己的所有物,哪需要以色相诱呢。男子大都觉得只要武力高,女子便会屈服。
而范翕……
当真温柔啊。
玉纤阿红了腮畔,她嗔恼地瞪了他一眼,便偏过脸,不再看他。范翕心中一动,将她那又嗔又羞的眼波在心中品呷片刻,只觉心神不守,肠子都要软倒在她那一眼中了。他侧脸,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沉寂中,二人都不说话,屋内便觉得越来越热。气氛古怪,闻得对方的呼吸声若有若无在鼻端,谁的身上都出了点汗。玉纤阿有些不知所措,便与他闲聊:“公子,我听吴宫旧人说,公子母亲被囚于丹凤台,是真的么?”
心想,是真的话,我就放弃没有前途的人另择高枝了……
范翕愣了一下,目底有阴鸷色浮动,面上他却温温道:“是。母亲被囚于丹凤台,永生不可出丹凤台。这样的公子,你是第一次见到吧?”
玉纤阿抬头,静静仰望他。
他带着笑:“我幼年时还见过母亲,后来只偶尔才被允许见她一眼。周王宫可比吴宫大得多呀,我没有母族相护,实在是……幸好太子殿下爱怜我,一直带着我,教我诗文骑射,教我君子处事之道。太子殿下是我最敬爱的兄长,他对我的再造之恩,我永世感激不忘。”
玉纤阿轻声:“太子殿下当真是好人。多亏他,周王朝才多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范翕反问:“你觉得我温润如玉?”
他淡淡笑:“世人都这样说。君子之风,唯有如玉。温和良善,不争不抢。然我为了维护这点表象,分外辛苦。我待人其实不热情,却只能热情。我不喜很多人,但只能装出喜爱他们。而我真喜欢一个人,反而会考虑值不值。为了得到想要的一件东西,我可以忍受多年漫长的等待和加诸我身的耻辱……世间无人真心爱我。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公子。”
“你若那般要求我,日后会后悔的。”
玉纤阿望着他。
看着他黑暗中高贵自嘲的面容。
她忽而伸手,搭在他垂于膝上的手。
范翕看来。
玉纤阿柔声:“公子,你是温润如玉。”
范翕皱眉,心生厌。
却听她说:“只是你非暖玉,而是冷玉。”
玉纤阿低了头,轻声:“公子,纤阿不爱暖玉,只爱冷玉。”
她的手,一下子被握紧。
那温度烫得,足以灼伤她。
却突然间,门外“笃笃”声响起。范翕身体紧绷恐是武力值极高的郎中令吕归寻来,玉纤阿怕是同屋宫女回来。慌张之时,听门外男声沉沉:“玉女,开门。”
玉纤阿心里一惊,听出了这人的声音。
同时,握着她手的范翕脸色猛地寒下,瞬间看向她,眼神诡异。
玉纤阿硬着头皮,将戏往下唱:“郎君是何人?我不认得郎君。”
范翕心想:这句话是不是太耳熟了……她也对自己这么说过啊。
门外人顿一顿:“你听不出孤的声音?孤乃,奚礼。”
便有女与她搭话:“我等皆是各地所选献于吴王之女,同路即是友,我叫小双,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女子抬眼,眉目婉婉如画,轻言细语道:“玉纤阿。”
纤阿,意为掌月者。寓意极好。
车中几女交换眼色。
车中女都是目不识丁之贫女,只觉得她名字分外好听,却也不解其意。与她搭话的女郎便猜道:“观妹妹容色气度,莫非是贵女出身?怎落到这般境界?”
玉纤阿柔声答:“我非贵女,其中辗转,一言难尽。”
便有女刺声厉问:“何以一言难尽?被献于吴王,莫非你心存不满?我等能凭美色见于王,已是天大恩典。你如此这般,岂非害我等是忤逆罪人?”
此女人唤姜女。
玉纤阿妙目望来一眼,微微一笑,垂目致歉:“是我言辞不妥,耽误了姐姐前程,姐姐勿怪。”
姜女:“……”
一口气噎于喉间。
她心中嫉恨同行之女中玉纤阿的美貌,想若不是玉女拔尖,凭自己的美色,入吴宫后定能被吴王纳入后宫。然如今有了玉纤阿这般对比……她终是气难平。好不容易寻到玉女话中漏洞,没想到对方又轻飘飘地化解了。
可恨!
忽听到车外狼吠之声,遍于四野!
在车中争执的诸女一惊,狼嚎声越来越大,她们听到车外小吏们的高呼:“车队遇狼袭了!娘子们不要出来,躲好了!兄弟们,快!我等没有武器,斗不过这些饿了七八天的野狼,快逃!”
车子被猛地一撞一扯,车中女子们惊呼,撞得七倒八歪。忽然,姜女厉声:“你干什么——”
车中诸女看到一道雪亮之光从眼前划过,名唤玉纤阿的女郎不知如何藏起了一把匕首,此时她跪于窗口,匕首划过厚毡的一角,漏出车外的一点儿雪光。她从那点儿缝隙中看向窗外,并温声向同车的其他女郎解释:“不知外面情形如何,躲于车内终是心中瑟瑟,不如悄悄看一眼,心中也有些数。”
几女慢慢点头。
那位姜女却更恨:“我不看!巧言令色之徒!”
然众女已趴于窗边,透过缝隙,悄悄观察着车外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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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外一片混乱,这行车马果然遭遇了狼群。狼群已对他们观察数日,此时从四方山头扑将而下,张牙舞爪,凶残狠厉之色毕现。小吏们被当做猎物,被狼群们扑杀,他们惶恐地拉着马缰赶马,马停于雪地上不肯动,他们只好拿起木杆、刀剑等物拼命抵抗。
血色迅速弥漫!
车外哀嚎声遍野,狼群伏于尸体间,慵懒地抬眼向牛车眯起了眼……偷看的车中诸女面露惶色!
“怎么办?怎么办?”
车中女怕得抱于一团,就连姜女都瑟瑟发抖,尖声:“我不要死!我还要入吴宫!我还要做美人陪于大王身边!我不要死!”
“可是那些狼杀完了外面的人就会杀我们啊。”
“救命啊!救命……有没有人啊?”
诸女中,玉纤阿同样面色煞白,手微微颤抖。但她不动声色,在车中被悲哀气氛笼罩,女子们都在哭泣时,她仍跪于窗口,握紧自己手中匕首,一边思索着,一边仍在观察车外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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