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石府这样的显赫门第,多少人盯着,稍有风吹草动就有人打听,仁术先生入朝更是轰动帝都的大事。石府缺人,没等到大管事派人找牙婆,自有那消息灵通的隔日便带着一串串丫头小子上门推销。采买下人,主家大多愿意可着年纪小的挑,六七岁,七八岁,甚至四五岁的也可以考虑,就是奔着孩子单纯好□□,卖了死契入府,生死都是主家的话,等闲生不出别的心思,用着放心,再教个一两年就能干活了;年纪大的就不行,把十五六七岁如花似玉的丫头买入府里,当家太太这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还是找不自在啊?那赵婆子带着一水儿六七岁的小女孩给水夫人请安的时候,管家就在身边,还暗暗点头,这赵婆子确实好眼色。以管家的观点,这都是上上等的小丫头,懂事了,能干活,又不是调三斡四的年纪。可巧那时水清浅也在,这些小丫头貌似得了少爷的眼缘,大管家看得真真儿的,他家小少爷一直笑眯眯的,还问小丫头叫什么名,还给发糖果子,甚至拽人家的辫子。管家和赵婆子满心以为这一批小丫头都会留下来,却不料,夫人一句话给否了,赵大娘费心了,但我不需要这样的小丫头。水夫人的意思就是找直接能上手的,十五六七的花样年华毕竟不合适,但年纪更大一点的婶子、媳妇之类的也可以选择。通常大户人家是不稀罕采买这样的下人,就像大管家忧心的,成年人心思多,主意正,会偷奸耍滑,不像那些小孩子无依无靠的,买下来更容易培养对主家的忠心。水夫人知道大管家的意思,只是自己有事业,并不是整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内宅妇人,也因为昆仑奴不合适石府的环境,所以水夫人不得不考虑折中。不选小丫头更重要的原因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进府伺候,起早贪黑的干活,水夫人不是矫情,但她的小鹭子也才八岁,这样的环境,对鹭子的身心成长真的没有坏影响么?所以一来二去,暂时就怎么凑合了,如今孩子要早起上学,石府却也只挤出两个中年婶子的人手。天色还暗着,郑婶子提着马灯,俩人跨门进了水清浅的居所。水清浅跟宁仁侯夫妇一起住在梅花坞,并没有让他去住自己的院子。侯爷夫妇住主屋,水清浅睡在东厢。郑婶子和李大壮家的到梅花坞的时候,四下静静的,廊下的几只马灯孤单单的照着亮,主屋和东厢都是一片黑,看情形不仅水清浅还在睡,侯爷夫妇也还没起呢。几步上了台阶,来到东厢门口的廊下,哎。大壮家的拦下欲推门进屋的郑婶子,侯爷昨天吩咐了,说让我们等在外面。郑婶子手一顿,有点不以为然的咂咂嘴,你没听错?咱们可是派来伺候少爷的,在外面等你瞧瞧,这除了咱俩还有别人来伺候么?郑婶子说完,就要推门进,却又被拦下来了。李大壮家的,郑婶子,咱们还是别坏了侯爷的规矩。我说李家妹子,别怪我说你死心眼,郑婶子叹了口气,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这事儿你得会看主家的眼色,你看咱们不进去伺候少爷起床,待误了少爷进学的时辰,这就是大事,到时候怎么对侯爷交代?那个时候,侯爷可不会跟你再提什么在外面等这番说辞了。郑婶子这都是经验之谈。郑婶子年轻的时候在别的府里当过丫头,后来被放出去嫁人,说是丈夫做小生意赔个盆干碗净,便又把她给卖了。赵大壮家的也听说了这事儿,所以被郑婶子经验之谈说得开始犹豫,可是侯爷确实说了让我们在外面等。行。你是府里的老人,我听你的。郑婶子收回手。俩人在廊下站了一小会,四周还是静静的。郑婶子眼睛转了转,又有说辞了,你说都这会儿时辰了,咱真的不进去伺候少爷起床?少爷上学迟了,真的没有事儿?郑婶子这么积极,主要因为伺候少爷是绝对的美差。孩子年纪小好哄哇,就算当不了奶嬷嬷,能当少爷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几年感情培养下来,将来也少不了她的好处。水夫人当初买下她,就是觉得郑婶子是个有经验的,如今看来,不仅有经验,还是个有主意的。三两句话,把赵大壮家的说的心里发慌。郑婶子提了提手中的壶,再过一会儿,水可就凉了。大壮家的底气不足的反驳,可听夫人的意思,原是不用我们伺候少爷穿衣洗漱不用伺候?郑婶子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这怎么可能?他们家少爷才几岁啊。郑婶子正要再开三寸不烂之舌,却听吱呀一声,正房的门开了,一个身材颀长,面若冠玉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穿着简单单薄的蓝织缎袍子,外面披了件厚厚的灰鼠皮斗篷,这正是东洲百姓拱了长生牌位的仁术先生,朝廷新封的宁仁侯。宁仁侯绕过回廊走到儿子房间门口,看到两位婶子,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只是当他的视线扫到郑婶子扶在门上欲推开的手,郑婶子就觉得扶在门上的手又好像被火燎过一般,后脊梁又好像窜过一只冰耗子,又冷又惊。第52章 元慕噤声。宁仁侯淡淡吩咐,然后推门进了屋,让两位婶子点上灯,把厅堂和次间稍间都照得亮亮堂堂,热水毛巾都备了妥帖,宁仁侯却叫她们在前厅等着,自己则转身进了里间。前厅跟卧房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尽管有几层帷幔遮着,两位在外间等着的婶子还是听到了里面孩子哼哼唧唧的闹床气,然后没一会儿,声音就消停了,再一会儿,看着帷幔动了动,伴随着吧嗒吧嗒爪子抓地的声音,从屋里跑出一条半人高的猎犬,看着高高大大的吓人,却安安静静的跑到门口一趴,轻摇着尾巴看着屋里。而帷幔深处的里间,窸窸窣窣的开始有穿衣洗漱走动的声响。两位婶子在外厅没等多长时间,就见宁仁侯领着一只粉妆玉琢的孩子从里面出来,孩子虽小,但美目流转,自然风流,就是那张小脸阴成什么似的这是他们家的小少爷,传说中珍贵无比的小飞天儿。郑婶子也是头一回这么近得瞧得真切,掉在眼睛里,觉得这简直就是个会走路的金娃娃,各种自家小心思走马灯似得在心头绕,耐不住阵阵火热。等着郑婶子激动过后,再仔细打量,顿时又觉得这金娃娃穿得也朴素得忒不符合身份了,细布的小袄子,没项圈,没金锁没玉佩,甚至因为穿着小袄的缘故,连块压袍子的玉坠都没有,郑婶子在心底里撇撇嘴,这还不叫人伺候呢?堂堂一等侯的嫡子竟穿成这副寒酸样子。一看就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小门小户,小里小气。赵大壮家的注意到水清浅不仅穿戴齐整,连头发也打理好了,梳成了一束,虽然简单,但是很规矩。要是他们家少爷自己弄的,大壮家的还真有点不敢相信。但若说是侯爷给弄的,就更让人刮目相看了。不过,这时大壮家的倒有几分明白夫人说的穿衣洗漱,不用她们伺候的意思了。宁仁侯领着儿子出来,边走还边低头问他,上学去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嗯。好,早饭准备好了,吃过之后,爹送你去上学。嗯。不许淘气,不要随便欺负同窗。呃,也不许欺负先生。嗯。你要是表现好,等你下学,爹带你去街上吃好吃的。嗯。儿砸,你这是设定自动回复了吗?嗯。宁仁侯走到外厅,左边稍间就是水清浅的小书房,宁仁侯进去,转身的功夫拎着一套四层的木提匣出来,里面装的是上学用的活计,是太学的标准配置,水清浅自己做主收拾的,虽然他爹觉得那些东西不太对,但是,好吧,这事儿他们家小鸟儿做主。宁仁侯一手拎着木提匣,一手牵着儿子,抬脚外出时,才随口吩咐,哦,现在你们可以进去收拾屋子了。没注意到郑婶子的色变和赵大壮家的失望情绪。少爷贴身伺候的嬷嬷和少爷院里的打扫婆子这中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搁在讲规矩的老世家里,一等差事和四等差事月钱就能差出两倍有余。石府的月钱是没少,但若能当上少爷的管事妈妈,跟少爷拉近关系,攀上感情,日后的好处多得难以想象。你想想,石大人的官场人脉,宁仁侯的爵位,未来全都会落在少爷身上,作为少爷身边的管事妈妈,日后别说在府里,就是在帝都街面上都尽管横着走。在此之前,她们从不怀疑,毕竟她们是唯二两个被分到少爷房里伺候的,舍他其谁。结果,别说贴身伺候,她们连小少爷的衣角都休想拈到。更没想到的还是侯爷竟然会不假人手的照顾孩子。侯爷夫妇不清楚这些下人的小心思,也许他们知道,但不会在乎。帝都这潭深水没有表面看着这么平静,无论是作为帝都权贵新贵,还是作为小飞天儿的家长,他们都不会允许什么人轻易接近儿子的衣食住行,他们家的小鸟可宝贝呢,成年之前自有父母的羽翼亲自守护,容不得旁人觊觎。天蒙蒙亮的时候,石府的马车驶过太学院的宫门口,远远的停下,水清浅掀开帘子望了望,他这里远离人堆,身前左右都挺空的。水清浅今天是轻装上阵,元宝和威武一个没带,从马车上溜边儿下来,手拎着套匣,然后又伸手从车上接过一件玄色大氅披身上,天色还没大亮,水清浅就着这身黑漆漆的衣裳,悄没声儿的顺进熙熙攘攘的人堆儿里,半晌周围都没有人注意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还像书童一样提着套盒,估计谁也没认出来这位就是帝都最新鲜出炉的话题人物,宁仁侯家的珍贵小飞天儿。水清浅提着套盒在宫门口没等多一会儿,辰时正,阁楼里的金钟鸣响,太学的宫门应声大开,乌央乌央的,人群开始缓慢移动。水清浅随人群一起进宫门,然后顺着人流一直被冲到宏正殿门口。先是每日签到的地方。殿前有个小角门,在这里签到后,身后不远的大殿回廊是下履处,学子们从这里脱鞋进殿,门口有监察博士,书童随从是不能进的,不过他们也在忙,忙着服侍自家少爷脱鞋进殿,还得把纸笔课本一套一套地从提盒里翻出来,另有更仔细些的备了手炉、毡袜不一而足。安静严肃的宏正殿每日就这会儿攘乱,水清浅挤在人群里,换过签到的花牌之后,衬着这股乱劲儿把大氅哗啦一脱,露出里面的短打小袄,一改他平日花开富贵的各种红包风格,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亚青边牙色小袄,挤在门口一群书童跟班里,瞬间就被淹没的无影无踪了。然后堂而皇之的,大摇大摆的,无视五步外站在宏正殿门口的面目严肃的监察博士,水清浅拎着他的套盒,跟着同样提着套盒的书童们,出了宏正殿正院,待转了房山拐角后,某人脚步一蹦三尺高,如同化了形的六耳猕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宏正殿作为主要的课堂场所,是太学的一处主建筑,不过,偌大的太学,如果你以为仅仅一个宏正殿便是太学的全部,那就太狭隘了。人家是全方位的贵族精英教育,太学生是奔着文武双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九能六艺一样都不能少去的,什么棋社、茶道,马场,琴房、武场设施的各种高富帅就不说了,光大大小小的藏书阁就有六个,有侧重经史道学的,有侧重格物数学,还有琴棋书画的展馆和各类团社小楼,花园另计。水清浅提着套盒推门进了一处名为天然居的三层小楼书阁,打扫的宫人早不在了,此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水清浅昨天被领着走马观花的时候,第一眼就相中这里了。书阁分东西两侧五大开间,朝东的稍间、次间落地一排排书架子,从竹简到帛书,从手抄到拓印,一层到三层,满屋散着墨香,玻璃窗子前掩着青绿色的单纱绫,既保证透光,又不至于让阳光直晒到书本上。朝西那边的厢房,南墙上也有几扇大大玻璃窗,遮阳的纱帘都被撤下了,保证室内的冬日采光,现在天色还早,若等再一个时辰,清晨阳光照进来,满屋子的金色。这一侧厢房,起地就是一尺半高的暖炕,地龙的热气在榻下回旋,白里透金的麻席儿织在上面,冬暖夏凉。榻上分布摆着几张四方桌,桌上有茶盘,桌下有烹茶小泥炉,炕柜上还有各类文房四宝。这是给太学生们读书的地方。只是现在没人,冷冷清清。东边藏书,西边翻阅,从典藏到学习环境,堪称周全到奢侈,全帝都满打满算只有六个类似的地方,全在太学院里。水清浅就是奔着这儿来的,西厢南窗跟下的暖塌让他有严重的熟悉感,老家水吟庄,他自个的小书房也有这样一块地方,水清浅迫不及待地进门脱鞋上榻,铺开胳膊上搭的大氅,抖开叠在套盒里的毛毯,拽过旁边的靠垫呼噜噜,他都爱死这儿了。元慕一连数日都没有上太学,其实今日他也可以不来,不过,他自觉得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与其在家里躺得骨头发酸,还不如在太学里随便翻翻书来得逍遥自在。早晨时光,整个太学最清净的地方就是书阁全体师生现在都在宏正殿里背书呢。哪怕下晌,书阁这里也热闹不起来,敢在书阁喧哗,被□□博士抽一顿板子,那是皇子龙孙都没得例外。所以当元慕一进门,察觉书阁竟然有人,意外一愣,然后他看到炕下那双鹿皮靴口上的攒金线,抬头捕捉到南窗根儿下呼呼正睡着的一只白嫩嫩的蚕宝宝。元慕没用近瞅,神奇的第六感告诉他,他好像是遇到传说中的人物了。元慕五岁起在太学读书,小一旬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跳过级,夺过魁,太学里的百八十号人,可以说少有他不认识的,饶是胆大包天的谢家小霸王,也没敢翘课跑到书阁呼呼大睡。说起来,元慕今天抱恙还来上学,多少也有点飞天儿情节。那小飞天儿上学第一天就横扫小半个朝廷,与石大人一脉相承,崇尚法家思想;两句诡辩噎得当朝重臣半晌没回过词儿;并且这还是一只过目不忘智慧天成的小飞天儿人家孩子的各种八卦一夜之间传遍帝都,连元慕这种在家歇半个月病假的人都听个源源本本,威力可想而知。元慕嫌弃在家躺得骨头发酸,其实,说不上是不是潜意识里,他就想来太学院,来会一会传说中的小飞天儿。但也万万没想到,真巧了,竟然是这样的情况下,碰了面。元慕在东厢挑了两只竹简,回来端坐桌前沉静阅读,偶尔也会抬头看看六尺开外的大毛茧,那毛茧身边有一个小巧的座钟,只是金蛋的幼稚造型让元慕最初有些失笑。时间就在座钟滴答滴答声中慢慢流淌。外面的太阳越升越高,眼瞧着真的到太阳要晒屁股的时候,忽然,咔哒一声脆响,元慕闻声抬头望过去,那金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机枢,忽然裂开了盖子,顶出个小鸡仔,一边转着圈,一边叮叮当当的起了乐声,就像八音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