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是格外招蚊子的那种体质。大家夏日里同处一室,往往都是旁人身上两个包,他就已经红了一片的那种。这会儿模拟在考场号房中答题的环境,几天下来实在是叫穆空青苦不堪言。最先提出这事儿的尤明澄听了穆空青的话后动作一顿,讪讪道:“反正我听我爹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既然许多人都这么做,那多少也有些用的吧?”穆空青揉揉太阳穴:“你先前好歹也考过乡试,这法子有用无用,你代入一下不就知晓了。”院试是在考棚中考的,考棚的环境同贡院自然是大不相同。不说别的,就是下场人数上,院试同乡试也是不能比的。尤明澄努力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许宗海接过了话茬:“应当是有用的,至少可以静心。我上次乡试时的文章作得一塌糊涂,大部分是因着蚊虫叨扰,叫我夜间无法入睡。”许宗海一看也是家世不差的,便是来了书院住在学舍中,夏日里的驱蚊香料也不曾断过。只是无论是香囊还是旁的什么,乡试时都是不准代入考场的。“那你院试时是怎么过的?”尤明澄好奇道。经由许宗海这么一提,尤明澄也想起了当初的痛苦。许宗海面无表情:“院试只过一夜,考试前用香料浸透衣衫便是。”这法子又不是什么隐秘,别说尤明澄和许宗海这样的世家子了,就是穆空青在院试时,也有福伯为他用薄荷浸衣裳。只是穆空青先前住在村里,蚊虫比考场中多得多,所以他先前也没注意过这些事。不过,这法子也就对院试管用。乡试一关便是三日,到了第二晚,怕是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多少药材香料的味道都得被盖过去。即便明年便要乡试,也无论旁人如何用功,穆空青都保持着自己惯常的作息。今日的既定功课完成了,那便要洗漱入睡。穆空青平时不曾躲过懒,现下将到要紧时了,也不会随意加码,防止压垮自己。好在过了三年,穆空青也习惯与人同住的日子了,不再如开始那般浅眠。尤明澄几人点灯夜战,完全扰不到穆空青什么。过完了夏日,好似又是一眨眼便入了冬。穆空青在某日清晨一推开门,便发现外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江南一带在冬日里降雪不多,积雪便更少了。往往一整个冬日下来,有积雪的时候也就那么几天。同清江府一到冬日便白茫茫一片的场景截然不同。如尤明澄与许宗海这般的江南学子们,每每见了雪,总是会止不住地开始兴奋。这一场大雪下来,将好似这一年的沉郁都一扫而空一般。也不知是由谁起的头,一个个雪团忽然就被丢了出去。一阵笑闹声后,东苑中的年轻学子们纷纷走出学舍,加入了这场混战中。直到临近上课的撞钟声响起,众人这才偃旗息鼓。穆空青看给尤明澄此刻已经被冻得脸色发白,便顺手给他捎上了一个暖手炉。尤明澄接过穆空青抛给他的暖手炉,口中发出一串惊叫:“哎哎哎,你可小心些!这外头的流苏坠子可是菁菁亲手给我打的!”穆空青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菁菁是谁?”尤明澄自知失言,在穆空青的肩头捶了一下:“还能是谁!我方才一时情急,你可不能说出去。”穆空青这才明白过来,这位“菁菁”八成就是尤明澄那位未曾谋面的未婚妻了。女儿家的闺名哪能被外男知道,也难怪尤明澄着急。穆空青见尤明澄那恨不能将流苏坠子盘出包浆的宝贝样,食指一并保证绝不提此事。尤明澄捧着暖手炉,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即便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只要看着它,便是只着单衣我也不怕。”也不知说的是暖手炉还是他的宝贝流苏坠子。穆空青听得一阵恶寒,面无表情地加快了步伐。先前提起婚事还满脸的不乐意,如今却能说出这番话来。早知如此我还给你带什么暖手炉,冻死你得了。第74章 一个妹妹穆空青在去年除夕时, 就已经见识过了书院同窗们是如何跨年的,今年并不准备再遭一次罪。他在得知穆白芷与穆白芍都不会来江南之后,便特意在山下的客栈定了房间, 欲要出去避上一夜。这是穆空青在来到永嘉书院后过的第四个新年。第一年他和张华阳等人在后山上升火烤肉, 被夫子抓住后扫了一夜的演武场, 又被抓去搭建季考号房。第二年穆白芷来了江南, 穆空青得知了穆白芷和穆白芍离家的消息。第三年穆空青在除夕夜和同窗们一起玩飞花令,玩到最后整个人头昏脑涨, 即便他滴酒未沾,回去后也有种神志不清的感觉。今年是他唯一一次自己过年。穆空青坐在窗口,看外头火树银花,街上人流如织。若是换个心思敏感些的, 这会儿孤身一人在窗前看着外头的热闹,怕是得千愁万绪涌上心头。然而穆空青坐在窗口吃着点心吹着冷风,满脑子都是此情此景但凡是个读书人都得赋诗一首。可惜穆空青赋不出来。他还有半年就能回家了, 与家中的通信也未曾断过, 思念虽有,但远远不到能叫他诗兴大发的程度。于是再一次追求风雅失败的穆空青, 一怒之下又写了篇主旨为感叹自己写不出诗的《除夕绝句》。多少也是首诗, 今夜也不算全然闲着。穆空青收拾好笔墨,在心里安慰自己。开年之后,书院送别了一批进京会试的学子。因着张华阳也在此列,穆空青还特意前往相送。临别时, 穆空青笑道:“华阳兄且在京城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必要再尝尝华阳兄家那位大厨的手艺。”张华阳意气风发地应下,而后转身上马。与穆空青同行的尤明澄格外舍不得这位学兄:“华阳兄这一去, 也不知能不能再回书院了。”穆空青:“你可说点儿好听吧。”进京会试后若是不回书院了,那基本都是一举高中了。永嘉书院此行的这几十名学子中,估计没人希望在放榜后自己还得回到书院学上三年的。尤明澄毫不在意地笑笑:“那就希望我三年后能与你一同进京,去尝尝华阳兄家那位大厨的腌肉手艺。”尤明澄这话说得走心。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书院中这些年轻秀才们,就如同彼此竞赛一般,一个比一个用功。有意乡试的学子们埋头苦学,被罚的就成了新入书院的那群学子。尤明澄在百忙之中,还不忘同他新结识的朋友介绍南苑门前的那片桂湖,还特意嘱咐人家要卡着入夜之后、宵禁之前的那段时间去,说这些都是学兄通过血泪教训积攒下的经验。听得那少年眸中流光溢彩,看着尤明澄的目光中满是感激。然后毫不意外地,穆空青在搭建号房的队伍中,见到了那少年学子的身影。穆空青感叹一声,回了学舍之后挥毫泼墨,为永嘉书院的这般传承留下了一篇篇颂词。七月季考过后,穆空青又去见了杨山长一次。他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写过的清江府乡试题全部带上,在杨老山长哪儿磨了整整一天。第二日,穆空青便收拾好了行囊,与杨思典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从永嘉县到清江府,基本都是先去江都,再由江都码头转水路北上。只不过因着风向和水流的缘故,由江都到清江府的水路,往往不如由清江府南下那般顺畅。穆空青当初从清江府到永嘉,用了约莫半月的时间。此行为保险起见,两人足足提前了一个月出发。穆空青没有带书,反倒是带上了自己的几本手记,以及他抄录下来的清江府历代解元答卷。杨思典倒是带上了几本注释手书。两人在船上时,时常互换书籍、探讨学问,穆空青也看过那几本注释,与当初杨思典赠予他的那三本注释,应当是出于同一人之手。这几日风向不佳,船只行进速度慢了不少。穆空青与杨思典带上船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两人也不好见天地待在屋里,便时不时出来甲板上看看沿路的风光。此时正是乡试时,南下求学的北方学子也都纷纷返程,穆空青他们所处的这艘船上,便有几位同样是要返乡参加乡试的学子。先前这些学子们大多都关在屋里埋头苦读,少有碰面的时候。这几日约莫着大伙儿带来的书都看完了,船上这样偶有晃动的地方,也实在不适合动用笔墨,便常有人来甲板上透风。这么一来二去的,穆空青也就同他们熟悉了起来。这其中有一人,该说不说地,同穆空青还当真有些渊源。当初穆空青在周秀才的私塾中,仅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从丙班升到了甲班。私塾中不服的人不少,但光明正大地提出了质疑的,却只有那一人。那人名叫王启敬。当初周秀才在公布升班考校的成绩时,王启敬曾当众提出想要看看穆空青的答卷的要求。在看完答卷后,王启敬也毫不犹豫地向穆空青道了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