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论一脉的为相法师之后,第五日登上法台的是出身天台一脉的寂源法师。
寂源法师坐在法座上,目光往下一扫,又笑了起来,“今日已经是法会的第五日,按照妙音寺诸位同参的安排,这日就轮到小僧我来了。”
“想来诸位中已经有人打听过我了,但我想着既然坐在了这法座上,还是得正式与大家认识一下。”
比起前面的了章、济岸等法师来,这一位寂源法师给人的感觉又更亲近平和一点,看着就觉得像是从他们这些人中走出去似的。
“我法号寂源,乃是佛门天台一脉。”寂源法师顿了一顿,又说道,“我们天台一脉,和前几天大家知道的净土一脉啊、法相唯识一脉啊、三论宗一脉啊,比不得。”
寂源法师完全无视了下方广场中众人的惊讶,连带着也将边上了章、济岸等法师的古怪表情顺道忽视了,只道,“哪里不一样呢?”
“因为我天台一脉祖师的来头,比不得人家的祖师啊。”他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口气。
“看看,净土一脉的祖师是世尊阿弥陀,法相唯识一脉传自未来佛祖弥勒如来,三论宗一脉祖师又是龙树菩萨师徒我们天台一脉的祖师呢?只是婆娑世界中居住在一处名为天台山地方的僧人,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智者名号。”
“这要怎么比?这能怎么比?”
“比不了的。”寂源法师摇头晃脑道。
但寂源法师越是这般说,广场上许多人的表情就越是严肃,听得就越是认真。
无他,只看如今这位出身天台一脉的法师能与其他出身显赫、来历非同寻常的法脉和尚谈笑风生,相处和谐,便也该知道不论天台一脉初创时候是什么情况,现在也绝对不会比其他法脉差到哪里去。
而且,似天台一脉这样在先天有差的情况下还能迎头赶上、并驾齐驱的,不是才更可怕吗?
看看景浩界中先前声威赫赫的天静寺与如今掀起一方风云的妙音寺,是不是就能理解天台一脉与净土一脉、法相唯识一脉及三论一脉的关系了?
寂源法师似乎知道法会上众人所想,“虽然我天台一脉在来历上是拼不过人家的,但大家都是知道的吧,后生也有后生的好处啊。”
他道,“前人所走过的道路与留下的经验,可都是后辈的资粮。我们祖师别的或许比不上诸位祖师,但在推陈出新这一点上,我家祖师可是不肯认输的。所以”
寂源法师对着下方广场众人眨了眨眼睛,“我天台一脉的智者祖师,却是总结了净土一脉、法相唯识一脉、三论一脉等等佛门诸法法脉的思想,然后将我佛门教义进行调整,梳理、组织,最终发展成大乘圆教理论。”
将诸法脉思想系统总结,统一融汇成自己的法脉理论
天台一脉祖师智者这种作为,哪怕净涪佛身先前就有所了解,这会儿寂源法师在此简单说来,他还是忍不住肃然起敬。
此事说起来简单,但要真正做到、做成可不容易。
寂源法师目光轻轻收回,手往袖袋里一抹,就捧了一卷书册出来。
旁人只当平常,但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看见,脸色都变了一下。
他们快速交换着眼神。
好家伙,寂源将他们天台一脉里的镇脉一典都掏出来了
诸位法师想是这样想的,但即便是他们,目光扫在被寂源法师捧在手里的那卷书册后,也是掩不住的敬慕尊崇。
寂源法师将这卷书册放到了身前,然后抬手一点书卷,书卷上的文字便即亮起,然后又从书卷挣脱出来,在空中载沉载浮。
净涪佛身抬眼看去,看到那文字,忍不住眉目一跳。
无他,因为这样一卷书册给了净涪佛身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他隐隐生出一种预感。
果不其然,那些在空中载沉载浮、自带华彩的文字很快无形崩散,化作一片无形光幕,光幕中映照出一人,演绎着他的修行之路。
净涪佛身看见,面色就平静下来了。
果然是一部话本。
似这样的话本,他手里也有一部。不过是主角不同、内容不同而已,手段却是相似的。
大概,天台一脉还与那位道主有些联络。
不过净涪佛身也只是随意地那么一想,便尽数撇开,只凝神看着光幕中演绎出的那人,看他修行参悟,见证着他从一位小沙弥开始,一步步成就一方法脉的经历。
被震撼住的,绝对不仅仅只有净涪佛身一人。
自光幕正式演化开始,原本就安静认真的众人眼底地亮着一片微光。
虽然这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仅仅是倒映着这位天台一脉祖师身上的光,但也有些人是被这位祖师点燃了胸中的意气而燃起的光。
这些人哪怕不多,甚至只有寥寥几人,与数目庞大的绝大多数人完全不能比,轻易就能被人家淹没了去。但就是这寥寥的几个人,才回成为景浩界佛门未来真正的扛鼎人物。
因为他们的光从他们的心、意、神起,他们有着开辟一道的勇气。
而这勇气,就是所有一切开始的资格。
光幕演化到最后,停在了一幅人像画上。
法师披袈裟坐于树下,细长眼睛眸光淡淡,自然而随意。
等这一幅人像画出现在法台上,寂源法师从座上站起,合掌躬身与这人像画一礼。
广场中众人也都从座中站起,或懵懂或恭敬地合掌躬身作礼。
无形的光幕便再度崩散,凝聚成一个个似星子般载沉载浮的文字跌落在那空白书卷上。
寂源法师这才伸出手去,将那册书卷接住,收回袖袋里。
“祖师以《法华经》发展大乘圆教。”寂源法师道,“所以今日,我将在这里为诸位讲《法华经》一卷,望诸位细听。”
说完,寂源法师等广场上的众人重新安坐后,果然就结说法印,选了《法华经》的一卷与众人慢慢说来。
净涪佛身在法台一侧听着,面色平静。只有周身不断翻涌的气机才表明了他此刻的状态绝非他人面上所见那般缓和。
天台一脉归属大乘圆教,而大乘圆教的教义则是一心三观、三谛圆融
对于分化三身修行的净涪来说,天台一脉对他的助益,其实远胜于前几日开讲的净土、法相唯识及三论法脉。
天台一脉甚至还有很大可能会成为这一场法会上,被净涪汲取最多养分的那个佛门法脉。
是以这一场法会结束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能看见净涪佛身面上的意犹未尽。
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齐齐看向了面上带笑的寂源法师。
寂源法师脸上笑意加深,他合掌向诸位法师躬身,连声道,“侥幸,侥幸”
了章和尚一面用力揉揉自己的脸,将那浓重的睡衣按压下去,一面道,“这可不是侥幸。”
虽然了章和尚没有说得太透,但其他法师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是侥幸,而是必然。
这位正在从景浩界这样的小世界走向诸天寰宇的净涪法师的身上,有与那位从婆娑世界五台山走出、近乎白手兴家创出一片家业来的智者大师相类的东西。
不,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寂源法师呵呵笑着,似乎对了章和尚的说法没有太多的意见。但这几位法师却又知道,寂源法师这会儿不太高兴。
当然,寂源法师不是对净涪法师有意见,又或者说否认净涪法师的资质与天赋。
都没有。
寂源法师不是在针对净涪法师。
而是对于寂源法师这样的天台一脉法师来说,他们的智者祖师才是这天上地下一等一的人物,哪怕是遍数西天诸多胜境,也少有能够与智者祖师相提并论的人物。
这一点,光只看天台一脉将智者祖师的传记奉为他们那一脉的镇脉一典就能看出来了。
寂源法师又呵呵笑了一会,才跟着其他法师一道离开这个法场了。
净涪佛身依旧没有回去,还坐在他的位置上,闭目入定,全力消化所得。
没有人来打扰他。
所有与他相熟的人远远往他这边看得一眼后就离开。,连靠近都没有,就更莫提什么打扰了。
菩提树幼苗仍立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做一棵树。
待到净涪佛身从定境中醒转过来时候,已是半夜时分。这个时候,还似净涪佛身这般留在广场上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白日里坐了近十万人之数的广场如今就只剩下这一列列摆放得整齐的蒲团和寥寥几个人影,不可避免地就显出了三分疏犷的凉。
净涪佛身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在左右转了一圈,稍稍活动过身体就停了下来。他抬头,望向顶上天穹。
这日夜色极好,皎洁圆月悬在天上,有淡云浮转,有星子点缀,连那无边无际的夜空都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机与热闹。
净涪佛身看看那月,看看那星,半响后忽然低声道,“我想去婆娑世界一趟。”
菩提树幼苗不太惊讶,顺着吹来的夜风摇晃着树冠,只问净涪佛身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呢?”
净涪佛身沉默许久,才道,“总得将手头上的事情都解决了再说吧。”
菩提树幼苗道,“那看来是要很久了。”
顿了一顿后,菩提树幼苗又道,“那正好,我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再翻一翻资料,好为日后做准备。”
净涪佛身不说话了。
菩提树幼苗也没有打扰净涪佛身,同样安静了下来。
时间流转着,便到了翌日清早。
法会依旧按时由净音主持着开始。
这一日在法座上坐下的,就是华严一脉的远藏法师了。
远藏法师面相在诸位从天外而来的法师里最老,他面上额角堆满了额角,身体也是自然佝偻,行动间颤颤巍巍。若换了个地儿,旁人说他是凡间哪一处的老朽也不会轻易有人质疑。
只远藏法师面相看着虽然衰老,身体气息也隐隐透出几分朽败之意,看得人心惊胆颤,但倘若有人愿意定睛去仔细看他的眼,却也还是能从那双蒙着一层白翳的眼睛里看到透亮清澈的光。
远藏法师在法台上安坐后,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下头一阵,才开口道,“老僧法号远藏,出自华严一脉。”
他说话中规中矩,不似先前的诸位法师那般轻易就能吸引住广场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他们能够更耐心、更仔细地听他说话,所以在远藏法师刚刚开始时候,哪怕广场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暗下提醒过自己要认真,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散漫开去。
远藏法师并不着急,依旧不疾不徐地说着话。
“我华严一脉呢你们听也知道,总是跟《华严经》脱不开关系的。”他道,“不错,我华严一脉的根本经典就是《华严经》。”
“稍后,我会与你等开讲《华严经》一卷。不过不用着急,现在请先听我说说华严一脉”
“在我华严一脉看来,我佛门若以教论,则有五教。以理论,又有六相、十玄和三观。”
众人渐渐提起了兴趣。
华严一脉看来,佛门若以教论,有五教?昨日天台一脉的寂源法师可是说过,他们天台一脉将佛门划分成四教。
多了一教
远藏法师似乎是知道场中众人想的是什么,他也果真就说到了这一点,“前日”
“我华严一脉划分的佛教比起天台一脉来,多出了一教。这一教被我华严一脉定名为顿教。”
说到这里,远藏法师顿了一顿,才又道,“若按我华严一脉划分,事实上,妙音寺所归属的禅宗一脉,他们所修的禅定之法,也是一等一的顿悟法门。”
“所以,妙音寺也属顿教一席。”
等介绍过华严一脉的理论之后,远藏法师果真就挑了《华严经》一卷出来,与先前那几位法师一般,结说法印宣讲。
远藏法师说法时候,《华严经》经文化作文字,从他嘴边飘出,又在他身前演化天地寰宇,时空命运,诸般因缘果会,又有三世诸佛、十方菩萨、大千圣众、法界众生随出随没,巍峨堂皇。
那万千气象甚至蔓延扩散乃至是融入了整个菩提胜境,几乎将菩提胜境也换了一处天地。
这一刻,他似乎引领着所有人,透过另一种角度重新看见这一个瑰丽的诸天寰宇。
而这个此时倒映入法场所有人的天地,与法相唯识一脉两位法师引领着他们看见的,却又很是不同
净涪佛身也依旧专心致志地听着,将所有一切能够触动他的部分深深记下,包括他所能体悟的那些,也包括以他当前实力还不能真正触碰到的那些。
远藏法师讲完一卷《华严经》下台后,也迎上了其他几位法师的目光。了章、济岸等几位法师只看他一眼,就笑着收回目光。
他们看向了出身律宗一脉的素轻法师,“如今我们这几个人都已经宣讲过了,还没有上台的,就只剩下你了。是明日吧?你想好明日里是怎么个章程了吗?”
素轻法师的法名听着很是不错,但他这个人与这个法名看着很是不合。
这种不合不是体验在素轻法师的五官甚至是仪态上,而是素轻法师他整体给人的感觉。
单从五官上看去,素轻法师的长相也是偏柔和干净的,甚至还有些少年感。当然,他这张脸从稚嫩程度上来说,是比不过清源法师那张娃娃脸的。
如果清源法师的面相看着是个稚童,素轻法师就是个柔和干净、清新明朗的少年。
若从一举手一投足的仪态上来看,素轻法师动作、姿态也带着点随意,没有任何过分的刻板。
五官与仪态分开来,素轻法师是怎么都与他这个法名相称的,可合起来看,却就是南辕北撤的感觉了。
素轻法师点点头,道,“差不多了。”
了章、济岸等法师看看他,也笑道,“那我们就等着了。”
素轻法师出身律宗一脉
当他端坐在法座上,面对着广场上众生说明这一点时候,广场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明显地愣了愣,好容易回过神来后打量过他,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素轻法师不以为忤,甚至早有预料了。
所以在说明这一点之后,他就沉默着不说话,只看向下首,却是他空出了这一段时间来给他们接受这个信息的,也好平复心情。
素轻法师的目光在妙安寺与妙理寺众位大和尚身上停了停,半响后又挪开。
少有人知道,这一刻看向那两处位置的素轻法师微微摇了摇头。
妙安寺与妙理寺,是在这景浩界中勉强与他们律宗一脉沾上边的。
所以说勉强,是因为不论是妙安寺还是妙理寺,他们的修行都显得太过杂乱,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不成体系也就罢了,还都是浅尝即止,没有任何更深入的研究与理解。
但这还不是最让素轻法师为难的。
真正让素轻法师为难的,还是妙安寺与妙理寺之间不太明显却确实存在的隔阂。
这种隔阂不仅仅只是源自于两座管辖一地的两座大寺间的隔阂,而是更深处的、自他们寺里先祖开始就已经深深扎根下来的龃龉。
想要让他们合作,为求自保,可以。但想要将他们整合成一脉,除非花费上千上万年的时间调和,否则不行。
就是那般根深蒂固的龃龉。
素轻法师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净涪佛身的面上,但很快,他就又挪开了。
也不行。
不是净涪法师不好,恰恰相反,他很好。
净涪法师处处都很好,只一点不好,他归属禅宗一脉。
不是他律宗的。
素轻法师轻轻低眉,但面上也不见太多愁色。
反正律宗一脉其实没有根本经典,因为律宗的出现,本来就不是似其他各法脉一般,因研究、修行某一部或几部经典而汇聚一处的同参。
律宗的地位极其特殊,这种特殊地位从一开始就存在了。
素轻法师等了一等,等大部分人都回过神来,他才开口宣讲道,“我律宗一脉自佛门有僧人以来,便已经成形,”
素轻法师没有宣讲哪一卷佛经佛典,他与法会上众人解说的是律宗一脉的诞生、成形与修行,讲讲他们的日常修行生活,讲讲他们布置仪轨、负责授戒种种安排时候的趣事。
他似乎就是在闲聊家常,但神奇的是,所有人跟着他真正地了解了律宗一脉,了解了他们每日、每月甚至是终生持守的戒律与条规的意义。
--往常时候,他们绝大多数都只是下意识地去恪守,习惯地按着戒律、教条行事,却鲜少有人愿意去仔细思考着一条条戒律、条规中体现出来的用意与作用。
很多人渐渐地放松下来,听着素轻法师一条条地将许多戒律、条规列举,引经据典地解说。慢慢地,他们竟品出几许玄妙来。于是,他们的脸色也变得更凝重了。
净音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一面听着素轻法师讲解,一面暗下思忖,更对照着妙音寺的情况,净音心里的明悟越渐清晰。
如今的妙音寺与初初立寺时候的妙音寺有很大的区别与变化,确实是时候修改某些规矩了。
净音这般想着的时候,法会的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了。
素轻法师最后总结道,“我佛门戒律并不死板,所以不能死守条规与戒律,还得灵活应变,才能方便修行,利益四方。”
“当然,”他加重了语气强调,“根本戒律却是例外,它是绝对不容更改变化的。”
说完,素轻法师合掌唱了一声佛号,才下了台去。
这一日的法会也就结束了。
素轻法师与了章、济岸等几位法师相携离去时候,他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便看见了广场里所有人面上的凝重与跃跃欲试。
他眼底快速浮起一丝笑意,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稍许。
尽管妙安寺和妙理寺关系依旧生硬,一副井水不犯河水你我两不相干模样,但素轻法师看见景浩界诸位佛门同参对佛门戒律、条规的思考,还是很高兴。
了章、济岸等几位法师自然也看出了素轻法师的好心情,他们暗下笑了笑,一面往外走一面说话。
“素轻,你这一回可真是够清闲的啊”
“没有太清闲,和往常时候差不多。”
“原来素轻你平常时候都是这样的,那我倒是不羡慕了”
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离去以后,净涪佛身也还是没有离开,他仍然闭目坐在蒲团上,心头有许多灵光闪烁。
持守戒律,约束的不单单是心性与欲·望
戒律,也是道途上的边线。若是能持守戒律,那便是走在道途上,若不能,那便是偏移了正道
戒律,虽是昔日世尊阿弥陀定下,但戒律不该只是世尊阿弥陀定下,它还该是修士个人心头确定的界线,是锚定的道标
戒律在某种程度上,还代表着底线,是本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所在
诸般感悟在净涪佛身心头流转时候,有一种明悟也在渐渐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