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烬饱餐一顿,然后闭着耳朵听完了斯内克念经式的谆谆教诲,晚餐后他还和另外一个孩子一起在花园里玩了会儿。等到回宿舍的时候,他发现又有两个人的东西被收拾掉了。杜烬手里的苹果掉到地上,他觉得自己太天真了,或许就根本没有什么好日子。现在,只剩下了三个孩子。曾经满满当当的房间彻底空荡下来。半夜,有人在敲窗户。“咯咯。”“咯咯。”“咯咯。”杜烬睁开眼,看到一张兔子脸。杜烬:“你找我吗?”兔子先生点点头。杜烬只好出去见他,兔子先生委屈地抱着一个垃圾桶,然后拿出被扔进垃圾桶的玩偶,尽管它什么也没说,杜烬还是觉得自己知道他在告诉自己,他很伤心。那个小女孩儿把玩偶扔了,杜烬并不知情。他愧疚地告诉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扔掉,不不,我不应该把你送给我的东西再送给别人。”兔子先生摇摇头,示意他把玩偶翻过来看看。杜烬把玩偶转过来,并不是小红帽,是一只大灰狼。杜烬心想:这是要送我一个新的吗?大灰狼披着小红帽的披风,披风下面也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杜烬点点头。兔子先生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抓住杜烬的手,那手,像绸缎一样柔软,像雪一样冰冷。冷得杜烬一激灵,反手握住了他。兔子先生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绕过巡夜的保安和佣人,穿过长长的小径和走廊,就像暗夜下农庄里觅食的兔子和狐狸,在躲避追踪而至的猎犬。最后,杜烬来到了兔子先生的秘密基地。一个地下室,位于他父亲书房的暗门之后。这里像是许久都没有人来了,落满了灰,除了类似监狱的隔间,地上还有生锈了的手铐脚镣。杜烬感觉阴森森的:“这是什么地方?”兔子先生打开了昏黄的照明灯,用手势告诉他:是我看书的地方。看书?哪里不能看书?为什么偏偏在这儿看?兔子先生一笔一画地在某本书的扉页上写下了他的名字,他叫顾云。杜烬认不出后面那个字念什么,于是他还是叫他兔子先生,或者偶尔叫哥哥。他觉得他哥哥真是个不错的人,善良,容易亲近。不仅给他送玩具还和他玩。杜烬把顾云的手放在自己怀里,告诉他:“这样就不冷了。”顾云惊讶,他手底下的那颗心,正蓬勃健康地跳动,像颗温暖的火球,与他的截然相反。从那以后,杜烬就常常来秘密基地找兔子先生玩耍。他们有着某种默契,即使互相不交谈也不会觉得尴尬,在被温暖的光所包围的小小房间里,玩一种自创的无声的游戏。宿舍里的另外一个人因为某次测试不合格,很快也消失了。他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小女孩儿的名字,她叫艾利克斯。杜烬开始格外期待每次和兔子先生的相聚,因为他觉得孤独。他太小了,正是需要朋友的年纪。“你最好别和他玩。”一句话飘进杜烬耳朵里,杜烬乍然从草地上直起腰,四处环顾,艾利克斯正站在他背后。杜烬问道:“你说什么?”艾利克斯告诉他:“我看到了,全都看到了,每天晚上,你都和他出去。”他的声音杜烬第一次听到,轻柔地,仿佛像是飘过林间的烟,难以琢磨又很吸引人。他的眼睛里有着自鸣得意的狡黠,他是居高临下的,是洋洋自得,自比一个吹响号角的胜利者。杜烬当然知道他指的什么,不过眼下有件更令他惊讶的事情:“你居然是男孩子!”艾利克斯脸都涨红起来,他很恼怒地辩驳:“我一直都是男孩儿!”杜烬一直以为他是女孩儿,因为他的外表很具有欺骗性,大约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是雌雄莫辨的,是模凌两可的。造物的神秘还没来得及显露,赋予的便只有与生俱来的美。艾利克斯好心又提醒杜烬,他实在不忍心看一个老实人傻乎乎地踩进即将摔断脖子的陷阱里去,他说道:“别再和他玩了。”杜烬:“你说哥哥,为什么?”没想到艾利克斯脸上浮现出某种嫌恶和恶毒:“因为他有病!”杜烬皱起眉头:“你说什么!”他在质问他,这种诽谤令他愤怒,如果是陌生人,他决不允许有人这么评判他的哥哥。艾利克斯告诉杜烬,这是他偷听到的,斯内克当时正在和顾家某个家臣说话,偶然提到一些事情,例如他们的哥哥,有些毛病。具体哪里有问题,斯内克言谈之间又十分避忌。总之不太健康。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顾家要□□,顾明章溺爱他的独子众所皆知,可以说到了某种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如果不是顾云有什么问题,实在没必要再有一个养子。杜烬于是心事重重,乃至晚上和顾云碰面也稍显闷闷不乐。顾云一个人坐着看书,单只手撑着下颚,坐姿悠闲,他的手看起来那样纤细,整个人又是那样孱弱。杜烬趴在他腿上,想起白日里那些流言,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涩的酸的涨的发疼。顾云似乎也察觉他心态不同往常,他的手指伸入杜烬的发间,轻轻来回抚摸,问道:你不开心?杜烬的心里很多疑问,最近他的梦魇愈发严重,日日晚上都不能安睡,只有在顾云怀里才能得到片刻安宁。他问道:“哥哥,你生来就不会说话吗?”顾云摇摇头,他只是小时候大病一场,病虽痊愈,却留有后遗症,从那以后顾明章就不太希望看到他。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嫌恶。顾明章对顾云是冷漠的,疏离的,却又事事有求必应,很少不满足他。大约除了爱,他对这独子什么也给得。可这独子也并未顺利长大,他在这荒芜冰冷的土壤里日渐枯萎,温柔安静如同静待死亡。杜烬想起自己的事情,神色中有些迟钝。他想溺爱是没有选择的,是不容置疑的爱,随施爱者的意愿而妄意作为。顾明章倘若真的爱顾云,怎么能任由一个孩子独处于危险的森林?杜烬告诉顾云:“我会保护你的,哥哥。不管有任何事情,我都会保护你的。”顾云看着他,似乎被少年人的承诺撩动内心,他原以为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但感情一旦滋生就很难磨灭,或许今天以后,他很难再仅仅只是把他看作一个孩子,一个毫无相干的人。顾云告诉他:我也会保护你的。☆、信徒的坟墓时间过得很快,杜烬一天天长大,一转眼,他已经十二岁。顾家对于他和艾利克斯是慷慨的,所有能用金钱给予的便从不吝啬。教育,食物,华服美缎,最好的和最稀有的。原来生活留在杜烬身上的痕迹越来越浅,直至如今几乎完全消失,包括漂浮动荡饱受折磨的灵魂,仿佛也已经找到了栖息之所。除了随夜而至的梦魇,杜烬几乎已经忘了过去的一切。而顾云,他开始越来越少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有时候一天,有时候四五天,成日里都见不到人。他从顾家的独子变成了顾家的长子,看似没什么变化,实际对他的境遇改变颇多。很难说,都是转变在好的方面。一方面,养子的存在感日益增加,顾明章的目光难免落到这两个孩子身上。他与四年前不同,或许也是老了。人老了,便也有些贪恋停留和感情。于是顾明章偶尔会回顾家吃饭,杜烬,艾利克斯和顾云都必须出席。但是顾云的位置常常是空的,他如今已是少年,似乎比他父亲还更厌恶回家。在家里,他也肯定戴着面具,没人看过他面具下面的脸。顾明章对杜烬和艾利克斯愈加满意,对顾云就更加冷漠。有一次,顾云难得在家,他一坐到餐桌上,顾明章就敲着桌子,声音暴躁且不耐烦道:“把面具摘了!”当时所有人吓了一跳,空气跟凝滞了一般,只有尴尬和无奈,大家都看着顾云。不一而足的审视的眼光。只有杜烬,他担心他。只见顾云放下了刀叉,他本来都已经预备进餐了,然后优雅地解下了脖子上的餐巾,一言不发离开了自己的位置。顾明章难以置信,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挑战他的威信,从前或许有,但那些都不是他的儿子,不是在家里。所有人都觉得顾明章肯定会好好惩罚顾云,奇怪的是他也没有。他的愤怒来得热烈去得更快,马上他便自我消解了这股情绪,仿佛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杜烬想,这或许也是一种无奈。做父亲的自然明白儿子的态度,但那是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无可改变的。于是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唯有忍气吞声。直到他们当中有人肯做出改变,或者再也忍受不了为止。在那之前,生活就会维持一种沉默的,心照不宣的现状。所有人小心翼翼遵守着某种不可宣之于口的默契。顾云再也没有在餐桌上出现过。自从他和顾明章的矛盾从暗处的暗潮汹涌摆到了台面上,所谓的谣言便尘嚣直上。人人都说顾家的长子彻底失宠是迟早的事情。顾云不太在乎这点。他和他父亲将近二十年没有说过话了。他母亲死了之后,顾明章便失去了好丈夫这个人设枷锁,在私人生活上的作风趋近放荡。每日应付女明星,小秘书都来不及。更何况还有五光十色,容华奢靡的富贵圈子。余下留给家庭的时间,自然少之又少。顾云还小的时候,常常能在某处撞见顾明章和陌生女人调情。她们往往体态丰娆,胭脂一样的红,羊脂一样的白,情人的眼,纤柔的指。像条美女蛇似的缠着顾明章。顾明章对她们的态度,跟对待园子里的玫瑰差不多,便是得空得趣瞅得一眼,兴致索然就要抛弃。来来去去,不同的人,相同的下场。顾明章有时候突发奇想,指使他的某些小女友去和他的独子相处。大约他的小儿子性格孤僻,成日里不发一言,让人无法不担心。但凡天底下只要是做父亲的,对待子嗣便是希望看到他强壮,勇猛,积极向上。哪怕对应的是无礼,暴力和索求无度。顾云明显与他心目中的理想继承人相去甚远。在他还未对他彻底失望之前,也尝试着做了一些努力,努力着改变顾云的态度。但是那些女人一来眼界不够,二来阅历太浅,当中有几个就误会了顾明章的意思,转而去勾引顾云了。顾云至今也还记得女人口红的甜腻腥膻,这无疑是给僵化的父子关系雪上加霜,伤口撒盐。有时候顾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父亲,他想他父亲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们对彼此而言都不太重要。顾家在他心里,比肩一座冰冷的坟墓。及至顾云成年,顾明章并没有把陆海两条航线或者家族公司交给他打理,反而派遣他去泰国处理一些杂事。这等同于变相的流放。外界关于顾云的揣测和恶意的评价,也是这个时候开始隐隐约约冒出头来。像这样的显赫家族,话事的领头人的喜恶尤其重要,所有人都在揣摩,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着某个机会或者某个间隙,扑上去将势弱的人咬噬待尽。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尽管顾明章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他的想法,但是做的却已足够明显。他显然不太钟意顾云。也正是因为他还没有说,便也使得顾云还能活下去,没有被环伺的豺狼野狗撕碎。或许活得没有那么风光,没有那么体面。等到顾云从泰国回来,他父亲已经给他领养了好几个弟弟。最后只剩下两个。他当然不拿那两个小东西当弟弟看。他父亲很有些毛病。有的方面十足的直男主义,认为情人一定要鲜嫩如二月的春芽才可。所以顾云以为不过是哪里来的两个玩物。没想到日子长了,顾明章倒真的忍受住了那两个东西的存在,像模像样地也有了点儿做父亲的样子。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与他骨肉同生。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皮囊下的德行。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他父亲磨灭他的尊严和意志,叫他活着如同死了,叫他在家里说不出一句话。对外又彰显他的宽容和仁厚。下人们也多少能领悟到他们的主人这种不肯走下神坛作恶的下作心态。顾云有时候会发现自己的粥里面有沙子,被子是湿的,野猫在深夜会偶尔如同幽灵一般出现。留下尖啸的恶叫和些许的痕迹。你很难为这些事去苛责别人,区别只在于是否用心。还未成年的孩子,不懂得用表达来阐述自己的遭遇,他只能感受到那种无所不在的忽视和恶意。恰恰,他又很聪明。顾云被折磨,因而沉默。因为沉默,而不再优秀。因为不优秀,折磨便显得理所当然。谢秋很同情他。谢秋是顾家某个家臣的儿子,他父亲养的门客之一。顾云如果犯了错,被独自关在房间里,谢秋会偷偷爬进去陪他玩,给他送饭吃。单从感情方面来说,谢秋都更称得上像他弟弟。如果从□□关系来划分,谢秋其实是他男朋友。顾云不算天生的同性恋,他只是刚好需要谢秋的爱。真挚,热烈,可靠,无可否定,如同肯定他这个人存在的价值。唯有这样的爱,才能支撑着顾云生存下去。同时,他告诉自己,要爱他。爱情,可以使任何道德悖论和利己行为变得合理和高尚。谢秋爱顾云,顾云也爱谢秋。这便是饱受苦难的少年们在编织的美好佳话,而不会让一切看起来像是某种交易。比如□□和权利,更关乎侵占和忠诚。交易,总是听起来不够美,不够动人。只有以爱的名义去做的,才值得被时间拿来装饰在人生上。“咯吱咯吱~”谢秋第一百零一次拉错了调子,他的手从七岁开始就是拿来杀人的,拉小提琴,实在有点难为他了。谢秋尴尬地放下琴弓,午后的阳光正好,琴房里顾云的脸被映衬地熠熠生辉,他这种时候十分好看。谢秋心里顿时就很柔软,他为自己的笨拙感到羞愧:“对不起。”顾云叹了一口气,他也放弃了。他心里觉得他和谢秋灵魂没有任何可通之处,但是他不打算说出来。他只需要安静地呆着,别人会从他的沉默里读出想要的答案。这比说些似是而非和无关痛痒的话要好得多。谢秋讨好地凑近吻了吻顾云的嘴角,顾云顺从地接纳了,既是接受了他的讨好,也是接受了那个吻。然后他细细地,回吻了谢秋。宛如贞顺的处子,羞赫更甚于动情。两个少年在窗边的剪影于是贴在一处,像把他们各自破碎残酷的人生也紧密缝合,成为某种圆满落幕的答案。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声音很轻,却足够吓得两个年轻人赶紧分开。等到顾云走过去查看,只看到他新来的弟弟的背影。顾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杜烬。谢秋有点担心,他们的恋情还属于保密阶段,万一走漏了风声,谁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他问顾云:“要不要我去......”顾云打断了他:“我有更好的办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许他也该去和他的弟弟建立建立感情。等到杜烬十四岁,某种探究的目光不可避免的落到他身上,男孩儿到了这个年纪,四肢生长,五官出落得更加深刻明艳,他可以开始理解和承受人世间更复杂的感情。比如嫉妒,比如爱慕。☆、信徒的坟墓杜烬对此毫不知情,他对人心的敏感和脆弱一无所知,每天跑去地下室找他哥哥,躺在他怀里昏昏入睡。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像是恨不得一睡不起。梦里没有他父亲,没有鲜血,没有尸体。倒是偶尔有他母亲。他母亲温柔的肢体抚摸着他,身上是湿热的,像她还活着,杜烬伸出手,想要重新抱一抱她,却发现怀里的□□很快冰冷,消解,干瘪下去,露出底下分明的骸骨。两只灵动的眼散发出腥恶的臭气,逐渐从腐烂的眼眶里掉出来,带出四散的烂肉和淤血。杜烬睁开眼,身边只有他哥哥。呼吸悠远绵长,俨然也是一副熟睡的模样。呼吸轻轻拍在他脸上。漆黑的眉睫,淡红的唇。顾云比杜烬大了整整十岁,又是那样不得宠。顾明章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疼。但是没关系,杜烬想,等他长大了,顾明章就彻底老了。一旦他的影响力衰退,杜烬会接替他照顾顾云,让他过得比现在自由,和快乐。斯内克找到杜烬的时候,他正在后花园里玩泥巴。整个顾家,只有杜烬会做这种事。艾利克斯为此鄙视他,斯内克显然也不喜欢。他小幅度地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自以为不被人察觉地厌恶着皱了皱眉,然后春风和煦般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少爷,老爷找你。”他着重强调,是独自找他,要他一个人去。杜烬懵懂着站起来,他和顾明章目前见面的次数十根手指就能数过来,也不知道这位明面上摆着看的父亲找他做什么。但这和斯内克无关,解答疑惑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的工作,只需要他的忠诚和行动。于是杜烬只好放下他手头上的要紧事,穿过迷宫似的道路和回廊,去找他父亲。顾明章正在书房看书,鳄鱼皮的鞋底踩在小羊毛毯子上,毯子是纯手工做的,铺满了神秘的符咒花纹,房间里尽是冷淡的檀木香气。他戴着金色的老花镜,鬓边已经有了几丝银发,一只手随意支棱着撑着下巴,这一幕简直就是老年版的顾云,但是手里举着的恩格尔的《厚黑学》,让他难以和老年人一词产生什么联想。杜烬站在门口,僵硬地不知所措,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艾利克斯,必定会感情充沛地叫出一声“爸爸”,好像顾明章就是他dna意义上的老父亲一样,可惜艾利克斯的亲生父亲是个赌鬼,早早欠债被放贷的打死在了街头。杜烬为此鄙视他。好一会儿,顾明章才注意到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伸手招呼他过来坐。坐哪儿?顾明章旁边没有椅子,唯一可以行驶这个功能的,只有他的两条腿。杜烬怔怔地,他当然知道不应该坐在他养父的腿上,可他威严权盛的父亲叫他坐过去,他又不敢不去。于是他就愣住了,两条腿缓慢游移着迈了两步,停在半道上,不前不后,身体里两股力量把他拉扯着拽来拽去。他知道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傻。书架背后,就是通往秘密地下室的暗门,杜烬不由得走神,他出来前顾云还在里面。现在呢?他会不会因为醒来发现外面有人而瑟瑟发抖,躲在里面不敢出声?顾明章看得出来杜烬在走神,他的人在这儿,心思和神魂不知道飘到了哪里。顾明章不算个有耐心的人,但是他今天心情不错,男人在想做些不正经的事情的时候,往往心情很难很坏,如果很坏,便也不想做了。再者事情本身不是正经事,也不需要动怒,那样看起来就太正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根巨型的棒棒糖,这玩意儿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了,但是颜色漂亮味道不错,哄孩子很合适。所以当初就买了很多。顾云从来不吃。他在孩童的年纪讨厌所有小孩会喜欢的东西。顾明章把糖递过去,杜烬隔着不小的距离踮起脚伸长脖子去接了。顾明章问道:“你几岁了?”杜烬老老实实回答:“十四岁。”顾明章把书放下,走到杜烬跟前蹲下来,握住他一只手,仔细上下打量一遍,若有所思地评价道:“你看起来更小些。”杜烬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顾明章的手温暖却坚硬,手心里有厚厚的茧。他的面目可亲,神情温柔,要不是他对顾云不好,杜烬肯定也会衷心认为他配做一个父亲。“砰砰!”敲门声急促响起,显得来客很粗鲁。可门是开着的,于是两个人稍一转头就能看到一张兔子脸,顾云面具下的眼神冷酷,残忍。毫不掩饰某种愤怒。杜烬猜不透他生的哪门子气,不过顾明章顾不上杜烬了,敷衍地挥挥手打发他出去,模样跟刚开始判若两人。杜烬走后,顾明章看着他这一生唯一的儿子,他全身精血所聚,百年后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作品。稍微有点惊讶地问道:“你更喜欢他?”过了几分钟没有得到答复,他又带着某种探究和嘲弄的语气喃喃自语:“真可惜了,我本来更喜欢另一个。”那年冬天,艾利克斯病死了。这很突然,庄园里还飘着雪,斯内克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他下葬。杜烬一路跟随着运棺材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颇有些吃力,偶然间回头,望见顾云站在三楼窗口看着他们。这满地的雪,三两的人,落锁的棺材和孤独的葬礼。在他眼里,比肩尘世一粒尘埃。杜烬突然明白,这场死亡就像这场雪,它来得理所当然,离开时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顾明章突然就喜怒无常起来。尽管他之前就颇有些阴阳怪气,言谈举止间仿佛包藏祸心,但还远达不到丧心病狂的程度。如今下人们为此苦不堪言,连斯内克这样的老人都开始有些畏惧他。单单咖啡的浓淡冷热,已经逼得换了将近十来个女佣,其中一个被热咖啡泼了满脸,一个被羞辱地抬不起头。杜烬见着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绕着道走。恐惧从每个人的心里滋生,化为实质,沿着□□的沉默火山流出来,犹如岩浆熔岩蚀骨见血。这当然和家族里唯一的家主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有脱不开的直接联系。大概命运就是这么奇妙,顾云为了帮助他父亲和整个顾家,慢慢接受了所有事务。一个被弃养的儿子摇身一变,已经是整个家族里最有话语权的人。他忙得像个陀螺似的脚不沾地,或许上午还在墨西哥和埃克森姆谈生意,下午就转而去了泰国寺庙拜访父亲的老友联络感情。顾家上一辈有很多这样的归隐于田园和宗教的代表人物,换了做主的人,该做的礼节还是得做。而顾明章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更多时候他只是在靠愤怒发泄情绪。杜烬因此很难碰见顾云,只能在寂静的夜里失眠。闭上眼,睡意全无。斯内克甚至为他请了个心理医生,免于家里的小少爷因为成日里像个游魂而摔下楼梯扭断脖子。这样不仅一年内要办两场葬礼,死法也未免太过于不体面。简直惹人嘲弄和发笑,上流社交圈道德感不强,只要火不烧到自己身上,他们可以咬着这块八卦一整年。这样,一直到年底圣诞节,顾家都会是风口浪尖上的讨论对象。杜烬脸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坐着听心理医生的问题。那是个中年无聊的秃顶男人,扔到人潮中依然不起眼,没有什么攻击性,同样也让人生不出亲近之心。杜烬当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梦魇的真实原因,他无意于给自己惹麻烦,也不相信任何人。他只能脆弱,害羞,内向地支支吾吾,大部分时候一言不发。医生很敏锐,他的雷达能探测出这个少年有心事,不仅令他羞耻愧疚,更是折磨着他的良心寝食难安。具体是什么,还是得他自己说出来。于是他简单开了些助眠的药物,结论是小少爷有综合性创伤应激障碍,广泛型焦虑,边缘性情绪人格。斯内克听不太懂这些,他也不会对这孩子投入太多心思。只是按时按点负责让杜烬吃药。可惜药效不佳,医生念及他尚未成年,不敢下猛药,而杜烬本就是沉疴旧疾,积重难返。于是不仅不起作用,反而在精神极度愧乏,□□接近奔溃边缘之际,杜烬还得了梦游的毛病。倒也不严重,杜烬偶尔发作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在后山的墓地里。那里是顾家的私人墓园,埋葬的都是顾家的先祖。林林立立的墓碑,部分上面缠着青苔和霉菌。他吓出一生冷汗,赤着脚跑回了房间。第二天,杜烬装作无事发生。他不说,斯内克等人就也当作不知道。不过讳疾忌医,总会惹出麻烦,区别只在于时间问题而已。“你很快就会死。”顾明章说道。“什么?”杜烬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顾明章的卧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平时斯内克等人看得很严,闲杂人等连这圣地周围三百米都靠近不了。顾明章显然不是在跟杜烬说话,他神神叨叨地跪坐在地上,面朝窗外,皎洁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杜烬轻手轻脚地偷偷摸摸去开卧室的房门,那扇门把手却从外向右旋转,随着轻悄的微风缓缓自动打开。杜烬赶紧侧身躲进了门后。顾云进来了,他清瘦高挑的影子覆盖于杜烬之上,有一瞬间杜烬觉得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但事实证明只是他单方面的臆想。顾云没有发现他,而是径直走向了顾明章,弯下腰抱住了他:“爸爸?”这是杜烬第一次听见顾云的声音。顾明章单膝跪地,很明显神智混乱:“神父,我要告解。”顾云一愣,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他刚刚从哥伦比亚赶回来,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好好睡过觉了,此刻不得不强打精神问道:“我的孩子,你要告解什么?”顾明章:“我有罪。”顾云:“天父会原谅你的,只要你相信他的力量。”顾明章:“曾经有一个孩子,他本该早已经死了,或者即使不死,也会在贫穷,疾病和痛苦中度过。但是我拯救了他。”顾云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这不是罪。”顾明章:“我爱他,照顾他,抚养他。他所要的,只要我有,无不尽予。我不求回报,只求他一样东西,我要他的一颗心,神父,这过分吗?”顾云有点出神:“心?真心?”顾明章:“不,我要他一颗心脏。”顾云:“……”门后,杜烬躲在阴影里,倾听这场古怪的对话。顾明章问道:“你说他会原谅我吗?”顾云叹了口气:“我想他会的。”说完,顾云从随身携带的简易医疗器械里拿出一根针管,里面冰凉的液体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光。做过基本的消毒之后,顾云把液体打进了他父亲的身体。然后他从门下的间隙里,看到了一双光裸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