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善不会嫁给武官,她喜欢枕经籍书的清雅读书人。”女孩子们之间的闺中密语不好透露,说一句喜欢读书人总不为过, 她向后伸了伸手,云遮静默上前, 递上盛明矾的瓷瓶。公主轻叩瓷瓶瓶身, 细细密密的明矾粉末倾泻至倒药小舂内, 顾景星手腕转动,捣药小杵在花泥里碾动,将明矾碾进。云遮在侧旁瞧着这一双小儿女, 清夜沉沉, 公主语声和软, 顾世子轻碾花泥, 两下里眼神递送, 动作相接, 无比的自然闲适。倘或云遮是不谙世情的女儿家, 怕是要深陷这样一副清夜捣花图, 可偏偏她懂。九年前, 顾世子第一次陛见时, 便向陛下陈情了自己的志愿,因其出身名门, 又生了个剑眉星目的英俊长相, 陛下有心选他为婿, 只是在他表露许国之心后, 陛下才有所犹豫, 从而将此事搁下。如今顾世子从北境凯旋, 回京备试春闱, 不过只有半年多的时间待在京城,陛下却也要赐他官职,任谁看了,都能明白陛下对他的喜爱。只是此时,顾世子一句何必做春闺梦里人,明面上是在说元善姑娘,可未尝不是顾世子的心声:他一心许国,上了战场刀枪无眼,公主贵为天之骄女,没有承受这样伤痛的必要。在无人注意处,云遮轻轻地叹了一息,再听顾世子回公主话时,不免多了几分忐忑。“读书人也很好。”手下的小药杵不停,顾景星眉眼微沉,“温柔敦厚,清雅知礼,和这样的士子在一处,日子过的一定有趣。”他说话时眉眼不抬,只在等不来公主的回应时,轻轻抬起了眼睛,对上了一双灵秀的双眸。“我同元善不一样,我不喜欢读书人。”像是察觉了顾景星话里的深意,一向凡事不入心的公主,歪头去找他的眼睛。手里的小药杵终于停了下来,顾景星望住了公主清澈而无杂质的眸。“帝京城繁华靡丽,无论是轩裳华胄,还是白衣卿相,比比皆是,公主乃是世间第一矜贵之人,想要哪一样,都可称心如意。”不解又无措的情绪漫上了眼,乘月以手盖住了捣药舂,问他的语声里不免带了几分轻愠。“我哪一样也不要。”她说到这儿,甚至将顾景星手里的捣药杵夺了回来,微微向他倾身,语带娇怒,“他们再好,同我有什么干系?我只喜欢我的,管他是白衣还是轩裳,文臣还是武将。”公主即便使起了小性子,可模样还是稚软的,只将捣药的杵和舂儿抱在手里,嘴角向下捺,眼圈红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掉金豆子了。顾景星眼眸微黯,旋即便低垂了眼睫,只轻轻嗯了一声。“臣后日便要去戍守北城,往后来宫中的时日不多,还望公主多多保重。”他要往北城戍守的消息来的实在突然,乘月一时怔住,良久才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做什么要我多多保重,又不是不见面了……”她忘记了方才的愠意,只喃喃地说,“开了春不是还要考武状元……。”顾景星嗯了一声,站起身,“考取了功名,臣便会自请去汰川口戍守。”汰川口在哪儿,乘月一点儿也不清楚,她只松开拢着的小杵小罐,几分无措。“之后又三五年不回来么?”顾景星说是,走至面盆处净手,再不多言了。乘月着急了,站起身追到他身边儿,追问他,“从前我小,也不知道问你的行踪,如今我大了,你走归走,总要说一个回来的日子,我好等你……”公主说这话儿,尾音带了些许哽咽,桌案上的一盏灯,忽的便炸了一朵喜气洋洋的灯花儿,公主吓了一小跳,不自觉缩了缩脑袋。顾景星走至桌前,青白修长的手指递过去,指尖捏过灯芯,迅疾地碾灭了那一盏烛灯。室中暗了一分。“公主为什么等臣?”他背对着她,背影在灯下颀秀清瘦,“公主乃是世间唯一,如臣这般,却有万万。公主不必等臣。”乘月怔在了原地。“好端端地,这是做什么呀……”她并非木石,一瞬就察觉了他的意思,没来由地红了眼圈,“我要等你的啊,假如你说能在我十八岁生辰的时候回来,那我从十七岁起就会开始高兴……我不喜欢不说一声突然回来的惊喜,说不得我哪一日偷懒没沐发,你却回来了,那我该有多尴尬……”公主语无伦次地说着,到末了甚至开始结巴,眼底冒着泪花,眼睫一动,泪珠儿就顺着滚下来了。“我知道了,今日那个莽古哈的人被砍了头,也许叫你想起了不高兴的事,所以心情不好是不是,”乘月拿手背抹去了,嗓音哽咽着,“我原该送了元善就该回去睡觉了,做什么要来这里——顾景星,我明儿再来找你,你别不高兴了……”桌案处没了灯,顾景星像是站在暗处不言不动。像是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决绝的话来,乘月急慌慌地转身,提了裙往步司外奔去了。云遮提了小篮跟上去,临出了步司的门,不免投过去无奈一眼。公主在前方跑的极快,像只躲雨的小兔儿,一直奔至御河旁的花影儿小道,才停下来,耷拉着脑袋慢慢走。她来时身后跟了十几个内官宫娥,这一时云遮叫他们远远地随着不要靠近,只随上了公主的脚步,慢慢地陪着她走。御河里未眠的小鸭扑棱着翅膀游过,在夜色下化开一圈一圈的涟漪,隔岸花枝遮挡着的宫殿金瓦红墙,静谧而深沉,将世界的静又扩大几分。云遮提着灯随在公主身边走,裙角前处一片安静的光,公主的头垂的低低的,使她瞧不起清楚公主的神情,可裙角前的光亮地面上,却悄无声息地接收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诚如顾世子所说,这世上好男儿千千万,的确不该嫁给叫自己伤心落泪的人。”云遮爱公主如眼珠,方才目睹了顾景星与公主的言谈,这一时说话不免带了气,“不管他因了什么原因这样决绝,在奴婢这里,今晚这一茬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她越说心里越难受,听着身边公主浅浅的呼吸,只觉心都要碎掉了。“横竖公主还小,咱们好好选选,总有比他还好的……”云遮托着公主的手慢慢走,话音轻轻落了地,身边的小公主却顿住了脚步,良久都没有说话。月亮毫不吝啬,将每一处都洒遍了娇人的莹玉色,御河里的小鸭偶尔几声呱呱,尤显出清夜的静沉,公主转过面庞看向云遮,月色扑进了她的眼眸,清透纯质。“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云遮望着公主眼眸里的伤心,心疼的无以复加。“奴婢知道。可他铁了心许国,刀枪无眼,疆场残酷,万一他在战场上陷落,甚至殉了国,到了那时,公主又该当如何?”公主不言声,只将脸转过去,慢慢地向前走。“我会千里万里的去寻他的尸骨,一样一样地装起来,将他带回家。”清夜沉如水,云遮陪着公主慢慢回了寝宫,那一厢步司里,顾景星一夜未眠,在第二日的一早,领军去往乾清宫门前护圣驾。皇帝昨夜批阅奏折至深夜,这一时东方才亮了一线,便又要起身。他是个勤勉克己之人,每日起身后都要在院中打一套罗汉拳,方才洗漱更衣去视朝。今日院中,顾景星换了劲装正候着,皇帝望见他眉眼英俊,形容清劲的样子,不自觉心中又有几分满意。他从前晨练都是自己个儿打一套,自打顾景星回来后,便常常传他来喂招,又知道他这半年都要备试武举,也有心考较他的武艺。再者,皇帝也有自己的私心。从前这小子小的时候,皇帝便很喜欢他,只是一句画凌烟甘泉,让他打消了选他为婿的念头。哪知今岁,这小子竟然从北境凯旋,又立下了这般大功,皇帝更为满意,这便赐他在宫中行走,也好再度考察他的人品。顾景星同陛下过了十八手罗汉拳,较量结果自然令皇帝满意,他负手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锐利眼神落在他的眉眼上。“……过了十月,便要十八岁了吧。”皇帝拿了棉帕拭手,闲话一句,“中了功名便可正经八百的领兵打仗了。朕还记得你的志愿。”顾景星垂首说是,“此次武举,臣必定全力以赴。”年轻人意气风发,皇帝很是赞许。他从前想的多,生怕女儿受苦,如今倒也想通几分:一心报国的有志青年何错之有?放眼整个大梁,能在军中历练五年,十几岁便立下大大小小战功的人,又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做他的驸马,再合适不过。再者说了,他在外征战,女儿出降不出宫,家里人也放心,省的选个足不出户的世家子,女儿还不要成日里在宫外住?他越想越满意,这便又道:“明年再去北境,该要定下亲事了,你父亲母亲,可有中意的人选呢?”皇帝虽贵为九五至尊,却也是养女儿的父亲,直接开口赐婚,显得自家多倒贴似的,故而提点一句,故作了几分矜持。只看这孩子有几分诚心了——这些时日女儿身边人时时来报,只说公主与他常常玩在一处,想来是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的。皇帝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也许是晨光略有些刺目,使他的眉间浅蹙了一道,微微颔首向陛下拱手。“臣一心许国,无意婚娶。”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6-08 02:07:21~2022-06-09 19:5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有风南来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mo、玥玥宝是小可爱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8章 孤山鹤影顾景星回到灯帽胡同时, 日头已上了中天。门房顾临接过世子爷手中的马鞭,匆匆觑了一眼,只见世子爷肃容而过, 袍角掀起了一阵冷冽的风。小厮溪行从院里迎上来,引着世子爷往里进, 口中仔细说起了府里这两日的事。“今日通政使刘大人家的长孙‘洗三礼’, 夫人同二夫人、三夫人一早就过去了, 嘱咐您一定要吃了午饭再歇息,万莫先睡。”“老夫人前两天头风发作,今晨起来倒是神清气爽, 乘了轿子往畅游园听戏去了。”琐事过耳, 顾景星一径行至了寝居院落, 沐浴更衣后用了些清粥小菜, 便在卧房里歇下。他在宫里当值, 常常昼夜颠倒, 需在白日里补眠, 白夫人怕他睡不好, 便命人在他卧房的窗上加了一层帷幔, 白日里放下第一道竹帘, 已然昏暗下来,倘或帷幔再放下, 屋里便黑如夜晚了。可惜顾景星嫌闷, 仍是只放下竹帘, 阖目而眠。今日适逢阴雨, 竹帘透进来错落的光, 带着些微的湿漉, 顾景星缓缓睁开眼, 视线落在了墙壁后那一张《禹迹图》。这一副地图,乃是从江南绍兴府拓印而来,刻画的是禹皇遍布天下治水的足迹。山川河流缩略成一道又一道的脉络,州郡地物在图上微小稚拙,顺着那脉络一路去寻源头,没一时眼睛便有些酸涩。果然如她所说,助眠。顾景星沉沉睡去,再醒来时竹帘外天光昏昏,他掀被坐在床边,听着窗外檐下的风声雨声,忽觉虚无之感潮涌而来,似被抽去了千万筋骨,又好似被人遗弃在荒芜空旷的沙海。好在有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萦绕他的飘渺虚无,是白夫人在唤他。“星儿,可醒来了?”白清梧在门前侧耳听,里头传来一声嗯,身边侍女卉木轻推门,引着她进去了。卉木去卷帘开窗,白夫人往儿子那里看去,但见他一袭寝衣坐在床边,一向冷清的眉眼此时因初醒的缘故,多了些许的怔然,倒突显了几分少年气。她走过去,在顾景星床边的椅上坐了。“在宫里当差虽说昼夜颠倒,可也比在关外打仗好,起码累了一天,回来能有个舒坦的床睡——你父亲昨儿也来信儿了,只说过年的时候应当能回来,你祖母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地吃了两大块月饼,今儿早晨高高兴兴地听戏去了。”她唠唠叨叨完,儿子还坐在床边不动,她觉出了几分异样,正要问话,孩子却先开了口。“那母亲呢,母亲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