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 庄重沉肃的钟声响起,幽幽回荡在几近废墟残垣的皇城中,似在宣判着什么, 终不复往日。
钟声敲响,丑时已至。
这钟鼓之声几乎穿透石墙,直抵密室。
璟帝缓过神来,只觉全身刺痛难忍, 眸光落在冰玉床上的梨安公主,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如惊弓之鸟般弹起来, 枯如树皮的手颤得厉害, 覆在冰玉上, 想要触碰她的脸却又触碰不到。
忽地,步摇禁步轻轻摇曳,金锁叮当的脆响及至。
他转眸看去, 淡淡的梨花香悄然而至,顿时睁大了眼睛。
“纯善你怎么会!”
话音刚落, 注意到他身后白发的男人。
“温太医, 你们!”
纯善贵妃将往日的温良和善碾碎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尽是淡漠冷意。
璟帝喃喃念着什么, 不料喉间血腥涌上,他吐了口血出来, 冰玉床顿时染上血花, 自冰渍渗出,滴滴落至地缝间。
忽地闷哼响起,温君珏一脚将璟帝踢下台阶,咕噜滚到地上, 浑身抽搐而不得动弹。
纯善贵妃缓缓走下,冷声道:
“陛下,没用的,这么多年来,我殿内的茶,殿内的香,都是专门针对你而用的,如今也终于到了该发作的时候。”
“你!你!竟敢骗朕,枉费朕对你啊呜”
璟帝口中鲜血不断涌现,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骗你!那你呢!你骗公主的时候又有没有想过今日,你才是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万恶之源!沈誉衡,你骗的她好苦,如今连死都不让她安息!”
说罢,一声厉喝,一脚将他踢到墙边。
不多时,爆炸声响,地动山摇间,密室内的石墙裂纹直窜幕帘,几乎摇摇欲坠,石块掉落纷至,细碎的琉璃划破她姣好的面容,鲜血展露。
她远远看去,温君珏已是满头华发,容颜老去,三千白发垂落在冰面上,软剑一抽,企图将这千年冰雪凿开,故人容貌,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被冰锥划破得鲜血满布的手仍挖着冰床,担心剑锋损伤其一二,不过几刻,冰床凿开大半,水汽漫过,梨安公主的面容愈隐愈现。
温君珏跪在床前,低喘着气,讷讷地看着这年岁如初的面容,依旧和初见般,眸光尽碎间,止不住心下的颤抖,手忍不住想要上去触碰,却又立刻收了回来,
“公主,属下来迟了”
他颤声说着,撕下脖颈及至面容的皮面,一张刀疤烫伤满布的脸呈现在眼前,粘着焦灼的皮肉可谓是狰狞可怖,却似有细线划过,两行泪珠滑落。
一时间,这一幕落在眼里,纯善贵妃喉咙微动,朝他们福了福,沉声道:
“侍卫大人,抱歉,此次没有您出手的机会,公主,就交由您守着了。”
温君珏一怔,顷刻间,纯善贵妃按住墙上的机关,台上石墙落下,挡住了木梁坍塌下,滚滚石块坠落将他们隔绝于此。
倏地,万千火光侵袭而来。
纯善贵妃站于原地,看向奄奄一息的璟帝,忍不住叹道:“倒没想到,最后竟是我们葬在一处。”
说罢,她抬眸看向这没有尽头的黑夜,眸光微闪,思绪涌上。
“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初至大周皇宫,不过总角的年纪,她只是跟着乐坊琴师先生而来的小舞女,一睹梨安公主献舞之风采,铭记于心,未敢忘怀,时常至皇宫都会远远瞧着,自己也跟着蹒跚学步般学了起来,不料一日却被公主发现。
“请公主赎罪,婢子不该擅作主张,如此胆大妄为。”
“无事,我看你这孩子跳得挺好的,不如来我府上如何,刚好誉衡哥哥的生辰要到了,最近在做新编的舞和曲,想给他个惊喜!”
年少伊始,少年赤城热忱终是令人感怀,小小的她亦为公主祈福,希望能与驸马爷长久安康。
不料天意弄人,终是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思及此,苦涩浸润着她的梨涡,喃喃道:“平儿,母亲对不住你。”
一声轻叹,沙石掩埋,不复所踪。
温君珏听到外面的声响,心下滋味难忍,忽然心口刺痛袭来,渗着毒血的筋脉瞬间破裂,绽放着一朵朵四溅血花,渗入冰渍地缝中,染上白发。
他瘫倒在血泊中,浑身止不住地抽搐,心口双生花正肆无忌惮地蚕食着心肺血肉,以此为养料。
落到此处,他笑了下,拭去手上的血污,小心翼翼地将梨安公主垂落的头发拂上去,随即终是脱了力,手垂了下来。
哑声道:“公主,您放心,清辞没事,您欠他的,属下来还,莫要莫要感到愧疚忧心,他们他们一定会好好的您就”
倏地,话还未说完,密室坍塌陷落,湮灭了这最后一句话。
远远看去破烂不堪的金明阶下,人潮涌动而来,自行宫间由将士军马护送,想来这关在行宫的朝臣官眷已然被解救出来。
沈怀松当即撕下长袍,堵住林心然心口溅洒的鲜血,奈何仍止不住,早已染红她身上的藕合绣蝶裙子,躺在他怀中,如一尾枯死的岸上鱼,奄奄一息。
“心然”
林长缨喃喃唤着,捂着她心口的箭伤,却发现这从伤口涌出的血竟渗着浓稠的毒液。
落到此处,她反应过来箭上有毒,忽有一片阴影打下,抬眸望去,只见沈清辞匆匆赶来,她颤声道:
“清辞,你快帮她看看。”
沈清辞凝眉微蹙,多年经验见她这样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笃定,随即指腹轻轻挑开心口的衣襟,以银针施下,她顿时提了口气上来,缓缓睁开双眼。
沈怀松急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林长缨对上沈清辞的目光,只看他摇了摇头,先不说这毒能不能解,正中心脏,已是回天乏术,如今只能先用银针给她吊着口气。
“怎么会这样”
心下了然间,她讷讷应着,瘫坐在地上。
奈何林心然缓过神来,目光落到沈怀松身上,终是心有不甘,紧紧攥着他衣襟,血泪模糊了面容,嘴角渗着血渍,哑声道:
“为什么明明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为什么偏偏不是我,为什么”
沈怀松一怔,抱着她的手微颤,心下几乎喘不过气来,愣是久久未能答出一句。
二十年前,林老太君带着两姐妹初次来到皇宫,其实第一个见到沈怀松的不是林长缨,而是林心然。
当时林长缨耐不住性子,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后来弄得浑身是血地被送回来,才知道她在宫里迷路了,还顺手救了个病重吐血的小太监,害得宫里的小火者急得团团转。
奈何林心然亦是忘不了这一日,鹅毛大雪纷飞,梅花清香四溢,点缀着银雪素裹。
在亭苑下等林老太君时,她闲暇无事,便弹奏着琴师教习的曲子,心下恹恹,琴声愈加烦闷,不料忽有一人走来,不过十岁年华却多了几分老成,凝着盛气毕露的锋芒,眉目似是含着山河星落,一颦一笑间皆是在赞叹此曲之妙。
不过短短几刻,寥寥几语,她记了整整二十年,还将古琴学到上京高门中人人皆知的地步。
如今回想,才知这都是自己的妄想。
沈怀松顿时慌了,喃喃道:“不是的,我我只是”
墨寒玉居高临下,瞧着这一幕,火光掩映在他深邃的眸子中,已是浑身动弹不得,竟没忍住笑出来,作为看客一般,放声道:
“没意思,太没意思了,昔王殿下,看来她们二人都不知,我早就告诉你要除掉平南军的计划,说与不说,能不能阻止全在你的一念之间,可我更没想到你还主动带大军先行一步,把他们留在垂岭,等着自己的死期。”
此话一出,二人微怔,皆不约而同地看向沈怀松,他亦是没有作答,以示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