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理解地点头,随即又问道,“倘若净涪和尚不介意的话,不如就随我一道?我打算再寻寻师弟走过的那些地方。”
心魔身低头状若认真地思量片刻,才抬头望定杨继,“那就打扰大修了。”
杨继缓和了表情,“净涪和尚客气了。”
既已说定,两人也不拖延,各各化作剑光,一道沿着安元和曾经走过的路线行动。从安元和进入玄光界的那一刻踏足的地界开始,一步不错、一丝不差地复盘着安元和在玄光界那段时日的行程。
自然,也仅仅只是行程而已。仅凭安元和当日递送给净涪的那些信息,还远无法完全还原安元和在这个世界的一言一动。
但即便如此,杨继和净涪心魔身还是有了些收获。
就在杨继、净涪心魔身两人穿过一片山林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垂落下来的霞光披洒了两人一身。
这本不是什么寻常事。在玄光界里,这样的霞光实在再平常不过了,杨继与净涪心魔身前些日子也时常在这样的霞光中穿行,也不见有什么问题。可这一次,独独是这一次,事情却起了变化。
杨继也好,净涪心魔身也罢,这会儿都像是陷入溶脂,即将要被制作成琥珀一样,除了呼吸之外,竟是彻彻底底的动弹不得。
杨继与净涪心魔身俱是一惊,但很快又都冷静下来。
不知是什么风吹动了那锁禁住两人周身空间的霞光,还是时空流转带动了他们这两块还没有彻底成形的琥珀,又或许就是某一种呼唤带走了他们,总之,不过一个呼吸间,原本还定定站在霞光中的杨继与净涪心魔身两人竟就完完全全消失。
原地只剩下一片葳蕤瑰丽的霞光。
霞光缓缓游曳,如光似水,如同往常一般美得凡俗且炫目。
时间一点一点地往前推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金乌落到了西山那边,霞光渐渐被黑暗吞噬,消散在这天地间。
到得这一片天地完全没入黑暗中去的时候,三道不知什么时候融入这片天地的气息陡然脱出了隐匿状态,若有似无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这三道气机自现身起,就各自放出神识,无声交流。一直等到他们达成共识,才算是各自散去了。
距离这一片山林足有千里之外的清溪边,盘坐在溪边青石上的、早已换了一个傀儡身体的净涪佛身也慢慢睁开眼睛。
如今的他可不是与程九有三分相似的程十三了,而是一个五官古拙的老年僧人,再经由秘法更易气机、遮掩那微不可察的联络,若不细看,便是金仙大修,也未必会将他与被心魔身操纵着的程十三联系在一起。
‘如何,见着人了吗?’
佛身一边褪下腕上的佛珠拿在手里,一边回答心魔身,‘没看清人,只发现了他们。’
心魔身那边明显顿了一顿,‘没看清人?’
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的修为’
‘远胜于我等,甚至杨继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佛身暗道,‘以我猜测,他们该是金仙境界的大修。’
‘他们也是冲着浮屠剑冢来的?’
佛身沉默了片刻,‘大概不止。’
心魔身那边一时没有了回应。
可尽管如此,身为净涪对自身的了解也使得佛身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心魔身那边的顾虑。
浮屠剑冢是浮屠剑宗的传承重器不假,可浮屠剑冢哪怕再珍贵难得,它也只是剑道的传承而已,何德何能让这些道路已定的金仙大修甘心悄无声息地守在这里?
‘上古天庭。’
‘上古天庭。’
几乎是同时,两道声音在他们心底响起。
又是沉默得片刻,心魔身才感叹道,‘大概也就只有上古天庭才有这样的吸引力了。’
浮屠剑冢是浮屠剑宗的传承重器,而浮屠剑宗在上古时候,又坐落在上古天庭统辖的世界
这些人如此殚精竭虑地寻找浮屠剑冢,大概是想要通过浮屠剑冢进入浮屠剑宗旧址,再以此为根基推演、寻找上古天庭所在。
想通了此中的关窍,心魔身与佛身不禁同时想起张远山。
张远山在给他浮屠剑冢乃至浮屠剑宗资料时候,都是相当详细的,却在上古天庭这一个也算得上关键的节点上一言带过,避忌意味溢于言表,让净涪三身想忽视过去都做不到。
也就是他们明白继续探寻下去也不会在张远山这里得到答案,这才囫囵过去而已。
‘如果这些金仙大修最终的目的真是上古天庭,那’
佛身接话,‘大概他们也只是马前卒,后头还有隐藏得更深的大神通者。’
连张远山这样出身、修为样样不差的大神通者都需要避忌的,显然是这天地间最浑的浑水之一了。
似这般的浑水,像净涪这样的小身板,真的是连它一滴水珠的重量都承受不住,还是远远避开的好。
便连净涪三身中最为喜欢挑事的心魔身都明明白白地道,‘权当不知道!我们就是来救人嗯,顶多再算上帮着迦叶尊者了却他与玄光界的一段因果缘法吧。’
佛身无声苦笑。
心魔身也是沉默,竟似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就是这个时候,本来在景浩界妙音寺藏经阁中沉入定境的净涪本尊插话了。
‘直接联系阿难尊者。’他道,‘既然这边的浑水我们扛不住,那就寻个扛得住的人来。’
佛身和心魔身仍在沉默。
净涪本尊不轻不重地在识海世界里开口,‘莫要拖延,就现在!’
佛身猛地惊醒。
是了,虽然他现在尽力变换了容貌、隐匿了气机,但这千余里的距离,对于金仙大修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万一那几位金仙大修谨慎些,他可就危险了。
他再不理会其他,快速将已经拿在手指里的佛珠又推回到手腕上,双掌合于胸前,双眼紧闭,于心中默默呼唤。
阿难祖师,阿难祖师,阿难祖师
恰恰正是净涪佛身呼唤阿难尊者时候,他周遭空间仿佛陷入了某种粘稠的胶质里。
不似是心魔身与杨继那会儿的空间封锁,这一次,是完完全全的囚禁与封锁。即便此刻专心致志的佛身也察觉到了那种起于无形、只在心头显化的警兆。
原本潺潺流动的水声停了,舒缓得几近于无的风声也消失了,就更莫提草丛里、水草中细细碎碎传来的动静了。
佛身没有理会像是要卷起惊天浪涛的灵台,只一意在心头中呼唤。
他与阿难尊者间的联系,不比他与迦叶尊者,有这一幅卷轴为凭,也不似他和观自在尊者,有一片紫竹叶作桥,他完全没有能用来联络阿难尊者的信物,只能似这般地使用些笨方法。
空间的封锁已经到了极致,可在这般极致的囚禁之中,那空间反而安静了下来。
“让我看看,是谁胆子大到敢窥伺我等的踪迹”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在佛身耳边响起。
“原来是一个傀儡。”另一道声音传了过来,过不得多时,这个轻慢的声音里竟带出了几分惊讶,“咦?居然是一个只有三分之一元神的傀儡”
“三分之一元神?果然是无知无畏”又是一道随意轻忽的声音在这片紧锁的空间中响起。
“一个佛门的和尚,居然胆敢分化出自身三分之一的元神来操纵傀儡,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了不得。”
闲话归闲话,这三位金仙大修委实也没有耽误了事。说话的时候,封锁着净涪佛身的空间也开始压缩,甚至是在坍塌。
空间坍塌,不止崩裂了这一处的空间法则,连带着支撑这一处所在的时间、命运等等法则都在崩碎。法则的崩裂体现在玄光界的这一处地界,便是整个地界都在破碎。
大大小小有形无形的碎片崩散,又拖着这片地界中的所有生物、死物坠入永寂,端的恐怖异常。但这一切恐怖的湮灭与破碎,都还没有蔓延到净涪佛身附近,就被一道柔和的金色佛光拂去,近不得净涪佛身一尺。
那三位本还待直接转身离去的金仙大修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看净涪所在的方向。
不,他们不是在看着净涪佛身,而根本就是在看着那道将净涪佛身护得严实的金色佛光。
“咕噜。”
不知是谁,重重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又不知是谁的汗水从额头冒出,滑过脸颊后重重打落在他脚下的地面上。
明明已经修至金仙境界,自身圆满无漏,但这一刻,这三位金仙大修却久违地品尝到了紧张与恐惧的滋味。
仅仅只是一个呼吸间,他们就从主宰者跌落到了被主宰的位置。如此完全、彻底的颠覆,前所未有地拷问着他们的道心,在他们道心处留下一道道的痕迹。
不过这几位大修能修至金仙境界,自身修为、经历、道行真实无虚,自然没有那么容易被人动摇道心。是以,很快地,他们就稳住了自己的境界,消去了道心上留下的痕迹。
勉强维持住自身的状态之后,这三位大修并不紧逼,而是快速地倒退出千里之外,远远地防备着这边。
净涪佛身还不知道外间的变故,可他知道,那原本已经要吞没他的潮水退去了,他如今无比的安全。
果然,他睁开眼睛时候,看见的并不是闭眼之前的玄光界诸般景象,而是一处璀璨堂皇、层层佛光挥洒照耀的殿宇。那殿宇上首处坐的,也不是旁人,正是他先前呼唤的阿难尊者。
阿难尊者华美的面容依旧庄严,此刻见他睁眼看来,便微弯了眼眸,唤他道,“净涪。”
净涪佛身恍然回神,站直身体,合掌躬身回礼,“弟子拜见阿难祖师。”
行了拜礼后,净涪佛身也不多说什么,只默然站在那里,等阿难尊者决断。
也确实是不需要他再多说什么,阿难尊者只随意往下瞥了一眼,就已经明了玄光界那边的是非了。
他叹了口气,却不提那些,只问净涪佛身道,“玄光界那边,确实事多,倘若你介怀,也可由我来接手,只是不知道比丘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净涪佛身沉吟了一下。
识海世界里一片安静,没有本尊的声音,也没听见心魔身插话。显然,那两个是准备将这一次事情的决定权交到他手上了。
饶素来宽和如净涪佛身,一时也不免生出些哭笑不得的心绪来。
这两个
他心下摇头,面上对着阿难尊者却是半点不显,更甚至,他还泰然自若地回答了阿难尊者的问题。
“回祖师,弟子如今的修为还是太过于浅薄,贸然插足其中实在不妥。为防耽误了迦叶祖师的修行,弟子以为,还是由祖师接手的好。”
殿宇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净涪佛身能察觉到从上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只他意已决,且不想再做更改,便稳稳地站在原地,由着阿难尊者细看。
阿难尊者倒也没有为难净涪佛身的意思,他很快就柔和了目光,对净涪佛身点头,“既然如此,那玄光界那边的事情,就由我来吧。”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你这次进入玄光界,是为了搭救在玄光界里失踪的道友?”
净涪佛身应声道,“是,弟子那道友是一位剑修,名叫安元和,如今落在浮屠剑冢里。”
“浮屠剑冢”阿难尊者轻叹了口气,却是很自然地转换语气道,“我会帮你留意的。”
虽然说是帮着留意,但以阿难尊者的身份和神通,安元和可以说基本上安全了。
净涪佛身暗自松了口气,躬身合掌再次行礼,“多谢祖师。”
阿难尊者摆摆手,“不必客气,这次的事,说来还得谢他一回。”
说完这件事,阿难尊者又想起了什么,于是一副与他手中迦叶尊者画像差不太多的卷轴就飘到了净涪佛身的面前。
“也是这一次,我才发现你手上还缺了些什么。这个你拿去吧,若再遇上今日里这般的情况,只管催动它便是。”
净涪佛身瞥了一眼,便猜到这回这个应该就是阿难尊者本人的画像了。
就是不知道,这幅画像又是出自哪一位尊者的手笔。
他举起双手,郑重接了那幅卷轴,再与上首的阿难尊者一礼。
“回去吧。”
待到他站直身体,再转眼往侧旁看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盘膝坐在溪边的那块青石上。
四下里虽是暮色深重,但潺潺溪水轻柔安宁,舒缓卷过的微风也是温和柔软,便是草丛里、水草里传来的细碎声音也都生机勃勃,一派的和乐生活,浑不似经历过一场湮灭劫难的模样。
但净涪佛身不会真的以为早先时候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幻梦。
他手中捧着的那一幅卷轴也在明明白白地强调着一切的真实性。
垂落眼睑细看了卷轴一阵,净涪佛身便将这幅新得的卷轴收了起来。嗯,与那幅迦叶尊者的卷轴一起,郑重地收在随身褡裢里一处干净整洁的角落里。
也是等他做完这一切,识海世界里才又一次传来了净涪本尊的声音,他在问,‘怎么了?’
净涪佛身答道,‘很凶险。’
顿了一顿后,他又补道,‘如果再拖延一点,我怕是得回归识海,重新孕育了。’
净涪本尊难得地轻笑了一声。
心魔身倒是轻哼了一声,反驳他道,‘那倒未必。’
他提醒道,‘可别忘了,你那边还带着迦叶尊者的卷轴呢,阿难尊者要不应你,你直接将迦叶尊者的画像请出来就是了。’
‘哪儿就真为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