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从病房里出来,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的指示。这个计划已经筹备了十年,就是在等这一天。谢秋只说了一句:“顾先生准了。”☆、顾明章杜烬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周围放着手术器材,看起来像个简易的手术房。他感觉到自己只是晕迷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大概五分钟左右。杜烬的左手被手铐锁住,而手铐的另一头被固定在手术床上。这场景让杜烬想起小时候被人贩子抓住,他们也是用这样的铁链把他锁住。区别只是绑小孩的铁链很细,而眼前这根粗多了。他很担心顾云的状况,同时想不明白谢秋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从那个笼子里逃脱了呢?还是只是跑进了一个更大的笼子而已?杜烬用周颂教的方法解开手铐,趁机打晕了门口的守卫,穿过顾宅的大厅,从二楼书房的暗门向下走,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整座房子里变得空空荡荡,那些女佣保镖和仆人突然集体消失了。长长的黑暗的走廊之后,出现了一个房间,房间大小几乎和顾宅同等面积。里面有几个隔开的监牢,其中一间关着一个老人,其他的都是空置的。老人反反复复在原地转圈,嘴里仿佛卡带了一般机械式地重复着几个音节。他好像看不见杜烬和谢秋,只是一直一直走下去,偶尔走累了就原地呆滞地站着,或者那头撞铁栏杆。杜烬拿起旁边桌子上的资料,发现那就是顾云的父亲,上一任顾家的控制者,顾明章。顾明章大概是在十年前退休的,不到一年的时间被医生诊断出罹患阿兹海默症,病情开始急速恶化。无奈之下顾云只好加紧接手家族事业,甚至为此几度疲惫不堪进了医院。后来顾明章被送进本市最好的青山疗养院继续保守治疗,顾云也是希望他父亲得到最细致妥帖的照顾,因此当年还给青山疗养院捐了两百万。这些都是对外公开的说法。谁也没想到顾明章并没有呆在青山疗养院,而是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昏暗牢房里。杜烬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杜烬敲了敲铁栏杆,顾明章被声音吓得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他已经完全不像一个有正常思维能力的成年人了,如果他没有阿兹海默症,那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杜烬拿出钥匙打开门,将顾明章带出来,发现他鼻翼下方那里有一小块伤疤,肉色,不显眼。说明离受伤已经过去很久,伤口早已结痂脱落,结缔组织无尽修复至接近原样。杜烬猜测他的脑前额叶很可能被摘除了,这会让他的记忆力连金鱼都不如。顾云为什么要囚禁他的父亲?档案架上有一整套资料,里面有杜烬所有的个人信息,从出生时间到血型星座,内容之详尽,只怕搜集资料的人比杜烬本人还要了解他自己。包括后来杜烬母亲和外公的死,他和父亲搬到海宁来,全部都在顾云的意料之中。杜烬明白了,没有顾云的背后授意,蛇头和拆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给他父亲那样的无赖混混赊账欠款。到最后,他看到了自己和顾云的心脏匹配度检测报告,这解答了杜烬心里的疑惑,他喃喃自语道:“如果不是为了你的这颗心脏,他为什么要偏偏选中你?”外面搜捕的声音越来越近,已经有人发现他不见了。顾宅的不远处,在山的背面有一座灯塔。灯塔不高,是圆筒状的。灯塔外面是一处断崖,断崖下面就是海宁最有名的泊岚江,通向黄海。随着滔滔不绝的江水而生的绵绵之风,源源不绝地刮向灯塔。在夜里,声音像极了人的窃窃私语。“我看到他了,他在那儿。”“不要开枪,要抓活的!”杜烬看了不远处的顾家一眼,转身跳了下去。与此同时,谢秋已经知道了杜烬逃跑的消息,他悄悄离开医院回到顾家,顺着杜烬留下的痕迹,找到了顾家的秘密地下室,显然杜烬已经看到了那些资料。他拿出□□,装上□□,打开安全栓,对顾明章说道:“到时间送你上路了。”海宁城,紫罗兰别墅区。罗嵩洗完澡出来,发现卧室的窗户没关。外面的雨水拍打着窗桕,地上的波斯羊毛地毯已经濡湿了一片。他刚走到窗边,杜烬从窗户后面冒了出来。他的样子很狼狈,浑身被雨淋湿了。罗嵩赶紧把他拉进来,问道:“你怎么了?”突然,客厅里的电话响起,铃声吓了两个人一跳。管家走到客厅接起电话,彬彬有礼地询问:“你好?这里是罗家。”十秒钟后,管家走到罗嵩房间敲门:“少爷,电话里头说是找杜少爷的,问你方不方便让杜少听电话?”罗嵩毛骨悚然:“我靠,谁啊?”杜烬告诉他:“是爸爸。”电话那头顾云地声音听起来颇为清冷平淡,虚弱里透着一丝关心:“你早点回家,爸爸担心你,社会对你这样年纪的孩子而言是很危险的。”杜烬:“爸爸,你错了,是我对社会而言很危险。”顾云笑了笑,像是心情很轻松的样子,杜烬以为自己跑了他哪怕不焦虑,至少也应该很愤怒,一件事情脱离了预想的轨道,这种失控的无力感往往会让人想要发火。杜烬想,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顾云叹了口气:“你做了一些很坏很坏的事情,但是爸爸不是不能原谅你,只要你先回家。”杜烬反问道:“爸爸,你身体好点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话题转得有些生硬,顾云竟愣了愣,随即告诉他:“我没事了,就是很想你。”杜烬:“就在昨天,我满脑子都还是这些问题,你怎么了?手术顺利吗?身体舒不舒服?护士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可是今天,这些想法都不再有了,我不想再知道你在哪儿,你做了些什么,你过得怎么样,我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你了,爸爸。”这孩子知道该如何伤害一个人,他温柔善良的皮囊之下,是隐藏已久的尖牙利爪。顾云无奈,朝那边下达了一个指令。罗嵩的别墅门突然被人用力拍得震天响,有人大喊:“开门!”管家和罗嵩惊疑地面面相觑。下一秒,门直接被撞开了,一群全副武装的雇佣兵闯了进来,罗嵩:“反了你们,知道这是谁家吗?”带头的一脚踢向罗嵩的小腿胫骨,趁人在剧痛的条件作用下,抓住了向下蜷缩的手臂,一个擒拿将人拿下了。罗嵩顿时摔了个狗吃屎。他心想得亏他爸不在,否则老头子气性大,非得拿着去年冬天打猎的□□和这帮人拼命不可。一帮人搜了一圈,没发现杜烬的身影,只从罗嵩身上找到一只录音笔。原来杜烬留下录音笔就走了,之前和顾云对话的是事先录好的音频。音频的最后一句是:杜烬:“你看,爸爸,不止你了解我,我也很了解你。”☆、非卖品一年后,常陵市。常陵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当泊岚江绕过海宁之后,向西一路汇入大海,途中会经过另外唯一一个大城市,就是常陵。它的名声跟蒸蒸日上的人均gdp值,以及缴纳的每年递增的高额税款恰恰成反比。因为它不像国内的鞋都颖山,钢都曼阳等一样是工业重镇,实业命脉。当地的经济之所以成绩如此耀眼,全依赖于它的特殊服务行业。不仅形成一条龙服务的成熟产业链,而且还是重点建设的经济开发项目和特色文化建设项目。这里到处都是人,各式各样来自全国各地城镇的人。他们或许因为犯罪、暴力、钱,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堕落而汇集在这里。从街头巷尾犄角旮旯里满头乱糟糟洗剪吹发型的面容麻木的洗头妹,到高级会所里奢华名牌的公主少爷,全都日复一日,麻醉于此。在这里,八点一过,夜生活就要开始了。路易把门口的铁闸门拉上去,标志着南风会所正式准备营业。洛川作为老板,从二楼楼梯下来,匆匆打量了周围一眼,他的肤色常年惨白,嘴唇薄的近乎无情,整个人又颓又丧。像个成天浸泡在烟酒桶里,泡坏了的木偶。他皱皱眉,因为没看到想看见的人,语气尤为不好:“小风呢?”路易正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和老顾客调情,顺便告诉他:“他去地下拳赛了。”那人可真是不要命加专业找死,洛川边想着,边把嘴边含着的烟头给扔了,他朝路易点了下头,使唤道:“你去把他叫回来,老子签他是让他给我下金蛋的,不是让他发展业余爱好的。”路易想也不想摇摇头,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分外有底气:“不去。”洛川看着路易一头红发在华贵的琥珀色灯光下流光溢彩,举手投足间能看到堪堪被夹克衫领口遮住的“靖”字刺青。翘着脚,向外散发着陈年的婊气。天然的风流浪荡,坦然的不要做人。洛川:“……”他招的这都什么人?做的都叫什么事?行吧,他自己去。洛川去楼上拿了件外套批在身上,一头扎进刚刚涌现出五光十色的夜晚。路上渐渐才热闹起来,这座城市不过刚睡醒。洛川来这里已经足足二十年了。他转头看了天边的月亮一眼,心里不屑地冷笑:呵,常陵。杜烬从手上卸下绷带,刚走出暗巷的转角,就遇上了打劫的。地下拳场的老板和洛川很熟,杜烬刚来常陵的时候身上没有身份证没有钱,经常来这里□□拳。因为位置太偏僻,很容易碰上这种事。不过没人敢动□□拳的拳击手,那些流氓小混混的目标主要是运气不好的旅人。尤其是隔壁风俗街迷路过来的男男女女,他们光鲜,富裕,手无缚鸡之力,性格和身体一样脆弱,最是迷信破财消灾,属于碰运气才有的上等的货色。高星就属于这一类。她的毕业论文《流动性人口过剩的蔓延和结构型资产泡沫的形成:理论形成,市场影响和应对策略》才刚刚定了个名字。余下的内容跟她的思想一样空白。所以她今天晚上是慕名而来实地考察就地取材,来为自己的论文添砖加瓦的。杜烬看着和抢劫犯拉拉扯扯的女人,上前一脚把抢劫犯踹走了。他那一脚踢的刁钻,抢劫的踉踉跄跄被反作用力推出去十来米远,眉骨让地上翻腾的沙砾和碎玻璃划开了一个小口,看起来狼狈实则没受什么伤。抢劫的认识他,只能自认倒霉。他也认识抢劫的,无意和他纠缠。高星赶紧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包,抬头看到杜烬的脸,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胸口。天呐,怎么会有这么帅的男人。这种场合,这种感觉。莫非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邂逅?杜烬本来要走,时间已经九点,他上班已经迟到了,洛川定的规矩,谁迟到就扣基本工资,一分钟五块钱。能扣到你给他打工还要给他钱为止。高星看杜烬抬脚就要走,追上去说道:“你帮了我,我得好好谢谢你。”杜烬心里只想着洛川那个周扒皮,敷衍地说道:“不用谢。”高星从包里拿出了一小叠现金要交给他:“无论如何要收下,你,你叫什么名字?”杜烬站定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告诉她如果要谢的话改日多多来店里帮衬即可。女人翻过名片,看到上面写着风凌路113号南风会馆,顿时嘴角抽搐,面容扭曲,心如刀割。长这么帅,是个牛郎,她爱情的幼苗还来不及发芽就已经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杜烬认认真真地说道:“欢迎多多光临。”洛川去地下拳场没抓到人,完美和杜烬前后脚擦肩而过。于是在店里拿着计算机开始扣杜烬的工资。不一会儿,杜烬裹挟着一身热气回来了。后头还跟了个女人。他去更衣间换好衣服准备开工,高星跟只跟屁虫一样黏在他身后,看着杜烬换好漂亮的复织红纺西装去了前面大厅。店内的大厅中央用隔离墙分成了两块区域,一半做男客人生意,一半赚女人的钱。隔离墙装修成金属鸟笼的样子,圆弧状地横跨整个场地。杜烬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开始看书。他翘着只脚,悠闲又沉默,对过往的男男女女视而不见。偶尔遇到新客人被他的皮相惊艳想要上前搭讪。无数客人进店里来消费,就只为了看他读书读一晚上。去年顾云铺天盖地发寻人启事,奖励金额高达一百万,后来又在道上发了暗花,悬赏也是一百万,只要有真实消息或者找到人就可以拿钱。如今黑白两道都有人在找他,杜烬躲进这种地方,倒让他的养父一时间毫无头绪。高星转头和一脸苦大仇深的老板说道:“我要点他,零号。”洛川称职地充当起护花使者的角色,冷淡又不失礼貌地拒绝道:“不好意思,美丽的小姐,他是非卖品。”最近所有人都觉得高星不对劲,这个恋爱史和生活常识一样空白的女人,疯狂地迷恋上了一个牛郎。高星对于任何人侮辱她的白马王子都显得很有排斥心,她愤怒地反驳道:“一个在牛郎店读书的男人,在灯红酒绿的销金窟不被迷惑保持自我的男人,他一定不是个普通的男人!”众人虽然觉得她猪油蒙心,狗屎上头了,但也只能礼貌克制地说一句:“哦。”只盼她不要被骗财骗色才好。杜烬今天戴了一个面具,半张脸都笼罩在炫彩夺目的假钻石之后。南风公馆时常举办一些主题活动,比如吸血鬼,古装,僵尸和睡衣主题等等,洛川意在用多元化的风格来留住年轻客人的心。毕竟年轻人的喜欢是很短暂无力的,要做口碑还得努力跟上时代才行。今晚走的是贵族风,所有牛郎都穿着中世纪洛可可风格的衣服,因为混合了大量羊毛,亚麻,皮革和真丝面料,会馆里的温度骤然升高。极少数人还穿着成套的银色盔甲。高星看着杜烬,眼睛里都是星星,她故作伤心地问:“帅哥,你真不考虑接我这单生意吗?”她今晚穿着绿色天鹅绒的礼裙,露出半个高耸雪白的胸脯,特制的束腰和铝合金裙架撑起了一个浑圆的臀部,格外的甜美诱人。路易刚巧在旁边,听到这番话,说道:“省省吧,他要是接客,哪轮得到你呢?”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都排在你前头。”杜烬扯出了一个迷雾般的微笑,他总是好像心不在焉,给人一种他本不是此中客的感觉。杜烬问道:“天天来不要紧吗?”高星心虚地喝了口玛格丽特,摆摆手:“不要紧。”其实她的课都快被教授当掉了。突然,外面一阵骚动,路易听了一会儿,明白了:“洛川跟对面又干起来了。”对面开了一家gay吧,据说老板是洛川的死对头,两个人斗法斗了十几年,都立志要将对方赶出常陵作为终身目标。当年还出过对面的基佬掰弯了洛川店里的牛郎,拍拍屁股甩人的事故,洛川于是浩浩荡荡要去砸店。对面也不甘示弱,扔出一堆洛川店里牛郎男女通吃的证据。认为对方本就是基,基基复基基。高星从来没见过打群架,瞬间一颗心蠢蠢欲动。杜烬嘴角隐隐又要有笑意。毕竟还是小孩子,她不知道这年头鸭打群架也就图个好看,隔壁那条街,铁t打架才叫真男人。未免这小姑娘不知轻重出去被人误伤,杜烬想了个留住她的办法,他问道:“我这有个故事,你想听吗?”高星举起酒杯:“愿闻其详。”☆、第一滴血故事要回到他七岁的时候。幸运的是他父亲已经睡着了,地上胡乱扔着脱下来的鞋子,袜子和裤子。杜烬站在床头静了一会儿,他父亲打着呼噜,毫无防备。脖颈上的那条动脉在皮脂下若隐若现,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杜烬突然转身走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把菜刀,反手两刀捅死了他父亲。他的动作很快,干净利落,没什么多余的犹豫,像是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本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学习能力就很强,看过一遍的动作就可以学会。他父亲很快失血过多,在睡梦里静静死去。杀了人,杜烬反倒能思考了,他的大脑重新活泛起来,很冷静地想:我该怎么办?杜烬从厨房拿出一桶菜油,把床上尸体和周围窗帘都淋上,然后从他父亲的裤子里找出打火机,一把火点燃了它们。他自己坐在板凳上,被浓烟熏得呛咳不止。劣质的纺织物燃烧时散发出呛鼻的刺激性气体,让杜烬渐渐呼吸困难起来,他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躲到角落,把头窝在自己膝盖上。妈妈,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外公,我好想你啊。突然,有人拿钥匙打开了门。杜烬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他还远没有到死的程度。一帮人冲进来,将他抱出了火海。他父亲的尸体在身后熊熊燃烧,升腾而起的烈焰像白日最璀璨的焰火,纯洁热烈,类似世界上某种最纯粹的力量。他很快失去了意识。等到杜烬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他孤独地躺在挤满人的过道的病床上,护士给他拉了个简易的帘子。哭声,骂声,吵闹声,混淆着某种凄惨哀切的切切杂音。杜烬能从这些声音当中分辨出来,不远处警察正在和护士问起他的情况。两个人交头接耳,倒是没人把死人和火灾同一个八岁的男孩儿联系在一起。他是天然的受害者,不在嫌疑人的行列。警察没有在这种案子上过多纠结,只是简单问了几个问题,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死去,像杜烬和他父亲这样的人,死于意外和自杀的概率很高。贫穷,落后,疾病,恶习,迷茫。这些都是无法深究的精神疾病。护士的声音听起来像个中年女人,起码有两个孩子的那种。她富有同情心,却也只是空有同情。即使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也不外乎两点。那就是杜烬是幸运的,他没受什么外伤,仅仅只是被火灾的浓烟呛伤了喉咙,大概月余就可以恢复。但杜烬也是不幸的,他父亲死了,连个操持葬礼的人都没有,像他这样的孩子,最后只能流落到去孤儿院。杜烬冷漠地听着自己最后的下场,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父亲的名字,那来自于租房合同上男人亲手签下的名字。他父亲,叫杜砚霖。杜烬的胸腔忽然滚烫,他艰难而又努力地开始用力呼吸,从眼角流下了热泪。晚上,孤儿院的人来接他。杜烬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在这里,他所有令人鄙夷的苦难都变成了令人同情的故事。但是他不再可怜,因为所有人都很可怜。院长努力地将所有孩子都推销出去,以免他们在孤儿院呆到太大的年纪,以至于最后只能流落到街头做个混混,一辈子打着零工然后死在某次街头斗殴里。领养家庭偏爱年龄小的孩子,越小越好。年龄越大越不容易融入新家庭,往往熬不过磨合期就得被退货。他告诉杜烬,所有人来这儿,就是为了离开这儿。逞凶斗狠不能让你过得更好,示弱伪善却可以。他不太在乎这些孩子本来是些什么样的人,他在教他们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杜烬被领养的时间,比想象中短很多。一般像他这样的男孩,很多都会不断流连于一间又一间孤儿院,被不停选择之后重新再次被抛弃,苟延残喘无可奈何地活到十八岁。既没有知识也没有技术,无所奉献于社会,社会亦对他无所馈赠。一无所有,无所依靠。所以杜烬是很幸运的。院长激动地告诉他,孤儿院很快就要拆了,无论杜烬在新家庭适应得怎么样,都不可能再回来。他没有选择,如果有选择,他肯定不想再有任何人来做他的父母。杜烬问道:“如果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院长很奇怪他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他看着杜烬,告诉他:“没有人能不喜欢你。”来接杜烬的是个年老衰弱的男人,拥有满头的白发,他的手却温柔细腻像柔软的绸缎。杜烬没有任何行李,他自己就是唯一一件无法安置的行李。老人把他抱起来,他的脸靠在精致笔挺的西装外套上。其他孩子看他的眼神又恐惧又羡慕。那上面没有烟酒味,没有隔夜的某种汗渍和呕吐的味道,有的只是清新细腻的森林的气息。老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杜烬:“我叫杜烬。”老人拿布蒙住他的眼睛,再带他上车,然后悄悄低头在他耳边说道:“我叫斯内克。”杜烬心想:这个人,就是收养他的人吗?他觉得斯内克有点像他外公。那仅仅只是某种飘渺虚无的熟悉的感觉,外公的长相杜烬其实已经忘却了,他所迷恋的,大概是那种温柔可靠的气质。车子开始行驶起来,路程不算短,途中经历了很多地方,杜烬差点睡着了。等到车子停下,斯内克解下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杜烬这才发现,并不只是他一个孩子。黑色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依次停下,每辆车上都有一个和他相访年纪的小孩。男孩儿,女孩儿,白人,黑人。杜烬目瞪口呆,他刚想开口询问,斯内克已经给了他一个警告:“嘘!孩子,在这儿,不要问为什么。”比起警告,更像威胁。斯内克并不是收养他们的人,他们真正的养父,是面前这座庄园唯一的主人,顾明章。如果顾家是一只巨兽,盘伏在海宁,那么顾明章就是驾驭这只巨兽的男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正是最风光得意的年纪。顾明章的指尖轻敲着椅子,看着底下规规矩矩站着的十一个孩子,他的养子。问道:“有这么多?”斯内克恭恭敬敬地说道:“还没测试,估计得有一半和少爷匹配不上。”杜烬这才注意到顾明章身后的男人,他戴着一个可爱的兔子面具,身材清瘦高挑,安安静静地不发一言。顾明章有些不耐烦底下这些比他儿子都要小很多的孩子聚在一起窸窸窣窣,他对亲生独子的爱和耐心亦很有限,更别提没有血缘的陌生人。最后,他下了命令:“那就马上测。”杜烬来之前就被查过血型,他猜测其他十个孩子也是一样。他们被安排进同一间宿舍,连续24个小时不准饮食,等待着pla检测。睡在杜烬上面的是个女孩儿,皮肤白的像雪,一言不发,抱着玩偶躺在床上。杜烬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儿看了他一眼,转了个身对着墙壁,没再理过他。杜烬睡不着,他觉得这个地方太诡异了,一个难以亲近的父亲,一个成天戴着兔子面具的哥哥,一群冷漠乖戾的孩子。像个黑暗的童话故事,大灰狼在哪儿呢?等到第二天测试做完,果然有一半多的人不合格,当即全部送出了顾家。所有的衣物被褥都收拾得妥帖,连夜处理掉了。剩下一小半的孩子默默地看着,而杜烬趁着忙乱,自己溜出了房间。这很危险,因为斯内克告诉过他们规矩,要乖乖呆在房间里,不能到处乱跑。但是杜烬不听,他已经开始觉得斯内克不像好人了。顾家很大,中式风格的建筑采用了欧式洛可可式的室内挑高设计,冰冷,空旷,没有感情。房子后面有个花园,杜烬避开人群,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了他哥哥,兔子先生。兔子先生坐在秋千上,双腿交叠在一起,旁边的路灯灯光刚好笼罩住他。他在看一本书。杜烬躲在拐角的圆木后面,他识字不多,只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叫《神曲》。他哥哥显然看到了他,毕竟盆栽型观赏植被体型有限,很难作为掩护型的物体。兔子先生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杜烬很有些犹豫,毕竟他是偷偷跑出来的。到最后,他愣愣地看着,没有动。兔子先生有些疑惑,歪着脑袋,仿佛在问他为什么不过来,杜烬甚至感觉能看到他的耳朵跳了跳。真可爱。眼神也很温柔。他真想看看那张面具下面的脸。兔子先生开始翻他的口袋,翻完一个接一个,每个都是空的,他焦急地找来找去,头上的耳朵也摇摇晃晃。☆、第一滴血终于,让他在内衬口袋里找到一颗糖。他拿着糖朝杜烬伸出手,想把这个可爱的男孩儿哄过来。他契而不舍,坚持着坚持下去,让人心动,让人心疼。杜烬看着那只举着不肯放下去的手,犹犹豫豫地慢慢靠近。一步,一点,一步,一点。“谢谢哥哥。”杜烬接过糖还不忘了礼貌。兔子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兔子先生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他喜欢我,杜烬想。但是他怎么不说话?杜烬拨开糖纸,糖果放得太久有点融化,边缘留下液体的糖汁,但仍旧是甜的。很甜。在这春风缭绕的夜晚,四周风景浪漫如梵高的星月夜,辗转缠人直到梦中。杜烬真想看看那张面具下面的脸,他暂时忘却了危险和害怕,忘记了这诡异境地带给他的疑惑,他被这该死的甜蜜的温柔给蛊惑了。他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兔子先生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会说话。不远处有脚步声经过,杜烬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临别前,兔子先生拉住他的衣袖,送给他一个礼物,是个泥陶制作的小玩偶。杜烬把玩偶翻转过来,发现居然是小红帽。小红帽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原先里面应该是给外婆的补品,但是现在里面藏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有兔子先生要告诉他的话:我知道你的秘密。杜烬回到宿舍的时候,上铺的小女孩儿还在,依旧头朝里面对着墙壁,灯已经息了,杜烬只能尽量轻手轻脚地动作。他悄悄把那个玩偶放到小女孩儿的枕头边,再慢慢爬到自己床上睡觉。后来他果然做了梦,梦里也依然是兔子先生,杜烬还是乖乖吃了那颗糖,然后这时候他问:“哥哥,我能看看你的脸吗?”兔子先生点点头:“当然可以。”他的声音杜烬很熟悉。兔子先生慢慢摘下了脸上那张面具,底下是杜烬父亲的脸,他扯出一个狞笑,问道:“你在找我吗?”“啊!”杜烬尖叫着从恶梦里醒来,发现窗外仍是黑夜。而黎明,还有很久。第二天早上,剩下的孩子要去斯内克管家那里报到。他们当然不用再做任何检测,而只需要进行一些简单的体检项目。生活忽然开始真正好转起来,杜烬发现他们被穿上漂亮的衣服,一日三餐全部都是好吃的,被允许四处随意走动,甚至接下来还要开始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