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谦笑着低下头看账本,没有接他的话。那些被关起来的人晚上才被放出来,这会儿早已经饿得肚子空空,疲软的倒在地上,莫说骂人,便是站也站不住了。各位,我们公子有请。许继打开门便看到大腹便便的人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有个尚有些精神的人指着他颤颤巍巍的说:你们......你们简直无法无天!许继扯了扯嘴角,手放在门上说:还有精神骂人,那你们就再待几天好了。哎......方才那人着急的喊了一声。他松开手,靠着门问:怎么?想清楚了?我们此次前来只是要个说法。他的手撑在地上说:林荣死了,既然你们接手了商路,往后这商会应该怎么走总该有个计划吧?许继偏开身子说:请吧。此次来的足有数十人,宋谦坐在椅子上,看着站在面前的几人笑说:各位请坐。宋公子是吧?方才那人微微一颔首说:请问林掌柜是如何死的?宋谦笑着说:他是突厥人。你们关系很好吗?他微微挑起了那双桃花眼,笑得温良而纯善,可这话里的意思却叫在场的人不寒而栗。林荣既是突厥人,谁敢跟他扯上关系,那不是存心找死吗?当下屋里便静了下来,没人敢吱声。林掌柜是突厥人?他舔了舔嘴唇心慌的解释道:我只是听闻了林掌柜的死讯,这才想问问清楚。那现在需要我解释么?宋谦脸上没有半分生气的表情,依旧良善的瞧着他们。在场的人忙摆手道:不必,不必。好。宋谦低下头,将手中的账本拨了几页问:各位掌柜有何事,请一一说来。这群人闻言顿时七嘴八舌起来,可归根到底也就是日后商铺该归谁管,抽多少粮的事,宋谦极有耐心的听他们一句句说完后说:往后江氏的商路归我宋谦所有,你们每三月前来报一次账册。宋公子可是奉了朝廷的命令?这群人中总有些多嘴又不识眼色的。宋谦抬起头来说:我奉豫北的命令,各位掌柜莫非有异议?他身侧的几个兵往前走了一步,都是战场出身的人,身上总有种抹不去的杀意,登时吓得众人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有个胆子大的说道:没......没有......没有就好。宋谦笑了笑说。他正想打发这些人走得时候,李衍忽然提袍进来,脸色极正:许继,传我军令,擅自卖粮者,立斩不赦!许继愣了愣,他居然把卖粮的事情立成军令,这是要把商州死死控在手中,还是有别的计划,不让粮出去,他究竟在防着谁。是。他什么都没问,肚子里的那些事情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在场的人虽然心有不满,可看他不容置喙的模样谁也不敢出头,毕竟这军令一出最多是口袋里少些银子,可这里的人杀意如此重,一旦出头说不准就是死路一条,谁也不愿意当那个被射下来的出头鸟。各位掌柜请移步偏院,我们公子设了宴,烦请各位不弃。许继看气氛有些僵硬出声调节道:各位请。防得住么?宋谦看到人都走完了轻咳了一声问。这些人都是人精,今日在这里害怕李衍迁怒应的利索,可等出了这道门,他们为了口袋里的银子铤而走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他们不可能处处兼顾到,而这些人总会有侥幸瞒天过海的时候。李衍坐下来说:防不住。杀鸡儆猴?屡试不爽。果不其然,商州外的城墙还没筑起多久,这些人便用稻草黄土各种东西掩盖着往京都偷运粮食,不出意外,这些人都被抓了起来,李衍挑了个反抗最大的当众砍了,那些人再也没闹出过事。我估摸着这段日子突厥人正在等粮,我们把粮道截断了,他们收不到粮,等到了冬天,他们非退不可。宋谦靠着椅背说:京都已经先后派了三批人,若不是筑起这道墙,只怕现在商州已经是水深火热之地了。李衍点了点头说:京都这些年一直靠商州的粮过活,现在截断了粮路,他们定然撑不久便要往修南去借粮。修南那边的沈氏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宋谦轻轻皱了皱眉头:京都国库定然付得起,若是这样,那只怕派来的官兵还会源源不断的攻向这里。雍州受灾,百姓水深火热,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李衍思虑了半阵后说:现在我们自身尚且难保,自然不可能分粮过去,但是修南离雍州最近,倒是可以做做好事。宋谦闻言笑了笑说:祸水东引?我只是给他们造福业的机会。李衍笑着纠正他。他点了点头,半晌后又说:现在我们关了商州的粮路,长东那边也顾不上,尤其我们一旦送粮出去,便会被更近的柔远山匪抢去,送不到长东去,这么长时间了,我怕长东扛不住,到时候突厥人便可绕过长东就近来个包抄,豫北便成了突厥掌中之物。那依你所言,应该先让大哥派人去柔远剿匪?李衍侧眸看他。宋谦摇了摇头说:那倒不必。这些山匪都是因为没有吃的,活不下去才被迫落草为寇,这些人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男子,逼他们与我们为敌不划算,我看还是招安更好。他说:正好我们豫北不是正缺壮丁么?这里必须你坐镇,柔远那边的事我便亲自跑一趟,月余便能回来。他想了想说:不过我需要带粮前去。李衍想都没想便驳回道:不成,你身子弱,柔远很冷,况且那地方很乱,去了很危险,此事你不用插手,我派许继前去。许继是豫北长大的,做事不会绕弯子。宋谦说:他去了恐怕只能激起那些人的脾气,你若实在不放心,让他随我去便是了。可是......宋谦道:没有可是。侍郎,长东来急信了。许继急急忙忙的冲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沾满了血迹的信:送信的人拖着一口气来了这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咽了气。☆、柔远李衍接过被血染湿的信件,迅速拆开,眼神飞快的扫过那几行字,抿了抿唇,脸色沉的像是阴天的雨。出事了?宋谦看他这个模样便知定然不会是好消息,何况送信的人拼死才将信件送来这里,到底是谁要掐断长东和豫北的联系?他点点头说:柔远的土匪闹起来了,突厥的那遭子乱事儿还没压平呢,这下可好,真是要一锅乱炖了!那军粮......宋谦皱眉。李衍一拍桌子道:本来就没多少,这下被抢的更是要连口粮都没了。姚将军怎会无动于衷?宋谦拧了拧眉角:军粮决不能断,否则将士们饿着肚子不可能打胜仗。李衍似是有些头疼的往后靠了靠说:你不知道,姚楚京此人虽有守城之能,但心性温良纯善,那些山匪都是走投无路落草为寇的普通百姓,他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下得了狠手?宋谦与姚楚京没有来往过,比起李衍话里带着的私人情绪总归要冷静几分。可他既为将,便不该因私废公,他此般仁慈绵善,若是因此让突厥破城而入,孰重孰轻?宋谦说话一向对事不对人,此般说话对姚楚京也没有任何偏见,只是单纯的觉得他在其位却不谋其事,不满罢了。李衍没说话,他心知宋谦说的是实话,只是......姚楚京是个好人,这是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但好人的慈心可不该是用于此处的。此事不能再拖了,我今日必须走。宋谦没等他说什么便自顾自的下了决心。李衍猛地抬起头,冷冷道:你不要命了?我若不去,长东内忧外患,到时候没命的人更多,你我也脱离不了其中。宋谦沉声说:我必须去,不管我能不能做到,我......是国士的学生。他说‘国士’二字的时候冷静得仿佛一块冰,可却莫名的叫人动容,饶是存了私心想让他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李衍也说不出拒绝他的理由。许继!半刻后他冷沉的唤。许继猛地提高声音,气力十足的应了声:属下在!没叫你上阵杀敌,别这么中气十足的喊,吓人一跳。李衍凉飕飕的瞥了他一眼后借着说:跟着豫之,你最要紧的就是一定要保住他,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许继笑了笑应道:属下遵命。宋谦身子不好,可沿路却并没有叫人停下来或是拖着走,而是让他们尽快赶到柔远去。柔远距长东不远,可商州到柔远却都是山路,难走得很,一路的颠簸就算是常年在豫北奔走的许继都有些吃不消,可他偏过头去看宋谦的时候,却见他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似乎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难受。宋公子,要不我们别这么赶了,侍郎说你的身体......许继对当初他们的那档子事多少有些耳闻,现在自己提起来竟也觉得有些面红耳赤,臊得慌。他那双潋滟的仿佛含了水光的眼睛幽幽的看了过来,笑了笑说:无妨,不碍事,正事要紧。许继这会儿才仔细将他这人上下打量了一通,他发现宋谦这人的长相不是惊为天人那一挂的,可偏偏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极其加分,每当他盯着人看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感觉,好像任何人都会被他那双眼睛吸进去,哪怕那是旋涡也甘之如饴,怪不得他家小公子如此死心塌地的看上他。我脸上有东西吗?宋谦见他盯着自己看了好半晌,终于忍耐不住的出声问。他忙收回目光道:没有。柔远那地方冷得很,宋公子应该多带几件衣裳避寒的。他想了想说。宋谦说:没关系,我也不冷。快到了。许继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宋谦的目光越过他的手臂往外看了看说:许继,按我们之前说的计划,分出大部分粮放在隐蔽点的地方,剩下的我们再拉到柔远城里去。是。许继虽然觉得宋谦好相处,但此人说话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没办法拒绝的压迫感,况且他和李衍还是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对于他的命令自然不会有二话。商州和柔远都曾是大历的管辖之地,可从商州走到这儿来,却像是经过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商州繁华热闹,而这柔远却空荡荡的,像座死城。这鬼地方!许继被一阵莫名其妙刮过来的风吹了一脸土,忍不住爆粗骂了一句。宋谦掩了掩口鼻说:这地方的风不小。是啊。许继咳了几声偏过头去说:柔远离豫北很近了,又是风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四处瞧了瞧说:不过这地方很要紧。是啊,没有兴起山匪之前也是重镇。许继应。他们进了城,可走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到半个人影,许继看着这荒凉的如同废弃的城池般的地方,皱了皱眉头说:不是说闹山匪嘛,怎么连个人影儿都不见?既然闹了山匪,这儿的百姓铁定是活不下去了,就算有留下的估计也就剩些又病又老走不动的了。宋谦对这儿的情况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掩着唇,手指往前一点说:你看。许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前面稀疏的几户人家都在慌慌张张的关窗户,看到他们倒像是见了鬼一般。怎么会这样?宋谦说:这些人都是想逃都逃不了的百姓,山匪作乱,这些人家的日子肯定难过,只要看到不认识的人铁定会防的很紧。可这些山匪到底藏哪儿去了?许继烦躁的揪了揪头发:抢人也得抢有粮食的地方吧?躲在鸟不拉屎的破地儿能抢到什么?估计除了满嘴的黄土也没别的了。不。宋谦说:他们还在长东。许继猛地一下回过神来道:我倒是忘了这茬儿。可是宋公子,我们难道不该先去长东么?他疑惑的看着宋谦:毕竟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处理这批不知死活的山匪。宋谦摇头:不,我们等他们回来。不是。许继听了他这话更迷糊了:宋公子,我要是那些山匪,肯定会抢军粮的,姚将军生性仁善,也不会将他们怎么样,你看这地方,穷得真是一言难尽,他们回来是图什么啊?宋谦想了想之后说:姚将军虽然仁善,但我也曾听说他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大敌当前,他多少知道孰轻孰重,若我所想无错,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将这些山匪打回来。豫北他们定然不敢去,别的地方又太远,只有这柔远是他们的立身之处,毕竟这里有个天然的关隘。许继仔细的盘算着他话里的意思说:宋公子是指定天关?不错。宋谦点了点头: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这是他们的老巢。这儿走得人都基本上空了,他们也用不着找客栈,到处都是空房子,他们找了个还算不漏风的住下来,许继是做惯粗活的,当下倒是半分怨言都没有,将这屋子里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这才让宋谦坐下来歇息。第二日天刚亮他们便听到一阵粗声粗气的喊声,宋谦觉浅,登时便起身,许继也麻利的进来说:宋公子,您料想的没错,这些人果真回来了,带了些粮食,但......不是很多。看来这姚楚京也不是空有一腔柔情,宋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