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佛身看得他一眼,果真没有继续,随净音去。
净音抬手,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
凉去的茶水流转过他的四肢百骸,涤荡过他的肉身神魂,带来他想要的清醒与冷静。
他重重将杯盏放下,对净涪佛身道,“再来。”
若不是净涪佛身知道自家茶壶里装的都是他才烹煮出来的茶水,只看净音这架势,还真得以为净音喝的是酒呢!
他摇摇头,到底是拿起了茶壶。
这边厢,净涪佛身与净音闲坐,也玩笑胡闹,也细说着数十年间的点滴趣事,很是自适。另一边厢的院子里,谢景瑜和五色幼鹿这一人一鹿也在对坐而谈话,只是这氛围么
跟那边厢的净涪佛身和净音比起来,却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谢景瑜还是头一次见五色幼鹿在他面前这般凝重忧虑,不免有些好笑,便不等五色幼鹿问来,先猜道,“你这般模样,可是为了师父?”
也对,除了师父净涪以外,怕不会再有哪个能让向来无忧无虑的幼鹿这般模样了。
谢景瑜笑着暗叹道。
五色幼鹿端端正正地端坐在谢景瑜对面不远处,严肃且认真地凝着那双滚圆灵动的眼睛,对谢景瑜问道,“呦呦,呦呦呦?”
谢景瑜失笑,伸手就要去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非但躲了过去,还沉沉瞪了他一眼。
谢景瑜连忙敛去面上笑意,换上与五色幼鹿一模一样的严肃与认真来。
明明是一人一鹿,偏生却有着异常相似的表情和态度,如何不叫看见的人心下发笑?
偏谢景瑜和五色幼鹿全无所觉,仍自严肃交流。
“你是问我,为何我们三师兄妹就没有一个为师父打抱不平,斥责程家庄里的那两位?”谢景瑜问道。
五色幼鹿重重点头,“呦。”
就是这个!
这么唤了一声后,它还狐疑地盯着谢景瑜,似乎要从他的眼里面上看出些什么来一样。
谢景瑜无奈,“早年我带着你在各国王宫隐修时候,便要叫你跟我一道仔细看,也叫你多想想,偏你都不做,只丢到一旁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五色幼鹿先是一愣,随即不满地对着谢景瑜唤了两声。
现在是翻旧账的时候么?说的是师父的事情呢,别给我扯开去!
谢景瑜再是摇头,但还是配合一般地将话题又给带回来。
“程家庄的那两位”他又是摇头。
但即便是五色幼鹿也知道,这一回不是冲着它去的。
“他们的手段粗糙拙劣,但其心太贪他们或许从净涪师父手里讨去许多东西,可总归得还回来的。”他平淡道。
五色幼鹿歪了歪脑袋,有些想不明白。
“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
那两个似乎不太相信因果的事情吧?
谢景瑜又笑了。
便是五色幼鹿都知道,谢景瑜这是在笑它犯傻。
“因果乃是大道,是天地间的道则法理,不是生灵不信,人家就不存在,就不会有彰显报应的。”
五色幼鹿被谢景瑜这么一点,也是恍然。
它这会子果真是犯傻了
谢景瑜见得五色幼鹿眼底的神色,面上又一次浮起笑意。
他伸出手去,在五色幼鹿脑袋上稍稍用力按揉。
五色幼鹿睁了眼睛看过去。
“关心则乱可不是犯傻啊”
是可爱才对。
五色幼鹿眨了眨眼睛,又缓慢眯起,感受着谢景瑜落在它脑袋上的力道与温度。
“母子之间的因缘,有深有浅。毕竟天地有因果,有轮回往生”谢景瑜垂眼看着五色幼鹿,眸光柔和,“只凭你我,若只是凡俗间的因缘,确实是能看得清楚。可是师父与那位沈老夫人之间的因缘,于我等却着实难办。”
沈安茹自然无足轻重,可是这份因缘的另一端,却是他们师父净涪啊。
他们这点道行修为,怎么敢去看清师父的母子因缘?
五色幼鹿似乎明白了一些,它点了点头。
谢景瑜看见五色幼鹿望过来的目光,顺着它的视线看见自己仍旧搭在五色幼鹿头顶上的手,不由得轻咳一声,方才若无其事将手收回。
“既是我等看不清,就不能轻易搅和进而且,那是师父的事情,他有他自己的计较。”
五色幼鹿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叫唤两声,仍抓着问题来问。
“你问是什么计较?”谢景瑜轻笑一声,出乎五色幼鹿意料地反问道,“你这个问题来问我,难道我得去问师父?”
“我看你怕是以为我命太长了,想帮着我修剪修剪。”
五色幼鹿无辜地叫唤了一声。
“是是是,你没有这个意思。”谢景瑜道,“你只是要让我这般做而已。”
五色幼鹿又叫了一声。
谢景瑜无奈点头,还是道,“我确实有一些猜测。”
五色幼鹿的声音第一次带出点兴奋来。
谢景瑜也是等到它消停下来,才能将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地掰碎,好让这只灵鹿能够理解。
“那位沈老夫人与师父是母子关系,而那程家主与师父又是同胞的兄弟,这中间乃是血亲因缘。人族不比你等灵鹿一族,很是讲究论理纲常,讲究责任”
“师父他乃是长子。在父亲失责的情况下,他有他应该担起的责任。”
“于沈老夫人这位生身母亲,他该有奉养之责;于程家主那位血亲兄弟,他该有指引教导之责。”
五色幼鹿皱了皱眉头,正想要再说什么。
但谢景瑜抬手阻拦了它,“且先听我说完。”
“师父他乃是程家嫡长子,论身份应是程氏一族的宗子,于程家乃至整个程氏一族,都该是他的责任。”
“师父哪怕出家皈依,这些责任也仍旧是他身上该有的因果。而正因为他出家皈依了,所以不论是程家也好,还是程氏一族也罢,这些世俗责任都被转移到了现在的程家主身上。”
“而现在的这位程家主与师父之间的差距那么大,你觉得,若是要在这两个人中选择,程家和程氏一族需要犹豫吗?”
说完这些以后,谢景瑜便停顿了下来,看向五色幼鹿,示意这会儿真的就轮到它来了。
即便谢景瑜的最后那个问题让五色幼鹿有些明白,但它也还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它呦呦呦地叫个不停,听起来很是急切,也很是不忿。
谢景瑜没有打断它,耐心听它说,直到它终于停下来。
“你是在说,当年师父在景浩界天地各方行走时候,就已经在尽力照顾沈老夫人,也在为那位程家主做好各种安排,又在”
谢景瑜快速梳理着他从五色幼鹿这里得来的信息,心里一时感慨不已。
说来,他早些时候还以为他日后需要应对的情况,只会比师父这些日子里的遭遇更糟糕了。却万万没想到,论及亲缘方面,还仍旧是师父比他来得倒霉
不,也说不定。那位娘娘往后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还得到了那日才能有真正的定论。
谢景瑜漠然地想着。
“既是这般,便果真如师父数十年前离开程家庄时候所说的那般,他与沈老夫人及那程家主间的缘法彼时便已尽了。”
五色幼鹿重重地点头应和。
谢景瑜思量了少顷,还是道,“如此,我大体能够理解师父的想法了。”
五色幼鹿抬眼巴巴地看着谢景瑜。
谢景瑜道,“若是单只论沈老夫人与这一代的程家主和师父的因缘,确实是该在那一日尽了。但师父他与程家乃至程氏一族的因缘却没有彻底了结”
听谢景瑜细细提起程家与程氏一族这些年的真正境况,五色幼鹿也有些明白。
就如谢景瑜先前所说的那样,若净涪师父他没有出家皈依,作为程家嫡长子、程氏宗子,又在资质绝佳的情况下,程家、程氏一族都应该是他的,也同样是他的责任。
而在他出家皈依以后,程家和程氏一族只能换一个主人。
若那位程家主受教,在净涪师父的声名庇护下,程家和程氏一族的发展理应同净涪师父掌理程家、程氏一族相差不大。
如此,程家、程氏一族和净涪师父的因果便能了却。
因为得净涪师父声名庇护,没有哪一方势力胆敢轻易侵扰程家、程氏一族,哪怕那位程家主手段有些不足,也没有人敢抓住这个破绽。
可是那位程家主生生与净涪师父断去情分,了结因缘,以至于净涪师父对程家、程氏一族也都情分疏淡,并无多少实质的庇护。
即便景浩界天地各方势力仍旧被净涪师父声名所摄,不敢过份下手,但小动作却也始终没有停止过。
在这些小动作的干扰之下,那位程家主手段上的不足之处就暴露得异常明显。
偏生因着净涪师父早先为那位程家主做的种种安排,程家家主乃至程氏一族族长之位都已经移交到了那位程家主手上,上一代的程家主、程氏族长已交出名位,在修为上又不能压服这一代的程家主,还与这一代的程家主情分疏淡
在上一代程家主、程氏族长无法插手程家和程氏一族事务的情况下,程家与程氏一族的发展或许还算平稳,但那只是表面,实际上却多有隐患。
程家和程氏一族也不是没有能人,但他们都和上一代的程家主、程氏族长一般,根本就无法插手实事,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家和程氏一族被披上一件华美的外衣。
尤其,还有净涪师父的声名在外间对比着。
五色幼鹿低低地唤了一声,“呦呦?”
所以,净涪师父他所以会那么早就落脚程家庄,就是为了偿还程家与程氏一族的这一点因果?
谢景瑜点头。
“你我在昨日里也是见过师父跟那两位之间的相处的。客气,生疏,平淡”
这回,就轮到五色幼鹿在那三个形容词面前一次又一次地点头了。
“但即便他们关系已经沦落如此,师父他还是落脚程家庄,而不是归来妙音寺,便是要借此对外间各方势力显示他与程家、程氏一族之间的关系仍在。”
此间的缘由不是在那两个人身上,而是在家族这一份因果上吗?
五色幼鹿下意识问道。
谢景瑜又是点头,同时还道,“那两位,毕竟一个是程家家族当代之主,一个是当代老太君”
“纵是程家、程氏一族再不满意他们的决定,他们的意志也终究能代表程家及至程氏一族的选择。”
谢景瑜看着恍然的五色幼鹿道,“那位程家主帮助沈老夫人算计师父,切切实实表明了他的选择。”
在沈老夫人这位母亲和程家、程氏一族之间,那位程家主选择了母亲。
“师父送出去的那两份缘法,”谢景瑜垂了垂眼睑,“其实是在了断他与程家、程氏一族最后的因果。”
“自昨夜以后,莫说是那位程家主和沈老夫人,就连程家与程氏一族,也再不同师父相干了”
五色幼鹿又是低低唤了一声,“呦呦?”
所以净涪师父他连夜赶回妙音寺里,也是在对外界彻底表明他跟这一家子乃至一整个家族之间的真实关系?
谢景瑜点头,“毕竟,若没什么事情发生,谁会那般撕破脸面呢?”
尤其另一方还是那个人血脉源头的家族所在。
尤其,那个人还是妙音寺的净涪和尚。
五色幼鹿怔怔叫唤了一阵,“呦呦,呦呦呦”
当年,净涪师父了断情分因果的时候,站在他对面的是他的生身母亲和同胞兄弟;而昨日,净涪师父再了断情分因果时候,站在他对面的是程家的家主和程氏一族老太君
谢景瑜低头看他,眼中带着一点笑意。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你是真的明白了啊。我该高兴,你终于在这些人事上面长进了么?”
五色幼鹿不理会谢景瑜的打趣,它自个儿低头沉吟一回,又陡然抬起头来看他,同时急促地叫唤了几声。
“呦呦,呦呦呦?”
谢景瑜先是点头,然后又是摇头。
五色幼鹿不解地歪了歪头。
谢景瑜便耐心道,“从昨夜我等离开以后,不说程家本家和程氏一族,就连其他各方势力便都能收到消息。”
毕竟他师父是净涪法师啊。
“而一旦等他们确定师父、寺里的态度以后,他们再不会有多少顾忌。往后种种明争暗斗,就都看他们自家的手段。”
“那位程家主说来他手段是有,修为也相当不俗。”
元婴中期的修为,或许足够支撑一个散修家族。但要维持现如今程家和程氏一族的体量
却还是不够的。
何况整个程家,顶尖的实力就是那位程家主,本家也好,本族也罢,再没有几个能在修为上帮那位家主分担一点压力。
“但在手段和修为之外,那位程家主性格上却有致命的缺陷。”
五色幼鹿茫然看向谢景瑜。
谢景瑜轻笑一声,“他太过意气用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