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摩就在这里被暗算的。当时温摩带着他们爬上这座山, 想从这个高度看看周遭有没有密道的痕迹。就在那个时候,一名驻防军忽然倒地发出一声惨叫,大嚷着:“蛇蛇蛇!”大家都当他被蛇咬了, 温摩比任何的动作都快,一个箭步来到他身边, 俯身就要去查看他的伤口。那名驻防军却突然目露凶光,手下翻出一把匕首, 刺向温摩的胸膛。变生肘腋之间, 当时又近黄昏, 天色渐暗, 他们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温摩就和那人一起跌了下去。陈山海留在仡族整顿驻防军, 鹿力抄小径去悬崖下方的山谷去找人。姜知津走过温摩当初走过的路,站在了温摩当初所站的地方。山风拂过发丝, 抚慰了一路爬上来的疲累,山顶颇为平整,藤蔓与杂草丛生, 可以想见,当时刚爬上来的人们一定是顺脚就坐下来歇口气,温摩也不例外。那个人一直跟着队伍中,不声不响丝毫不起眼,却是老谋深算,挑了一个温摩最为放松的时节下手。老练,毒辣,一击即中。此时此刻,站在温摩曾经站过的位置,望着山下连绵的山谷,姜知津的心紧缩成一团,又冷又硬,宛如一块石头,梗在血肉间。他的阿摩一定没事……一定!驻防军已经不可信任,这次他带在身边的除了自己的随从,就是羽林卫,众人分作两拔,一拔用绳子束在腰间,另一拔人紧紧抓着绳子,将同伴放下去。一名随从正要把绳子往自己腰间套,却被一双手接了过去,抬头一看,竟是姜知津。“家主大人……”他想说想太危险了,家主大人乃是千金之子,不能冒这个险,但姜知津道:“松开。”他的眉峰微微压下,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刃,散发着森冷的杀气。单只这两个字,就让那随从打了个寒颤,底下的话赶紧吞进肚子里,松开了绳子。没有人一个人敢劝。这一路来姜知津的脸色太可怕了,毫无疑问他一路都在想着如何将那个驻防军碎尸万段,一路上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他,自己就成了那个人的替罪羊。姜知津和众人一起从山顶跃下,绳子特意放得缓慢,放到半山之时,他猛地拉了拉绳子。这是“停”的意思。下坠的力道顿时止住,姜知津悬在半空,看着面前的藤蔓。藤蔓无所不至,连峭壁也没有放过,但这一块出现了几片只余一半的叶子,切叶十分平整。除了刀,没有什么能留下这么平整的切痕。姜知津拔出腰间的刀,劈断眼前的藤蔓,背后露出一个不大规正的洞口,大小约能容得下两三人。温摩坠崖后,随行的队伍立即下去救人,却一无所获。所以姜知津要另辟蹊径,从上而下出发。这个洞口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他的腿在山壁上一蹬,绳子先是带他荡开,然后带着他撞向山壁。他借这一荡之力,抓住了洞口的藤蔓,人钻进了山洞里。外面阳光太过明亮,眼睛一时不能适应洞内的光线,只觉得一片漆黑。“站住。”一个粗哑的声音从漆黑中传来,“你可以过来,但其他人全得出去。”姜知津一发现山洞,两边的随从便立即荡了过来,他们有护主之职,哪里肯轻易离开?但姜知津的做法很直接,一人一脚直接踹了出去。“我看话本子上说,但凡有悬崖之处,必有高人。”姜知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袖口中的手/弩以一个不易察觉的姿势对准了声音的方向,“阁下一定就是高人啦。”“少在这里装傻。”那声音低低道,“不必遮遮掩掩,你大可一试,看看你的手/弩先射中谁。”姜知津视线渐渐适应了洞内的光线,最先看到是一抹刀光,那刀架在一个人的脖颈上。那人被捆在一块大石上,五花大绑,口里塞着布巾,一反以往无情无绪的模样,此时眼中有一丝无奈。无命!竟然是无命!一直潜伏在暗中,从未失手的无命!姜知津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一路上没有收到无命任何消息,他已经有了极坏的预感,现在,预感成真了。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得多。无命都落进了对方的手里,温摩……“温摩呢?”姜知津的喉咙口好像结了冰,每一个字都冷到了极点。“呵。”那个粗哑的声音来自绑着无命的大石后,发出一声低笑,“她死了。”一个刹那间,姜知津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非常清楚,天地亘久稳固,没有哪个人类能活着看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的那一天,可就是此时此刻,天地崩塌,洪荒殒灭,他听见一个声音,十分清楚,无比冷静,一字一字问道:“是你杀了她?”“是又如何?”“你会死。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背后的主谋……全都要死。我会让你们尝尽世上最痛苦的死法,要将你矬骨扬灰,要一块块割下你的肉喂狗,要让你的至亲至爱全部死在你的面前,你会后悔自己生而为人,后悔自己活过的每一天。”这个声音冰冷而狠毒,令人不寒而栗,姜知津恍了恍神,才发现这竟然是他自己的声音。心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隔了一层,所有的痛和恨都像是隔着水面传来,有点恍惚,有点麻木。无命看着他,口不能言,眼神的无奈之中好像还有一丝同情。大约是无命那双眼睛平日里难得做表情,一做就做这么复杂,看起来有几分奇怪。只可惜姜知津看不到他,姜知津的手/弩对准了他的身后,一记接着一记,弩/箭不停射出,铮铮连响,射在山石上,在黑暗中激起点点火星,转瞬即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这个人!杀了他,就没有人告诉自己那个消息,一切还可以重来,一切都来得及。他会跟着温摩一起进山,不论生死都会陪在她的身边,就算是死他也要握着她的手一同死去,不,只要他在,他就绝不会允许她出事。绝不!“啊——”他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痛嚎,像是野兽濒死之际的嘶吼。他不停扣动手/弩的扳机,直到射空了也没有停止。痛、恨、疯,三者不过是一线之间,又或者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唉。”好像有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大石后传来,不会比一阵风声更重些,却将姜知津从疯狂中唤醒。“……阿摩?”他不知道这是真实,还是幻觉,但那确实是温摩的声音,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忘记。无命脖颈边的刀挪开了。这一瞬姜知津才发现,那是一把弯刀。温摩的弯刀。一个人从大石后走了出来,身段修长,头发在头顶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额上与鬓角的发丝微微凌乱,她的手里握着弯刀,背上负着雷/弩,除了看上去好像有些削瘦外,一切和一个月前出发时没什么两样。从小到大,不管他的才华受到多少人的赞誉,他从来都没有太当一回事。因为他知道琴棋书画之流不过是雕虫小技,他真正引以为傲的是他的头脑,他永远冷静,永远清晰,永远不被任何人任何事左右。他就是神,他操纵一切,决定一切。可此时此刻,他的大脑仿佛成了上天手底下的陶泥,任它搓圆捏扁,任意施为,毫无半点反抗力。“阿摩……”他喃喃,声音如同呻/吟一般,唤了这一声之后,一颗心仿佛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不管是痛楚还是欢欣都不再有隔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重要。阿摩到底在干什么?不重要。无命为什么会被绑起来,当然,更不重要!全世界只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阿摩没有死,阿摩,还活着!“阿摩!”他狂喜地喊着她的名字,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什么都是废话,只有抱住她才是真实!他向她冲过去。张开双臂。想抱住她,想亲吻她,想像个孩子或兽类那样,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唇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对方切实存在。一柄弯刀阻挡了他的去路。弯刀的刀尖是一个优美的弧度,宛如最初长起的一弯新月,现在,这美丽的刀尖对准了姜知津的胸膛,他知道它有多锋利,只要他再上前一步,它马上就能划破他的衣襟,直到肌骨。就像它曾经做过的那样。姜知津站住脚,喜悦却不曾减损一分一毫,大怒大痛之后便是大喜大乐,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情绪起伏是这样厉害,像个疯子,又像个傻子。“姜知津,被别人耍的滋味怎么样?”温摩淡淡问。“挺好的。”姜知津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仿佛能照亮幽暗的山洞,“只要你没事。”无命别过头去。没眼看了。为什么自己从前会觉得这人智而近妖,根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呢?原来这人本质上是这样一款蠢货吗?温摩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样是那根五彩绳,一样,是一只小小的碧玉盒。碧玉盒里有只通体碧绿的小虫,正拼命想往五彩绳的方向爬去。“能说说这两样是什么东西么?”温摩冷冷问。“……”姜知津脸上的笑容凝固。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连碧玉盒子都被搜出来了……姜知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无命一眼。他也是第一次发现无命并非像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样强大, 不然怎么会栽在温摩手里呢?无命给他一个同款凉凉的眼神,都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一丝嫌弃。“这是无命的师门秘宝,这只小虫子会追寻这只香包的气味, 无论隔多远都能找到。”人证物证俱在, 再狡辩也没有用,姜知津有一说一,乖乖坦白。“你在订亲那会儿就开始用这只虫子追踪我?”温摩的声音有一丝寒意, “那时我们才第三次见面吧?”“我……那时以为你是姜知泽的人。”“什么?!”“无命看到姜知泽送你雷/弩和弯刀……然后你前脚刚拿到弩和刀, 后脚就有人刺杀我,你就英雄救美……不是, 我是说拔刀相助,总之时机太过巧合,我就多想了一点。”姜知津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他犯的错就得一一解释清楚。“原来一开始就是假的。”温摩慢慢地道。是啊, 他们那个京城,凡有巧合, 皆为谋算。姜知津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幽凉, 但他无法否认她的话。她说的是对的。从古王府的那个晚上, 她爬上他的床起, 他对她便怀有疑心, 想要就近利用她, 就像从前利用其他任何人一样,将她变成一枚对自己有用的棋子, 所以他才娶了她。然而娶了她才知道,她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人,她是阿摩, 独一无二,永难再得。“所以我杀徐广那晚,你就是用这只小虫子找到我的?”“……是。”“那次在西山打猎被抓,是你一手安排的好戏吧?”“……是。”“那个村长呢?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也陪着你演戏?”“……我绑架了他的宝贝孙子。”“你——”温摩咬牙瞪着他,怒极反笑,“这可真是难为你了,你原本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偏偏多出一个我,横生事端,总给你惹麻烦!”姜知津道:“无妨,我喜欢。”这一句全没有经过思考,完全是自心底自然而然淌出。其实他还是个傻津津时,撒娇撒痴 ,甜言蜜语没少说,但不知怎地,此时脱口而出一句,心里却莫名有了一丝紧张,也有一丝郑重。随口一句,恍如誓言。“……”温摩也怔了怔。山洞内陷入了寂静之中,山洞外日光明亮,青山隐隐,一群鸟振翅飞过,仿佛能听到它们振翅的声响。温摩反手一挥刀,斩断了无命身上的绳子。无命活动活动手腕,拿下嘴里的布巾,心说:你们总算想起旁边还有个活人了。活人十分识趣,直接从山洞一跃而下,彻底消失。姜知津只身进入山洞,姜家诸随从和羽林卫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战战兢兢全副精神都用在盯着这边的洞口上,但无命的离去他们却好像集体都看不见,没有引起半点骚动。“这可真是个高手。”温摩喃喃道。“他的功法特殊,最擅隐匿身形气息,来无影,去无踪。”姜知津趁她眼望着洞口,不动声色挨近她一点。温摩没有回头,手里的弯刀却像是长了眼睛,立即抵住了姜知津的胸膛。姜知津举起双手,乖乖退回原来的位置。“想知道这位高手是怎么栽在我手里的么?”温摩问。姜知津疯狂点头。“对,他确实是来无影去无踪,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跟着我,却怎么都发现不了他的踪迹,直到那天那个驻防军突然对我下手……”姜知津怔了一下:“所以那个驻防军是真的?现在在哪儿?有没有问出背后的主使之人?”“他想拉着我一起跳崖,结果我没事,他死了。死得透透的,什么都问不出来。”温摩说起来就觉得可惜,她来找密道,驻防军居然对她下手,这背后一看就有戏。那驻防军一动手,她就干脆将计就计,假装受伤,一起跌在悬崖。她当时以为暗中跟着她的人是那驻防军的同伴,见她受伤可能会来补上一刀什么的,结果无命现身是为了救她。接下来的事情就太好办了,无命以为温摩受了重伤,全然没有防备,甚至还打算救治,而温摩却是有备而来,终于找到机会,一举就制住了无命。“你是不是怎么也没想到?”温摩问。姜知津苦笑:“我想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吧。”“你知道你为什么想不到么?”温摩又问。“为什么?”姜知津顺着问,声音里却有一丝紧绷。阳光从洞外照进来,悉数倾泄在她的身上,她看起来光辉耀眼,声音却清晰冷静,这样的温摩让姜知津迷恋,同时又忍不住有一丝悬心。她的情绪不大对。她若是恼火得冲他大发脾气,或是伤心得在他面前哭出来,他都不会意外,可现在她很冷静,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他有点害怕。温摩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太骄傲,太狂妄,你习惯了掌控所有人,你看不起任何人,包括我。”姜知津怔住了,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忍不住道:“阿摩,你这可是冤枉我。我就算看不起世上所有人,也不会看不起你。”“只有我一个人被攻击,为什么只派一个人回去报讯?为什么那个人身上会有血?”姜知津愣了一下。温摩道:“因为只派一个人能让你觉得事态紧急,而他身上的血会让你失去理智,担心我已经陷入和他同样的险境。”姜知津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那个人说出的“救阿摩”三个字,对他来说形同咒语,除了赶来救温摩,他的脑子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件事。“我们在山中巡查,第一件事就是要隐匿痕迹,以免被伽南人发现,为什么你却能找到我走过的路?”温摩道,“我故意引你到这里来,甚至没有藏起我的弯刀,你却真的相信我已经死了,因为你不敢相信我能制住无命。看,津津,你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姜知津无奈:“我只是关心则乱。”“从你来到南疆,我一直退让,一直被你牵制,受你掣肘,所以我明明露了这么多破绽,你却丝毫没有起疑,因为你觉得只有你算计我,我算计不了你。”姜知津张口欲言,温摩抬手阻止他,接着道,“在京城的时候,你不肯告诉我真相,也是因为担心我会被卷入危险之中。其实这很正常,当时我以为你是个小孩子,所以宁愿和风旭结盟,也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你。当时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情,都觉得对方不够资格和自己并肩作战。我若是还照以前对津津那样对你,那不是真的喜欢你;你若是还像这样把我当一个需要你照顾的弱女子来对待,那也不是真的喜欢我。津津,我设这个局,一是要放出我身死失踪的消息,让那个主使者放心,以便让他露出马脚;二是,我要让你明白,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伤害你,我不需要你无微不至的照顾。另外,我明白告诉你,我不会和你回京城。姜家的家主夫人,那可是站在京城的最深处啊,我做不来,也不想做。若是你愿意,可以来我们仡族走婚,可以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其他的,不用再浪费时间了。”她的神情很平静,眸子凝定,每个字都是深思熟虑而出。一股细细的疼痛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姜知津的声音低哑:“阿摩,也许你是世上唯一能算计到我的人,因为我永远不会对你设防,我爱你,所以愿意照顾你,你愿意做我孩子的母亲,想必也是爱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温摩顿了一下,道:“还记得我们成亲那一晚,我给你讲的两个故事吗?”姜知津当然记得,那是两个女子嫁入京城的故事,一个悲惨,一个幸福。“那不是故事,那都是我。也许你不会相信,我照着第一个女子的人生活过一世,被姜知泽折磨至死,然后才有了第二个女子的人生,也就是现在的我。”温摩的目光清朗,黑白分明,仿佛看得到云波浮沉,沧海桑田,“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世间有许多事情比情爱重要,比如真正的尊重,真正的自由,还有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我这一世来之不易,所以,一定会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不会再轻易妥协。所有曾经在姜知津脑海里闪过的谜团都解开了。所以她会逃避姜知泽,爬到他的床上。所以她知道姜知泽的秘密。所以她那么恨姜知泽。所以她总是半夜惊醒,总是被恐惧和绝望抓住。但这一世,她已经打败了她的恐惧和绝望,迎来了新生。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整个人好像会发光。姜知津久久地凝望着她。阿摩,正是这样的你,才让我无限沉迷,不可自拔啊。“我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温摩说着,到洞口张望了一下,姜家的随从和羽林卫都在,她向姜知津道,“我是个已经失踪的人,不便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你能不能先让他们回去,我要去干正事了。”“你要做什么?”姜知津忍不住问。“看见那座山了吗?”温摩指向前方。那是雄峻奇伟的一座高山,巨龙一般伏在南疆和伽南之间,隔绝了两国的往来。“山这边已经翻过了,还是找不到密道,我决定去山那边看看。”温摩说着,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毕竟他们在自己那边可不会藏头露尾。”姜知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是千丈绝壁,飞鸟难越,千百年来,从来没有人翻过那座山。他厉声道:“阿摩,你是在找死。”“没有人翻得过,所以也没有人会防备。正如没有人挖通过密道,所以你们都不相信一样。但上一世我知道这个确切的消息,伽南会通过密道血洗仡族,仡族会全灭。”只是这样说出来,她心中就一阵生疼,她绝不会允许这样事情真的发生,“所以我一定会把密道找出来。”她能拯救自己,就一定能拯救仡族。*随从和羽林卫都被谴下山,姜知津立在悬崖之上,无命身在他的身后,问道:“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姜知津盯着对面的高山,“嘘。”它可真高啊,高得仿佛要接近天空,山顶耸入云间,山下绿草如茵,顶峰却有皑皑的积雪。谁能爬上那样一座山?忽地,山上出现了一道人影。隔得远,那人影只是小小一道黑点,她攀爬起来极为迅速,瞬息之间就又爬上去不少。太远了,眼睛无法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姜知津猜得到——她是用雷/弩将缚着绳子的箭矢绕在树上或石上,然后借力往上。这需要最好的箭术,最好的体力,最好的判断力,以及最好的身手。也许只有她一个人能做得到。因为她是南疆第一猎手,不单征服猎物,也征服山林。山林臣服在她的脚下,就如同天空臣服在鹰的脚下。“我错了……”姜知津站在悬崖边上,山风吹得他的衣襟猎猎作响。他的声音太轻了,无命没听清,忍不住问道:“什么?”“她是一只鹰啊……”姜知津望向高远的天空,那里有白云朵朵,梦一样铺向天空深处,一两只黑点展翅飞过,无须看清也能确认——只有鹰才能飞到那样的高度。我错了。她明明是只鹰,为何我总想为她遮蔽风雨,总想让她安稳待在笼中?我以为我在养一只鹰,实际上,鹰遨翔天地,根本不需要人来养。作者有话要说:津津摊开笔记本,写下论目题目:《浅析养鹰的一百零八种技巧》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郑钦穿正二品官服, 簪缨束帽,带着南疆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城门口等着。官道上百姓来来往往,南疆共有十/七/大族, 更有许多叫不上名目的小族, 衣衫样式千奇百怪,但所有人早就习以为常,一致觉得督护大人的衣服才最奇怪。大央的礼服向来是重重叠叠, 庄严肃穆, 大有古风,站在高轩的朝堂之上, 自带一股轩昂之气。但问题这里是南疆,太阳当头照,郑钦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 额上的汗水不断滴下来。路人们经过的时候不断回头看稀奇,郑钦很讨厌这样的眼神, 去年他被温摩押着在这里签定契约的时候,过往的路人也是这样的眼神。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位正二品的督护大人, 而是一只猴。但他不能处置这些人, 因为督运使大人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下人的扇子软弱无力, 叫他心头更焦躁, 一把夺过来自己扇着, 不耐烦地问:“怎么还没来?不是说已经到十里铺了么?!”“半个时辰前确实到十里铺了, 可家主大人的女公子要吃红豆糕,所以家主大人在十里铺的糕饼铺子里歇了半晌。”报讯的官员额头上的汗比郑钦的还多, “才起程,经过李子林的时候,女公子又要射鸟玩, 所以又停了下来……”郑钦咬牙:“不过是一个仡族的贱民,算哪门子的女公子!”底下的官员不敢接话。过了好一会儿,在郑钦中暑昏过去之前,一辆华丽的马车总算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要从仡族的深山里出来不容易,首先是派人到虎牙关取马匹,然后才能来督护府报讯,然后督护府才能派出人去迎接。郑钦早扯过一付笑脸,远远地就迎上去:“督查使大人体检查民情,为国戍边,辛苦了!”姜知津坐在马车内微微笑:“职份所在,都是为陛下效命。有劳诸位久候。”在他的身边歪着一位三四岁的小丫头,依然是作仡族打扮,颈上戴着银闪闪的项圈,手腕和脚腕皆戴着银镯,眉眼秀丽,正一手抓着糕,一手玩着小弓/弩,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瞧着郑钦。郑钦笑得更欢喜了:“哎呀,这便是大人收下的女公子吗?当真是玉雪可爱,一看就是龙章凤姿,聪明绝顶,难怪大人如此喜爱。”姜知津低头拂了拂阿夏的头发。仡族无论男女皆是十岁之后才开始蓄发,十岁之前皆是齐耳的短发,阿夏脸圆圆,眼圆圆,头发柔顺地垂在耳边,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不知道阿摩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姜知津不由自主,走了一点神。南疆各属官员都上前厮见过,马车才重新驶向督护府。郑钦早已经安排了嬷嬷与侍女等着侍候这位女公子,阿夏下车的时候,嬷嬷伸手便要去抱。一双手却先她一步,将阿夏抱了下来。阿夏一路上又是吃,又是玩,到此时已经昏昏欲睡,眼皮打架,窝在姜知津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郑钦从后面跟上来,正要说话,姜知津微微摇了摇头,郑钦一看,阿夏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真是好命啊……看着姜知津的背影,郑钦忍不住感叹。一下便从一个仡族贱民,成为了姜家家主大人的义女。这已经不是飞上枝头,而是直接飞上了云端。郑钦便去书房等着。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姜知津再过来时已经沐浴更衣过,发丝松散地垂在脑后,犹带着几分水汽。郑钦扑通一声就在他跟前跪下了:“下官有罪,下官该死,下官实在没有想到,驻防军中竟有人居心叵测,谋害家主夫人——”姜知津淡淡地打断她:“错了,温氏不识好歹,一意孤行,放着好好的家主夫人不做,非要回仡族走婚,这样的女人你说我还能要么?”郑钦心头的重压顿时去了大半,连忙道:“仡族人就是如此罔顾伦理纲常,生下的孩子竟然从母不从父,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跟着又道,“家主大人身份尊贵,年少有为,天下间所有的女子,都以嫁给您为荣,你想娶什么样的不行呢?确实犯不上为一个贱民上心。”“贱民?”姜知津重复了一句,“你是视仡族为贱民,还是视南疆所有人为贱民?”郑钦一时摸不过来他到底是不是真讨厌仡族,只得客观一点道:“跟我泱泱中原相比,南疆许多异族都是不开化的生番,这仡族就是个中之最。”“所以你就派人去杀了仡族的少族长?”姜知津语气轻松,像是随口一问。郑钦吓得腿都软了,叩头不已:“家主大人明鉴,就算借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做这样的事!真的不是下官干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下官真要对那温氏做点什么,也不至于蠢得派驻防军动手。这一定是有人要嫁祸给下官!请家主大人为下官做主啊!”姜知津坐在椅上,手托着脸颊,依然是懒洋洋的模样:“哦?别人为什么要嫁祸给你?”“这、这下官哪里知道?下官清正廉明,性子过于梗直,不知变通,难免有得罪他人之处。何况下官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年,难保不会有人觉得下官碍眼,想让下官把位置腾出来。更有甚者,也许是伽南国人使的反间计,他们看我将南疆镇守得铁桶一般,不能让他们得到半分好处,所以就想把下官弄下台……”郑钦越说越慌乱,脸色惨白,一直磕头,“求家主大人明察啊!”“嗯,有道理。”姜知津打量这间富丽堂皇的书房,“南疆大督护的位置,可是一块肥肉啊,难免有人觊觎。”郑钦一脸感动:“谢家主大人明鉴。”“不必谢,你说得对,就算你想动手,怎么可能蠢到用驻防军的人呢?”姜知津道,“起来吧。”郑钦又千恩万谢一番,方站起来。姜知津问道:“驻防军到底是你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情?”郑钦立刻回道:“下官收到消息之后,立刻派人彻查虎牙关,上至将军,下至校尉,皆已下狱。”姜知津:“都下狱了,谁来守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