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想到寇怀很听话的没去前院闹,竟到了花园和那几位小姐打了起来。楚三娘的丫鬟珠儿来告状,当着许多男客的面,说寇怀和那些小姐们打了起来。长锁站在一边,看着自家少爷的脸瞬间黑了下来。他凑到纪白耳边说:“少爷,我带着管家去吧。”纪白拿过手帕,把手一根根的擦干净了,面上恢复了那波澜不惊的模样,淡淡道:“我去。”长锁在心里暗暗叹气——山雨欲来。长锁跟在纪白的身后小跑着,跟他一样小跑的还有楚家公子楚越。但楚越还得维持自己翩翩公子的形象,拿了把折扇一晃一摇:“遇之兄,你的处境我很了解的,家妹什么性子,我也很清楚。你倒不必这么急,倘若出了什么事,你也好退了这门婚。”纪白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往前走。珠儿把他们引到了水榭旁,还没走进,就能听到里面的吵闹声。以三娘的嗓音最为尖锐。楚越略不自在的咳了两声,喊道:“三娘。”但估计是里面吵得太投入,没人听到他的话。纪白长腿一迈,直接走了进去——水榭一面朝墙,墙上钻了许多水洞,从上到下,一年四季都不停水,由此,布满了黑绿的青苔。而此时,青苔的面积显然缺了不少,东一块,西一块的,漏出黝黑的墙壁来。地上也湿漉漉的,靠墙的一面,到处都洒了水。纪白沉着脸,比席上听到珠儿说“打起来了”还要黑。他看着站在水墙边上的寇怀:淡紫的裙衫湿了不少、头上还挂着青苔,显得有些狼狈:“怎么回事?”冯与香怯怯的走过来,先同楚越行了礼,再细声细气的解释:“我们几个姐妹正在赏花,不料怀妹妹竟然来了。我们……我们怕她伤人,一时间吓得不行,就、就,有的就出了手……”“伤着谁了?”他面色不变。冯与香涨红了脸,垂下头,轻轻摇了:“没有伤着谁。”纪白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噢。伤着的是寇怀。”冯与香抬头看他,震惊于他此时的讥讽,眼里很快蓄满水雾,有些着急,又有些委屈:“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寇怀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顿,想要还手的时候心里却想起答应了纪白的话,硬生生的忍了下来。但看着无动于衷的纪白,她忽然有了点没来由的难过。“寇怀,我看你是真的疯了。”纪白没有看冯与香,只是看着寇怀,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的说出这句话。这话寇怀听了无数次,早就没什么感觉了。她反正被人当作是疯子,不早就“真的疯了”么。只有长锁,心里暗自震惊,心想少爷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寇家小姐疯了的话。与他往日的行事风格,是极为不符的。寇怀不甚在意的拨弄着头发上的青苔,发现大家都看着她,尤其是纪白还怒气冲冲的看着她,就有些没来由的生气,还有……难过。她走过去:“让开!”纪白和楚越刚好堵住了门。楚越这才反应过来,对着寇怀行了礼:“在下……”“楚越,我知道。”寇怀见他脸上的伤,又没忍住笑了出来,“那天是我打的你。”说完,她感到水榭中的气氛似乎凝结了一瞬,接着珠儿“扑哧”一声,众人面上都有些忍俊不禁。连楚越也笑道:“是在下。不过那日的事实在是意外,并非在下有意,倘若不信……”寇怀摆手,打断他:“信不信都没关系,反正你也挨了揍。”说着,寇怀学着他的模样,跟他行了个礼,“还请越兄弟不要见怪。”“半月!”这时,长锁看到了半月跑了过来,赶紧叫住她,“这儿!”纪白还面对着水榭那面缺了青苔的墙,看不出在想什么。寇怀看着楚越被她逗乐,自己也笑:“你就别见怪啦!”半月走上来,还喘着气,把头垂得低低的,小声道:“小姐,我们走吧。”跨出水榭前,她听到三娘阴阳怪气的来了句:“主子心丑,丫鬟面丑!”寇怀又硬生生的扯住往前走的半月,回过头来:“我也觉得我长得漂亮,半月也比你善良!”非人(3)寇怀躺在浴桶里,让半月给她清洗头发。“里面夹了许多青苔。小姐以后还是少出去玩儿吧。”寇怀不用回头,都知道半月愁着眉,拉着眼。“给纪公子买画的时候,你给人家劈了三天的柴……”“错啦!”寇怀转过身去,伸出两根手指头指正她,“只劈了两天半。我还差半天的时候,被你和长锁带了回去,你还记得吧。”说着,还有些不满:“我还差半天就能拿到画了,偏偏你们硬是把我拖走了。”“你手里磨出的泡,都又磨成血水了。再说纪少爷也不过随口一说,只有你当了真。”半月在身后嘟哝,“还正儿八经的给人披起柴……”“那不是他快过生辰了嘛,就当送的生辰礼。”“那那副扇面又怎么算?咱们跑了十几家,才碰到一家卖雪松居士的真迹,结果呢!是个盗贼偷了纪家的,又倒卖在画铺……也亏得纪家家大业大,不在乎那几个银子,不然说是咱们偷的,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那是咱们运气不好。”寇怀满不在意。半月在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念叨:“那这次呢?纪公子说不让你打人你就真的不打。回来衣服都湿透了,要不是今早的衣服是我挑的,我还以为这布料就是深紫和浅紫相间的呢!”寇怀趴在浴桶上懒洋洋的回答:“你说得很对。我都没想到我竟然为了纪白做了这么多事……”半响,她又喃喃道:“大概离纪白娶我,也就不远了。”半月今天第一百次叹气:“小姐……”“别说他不会娶我。我们是有婚约的。”寇怀强调。“那小姐要不要也改一下呢?“别人都说小姐疯,我看小姐聪明得很。只不过是太爱纪公子……”祝辞翻了个面,让半月给她擦手臂,眯着眼睛回答道:“我倒不知道喜不喜欢,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才对。”半月不再说话,只闷声不响的给她擦着。又过了一会儿,寇怀才开口问道:“我今天做错了吗?”“嗯?”半月一下没反应过来。“我看纪白他不怎么理我。”半月没说话,起身去给寇怀报衣服的时候悄悄抹了泪——纪白明明一直都不怎么理她的小姐。隔日,寇怀一早就到了花园拔草。等到太阳冒出了头,她准备休息下的时候,“不巧”,遇见了在湖边练拳的纪白。一如既往的,他穿了白绸衣,身影倒影在绿莹莹的湖面上,随着湖波晃动。“真巧啊,又遇到了你。昨天过得开心么?”寇怀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事,并且很好的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料想纪白就算不开心,那也关不着她的事。这样一来,寇怀就能根据他不开心的缘由,再帮纪白一把,让他一开心,说不定就早早成亲了。但纪白专心打拳,并不搭理她。“你昨天还开心吗?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寇怀围着纪白问。尽管纪白的脸都冷得要掉冰渣子了,寇怀还是跟瞎了一样没看到,挂着笑脸去关心人家过得开不开心。过了会儿,纪白收了拳,身后的长锁拿了热毛巾递上。他接过擦手时寇怀闲的无聊问了句:“你以后老了也会打拳吗?”纪白还是没忍住,发自肺腑的问了一句:“你每隔两天就要到这里假装遇到我,不累么?”除开下雨天,寇怀总要在花园里拔草,然后在看到纪白之后做很惊喜的样子,最夸张的一次“啊——”了好长一声,然后再表示一下在这么一个清爽的早晨遇到纪白,是件多么有缘份的事。缘分,纪白现在最烦的两个字。寇怀假装没看到纪白的臭脸,还嬉皮笑脸的去拉他。绸衣丝滑的感触从指尖逃脱,是纪白把手背在身后,冷漠得没有人味:“你能不能自重些?”这句话不知道触到了寇怀哪个点,脑海中忽然就记起了纪白十七岁生辰那天的事。……那时距离原定的婚期已经过了小半年,寇怀也不甚在意,还绞尽脑汁的想办法要给纪白一个与众不同的生辰礼。最后她灵光一现,决定亲手给他做个糕点。那是寇怀家还没发迹时,他们兄妹俩过生,母亲就在岸上揉了面,捏成一团团的饼,放在船上的锅里蒸了吃。后来她跟着暴富的爹娘住进了陆上的大宅院,又经历了父亲被砍头、母亲因忧思过世,再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不过单用面团做了,又怕纪白看不上,寇怀就伙同半月找遍了几乎整个太平城,才找到可以制作糕点模具的铁匠师傅。她在模具上印了四个字:天天开心。因为纪白似乎一直都冷着一张脸,她从来没见过他笑。她还在大冬天的,去了城北一处山上,据说那里有一处温泉,泉边种有桃树。她本来只是想凑运气,有的话就拿鲜桃花做,没有就算了。谁知道她运气竟然特别好,桃花还都是半开的状态,清香扑鼻,和在面里揉了,面也变得清香扑鼻,还自带清甜。她做的时候心里想得特别好,那时纪白只是对她有些冷淡,也不像现在这样还会凶她。她就想,等纪白发现了她的贤惠,说不定就娶她啦。寇怀还制定了如何让纪白也钟情于她的长远的计划,并把这次生辰礼当作是计划的第一步。只是没想到她巴心巴肠费心费力的做了十七个,全进了冯与香的肚子。她一想到这个就来气,冯与香想吃,他就一个不留的给了她,还亲自给她擦嘴!“你都没自重,有什么资格说我!”寇怀脑子一热,噼里啪啦的就把那次的事说了出来,“你给人家擦嘴就自重了吗!”纪白被她吼得头大。很无力的再次跟她解释:“你又没说那东西是你做的!”“那擦嘴呢!”纪白气结。他和冯与香一同长大,小时候落水被寇怀救起之前,他都一直以为自己会娶的人是她,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寇怀。他和冯与香两情相悦,这是府中上下都知道的,但寇怀偏偏这么问,纪白一时竟答不上来。他最后气急败坏,回道:“你又装什么疯?昨日搞了一出,你还没闹够,今日还要疯一道吗!”寇怀的重点瞬间被拉到了昨天的事上:“我昨天也不是故意的啊,被打的难到不是我吗?”长锁就和老管家站在不远处,看着纪白和寇怀吵架。“少爷这么吵吵也挺好。从小就喜欢冷着张脸,寇家小姐来了,才有些凡人的模样。”老管家颇为欣慰。长锁道:“您说寇小姐是真疯还是假疯?真的吧,她什么都还懂;假的吧,也没见过哪个姑娘像她一样,耍赖装横……哪怕没疯,这脑子也肯定有点问题。”在他们讨论寇怀到底是脑子有问题还是真的疯了的时候,这边寇怀和纪白的战场经过数度转移,已经到了两年前寇怀干的疯事儿上了。“那卖折扇的书生,只是不卖给你,你就撕了人家所有的扇……”“那不是第一次吗,后来你说过我了,我就没干过这样的事了。”寇怀急冲冲的打断他解释道。“没再干过?”纪白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只见他扯起唇角轻笑一声,“那给冯表妹的轻罗烟纱呢?你还不是给撕了!”“因为我都没有!”寇怀大叫道,“你全部给了她!”“胡说!我明明叫人给你送了过去。”“那是她挑剩下的,剩下的!还撕破了洞的!”寇怀急切切的控诉,带着委屈,但吼了出来,倒像是来找茬儿的了。于此同时,老管家摸着胡须摇头:“你看,一开始明明是少爷在解释,现在成了寇小姐。她跟少爷斗嘴,怎么玩儿得过他。”长锁看到纪白勾唇轻笑的时候双手没忍住,扒住了老管家,捏得老管家捂着嘴“嗷嗷”叫:“瞧见了吗瞧见了吗,我还从没见少爷笑过!”“少爷也蔫儿坏儿了,就不知道让让寇小姐。”此话刚说完,少爷不仅没让让,竟然还说出了“那就不能忍忍”的话。清晨的花园,太阳初升,花草的枝叶上还颠着露珠,湖里的锦鲤游来游去,一派祥和的花园,迎来了一片寂静——在纪白说出那句话后。长锁紧张的扯住老管家:“完了完了。寇家小姐就是个疯子,要是打起我们家少爷可怎么办……”终于——“我为什么要忍。”寇怀的声音低了下来,估计刚刚吼得太大声,此时嗓音略哑,带了委屈。纪白又一次获得胜利,老管家见他面色舒展,心里“咯噔”一声。果然,他乘胜追击,像个跟人斗嘴赢了的半大小子:“不忍就让你哥把你带走。”老管家和长锁都似不忍一般,移开了眼。老管家:“少爷没救了。也亏得寇家小姐气量大,不和他——”计较二字还没出口,寇怀就不满的怒道:“送走送走,你每次都说这样的话,每次!”她喘了口气,大吼道,“等我哥来了,我马上就走!”长锁惊得张大了嘴,用手肘捅老管家:“少爷会道歉吗?”老管家遗憾的摇了摇头。虽然纪白经常会在寇怀干了坏事儿之后拿送她回去威胁她,但每一次,寇怀在听到这样的话时都是沉默着不说。这还是第一次反抗。但是——“不会。”他肯定的说道。不是因为纪白有多冷傲,而是寇怀是真的没有骨气。他想,寇怀之所以敢说这样的话,大概也是料到了她哥寇真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寇父因与外商勾结走私,被人举报,犯的是杀头的罪,又给办案的官员看上了他们家的家产,顺手安了个罪名,抄了家。寇母从寇父入狱时就病重,最终死在从大宅院搬去小茅房的路上。寇真决心找那个胡乱抄家的官员报仇,就拿出当年的婚约,把寇怀托付给了纪家后,参了军。最后收到的他的消息,是他跟着朝中大员出海,要给皇上寻求那传说中的仙山,带回仙丹,二十年为期。此后再无音讯。五年过去,别说她哥了,哪怕是那一对寻求仙山的船,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消息。寇真离开的时候跟以为寇怀能够很快和纪白成亲,只是没想到寇怀都由小姑娘长成老姑娘了,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再说寇怀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是:妈的,走就走了吧。你反正也不在乎我,也不喜欢我。你喜欢别的人,你还看到我就皱眉。走久走了吧……但说出之后,又是无限的委屈。她大概是中了邪,才会喜欢纪白这个冷冰冰的人。但她有什么办法,喜欢又不是跟切菜一样,一刀下去,一下子就断开了。她很喜欢纪白,是很想要和他在一起的那种喜欢。此时朝阳已经完全出露,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寇怀吼完那句话后就承受不住一般的后退了几步,最后垂着头,第一次在争吵过后像个斗败的公鸡,失魂落魄的离开。非人(4)寇怀和纪白吵架落败,十分伤心难过,躲在院子里五天没出门。老管家在清晨打扫完花园的花草时,总会不时的站起来,看看寇怀有没有来。“别的不说。”他一边喝了口热茶一边跟半月聊天,“你们家小姐还是很勤快的。有她在我这腰都不会这么疼。”半月瘪着嘴给他添茶:“您只想着您自己了。没见过纪公子说话这么伤人的,您找着机会,好歹劝劝。别人不心疼,我可心疼我们家小姐。”“我看着我们家少爷这五天也没来打个拳。你们家小姐一见着他就上蹿下跳的要过去说说话儿,少爷又是个爱清净的,从前院到后院,好容易找了个清净的地儿,但你看寇小姐老这么吵吵,他也不嫌弃吧?”意思是纪白心里也愧疚呢,不好意思来打拳了。半月把壶放到一边:“您当然向着自己家的少爷说话。我们小姐是吵闹了些,但您看纪公子哪次说的话,是我们小姐不放在心里的?”“少爷不让寇小姐出去乱跑,但祝小姐不还是和外边儿那些市井里的人处的很好?”他低头准备再嘬一口茶水时,半月给他把茶杯从眼皮子底下挪走了。“诶诶诶……这是干什么?”“您看不到我家小姐的好,当然不给你喝茶。”半月端了茶具准备离开。“我说你们这些人……”半月停下脚步。老管家把水杯拿下来,捧在手里:“少爷对寇小姐还不够好呢?寇小姐吵闹,但他就偏偏忍了。这五日也没来,想是知道自己错了,不敢见人呐!”他摇摇头,“只是我们少爷性子一向是冷僻惯的,有些事,只是他自己也没发现罢了。”半月抱着茶壶坐下来:“我也知道我们小姐也有不好的,但我说真的,这世上,再难找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纯粹的人了……”她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后来卖给了一户屠夫,准备等她长大后成亲。七岁那年因为烧水,不小心把脸烫了。屠夫不以为然,也没去看大夫,就在大夏天里,烫烂的脸发霉腐烂。屠夫觉得恶心,又要转手卖她。但没人买脸上带疤的姑娘,屠夫觉得亏了,动不动就打她。后来遇到寇怀一家,寇怀见她可怜,不仅买了她,还帮她治好脸上的腐肉——因为处理不及时,原本只烫伤了一小块的脸,最后割掉了半张。人人见了都怕,只有寇怀不嫌弃她。“我的小姐,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她抱着茶盘看着朝阳喃喃自语。这边,被人讨论的寇怀懒懒的在床上翻了个身: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天,想必纪白已经把这句话抛在了脑后。她可不想到时候再吵嘴,纪白扔出一句“你自己都说了要跟你哥走”之类的话,听了太伤心。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再展开活动好好的玩耍一番。东市来了舞狮的,半个月前她就和半月约好了去看;西市有个从海上来的商贩,说是等到芙蓉花开始凋谢的时候,会带两个昆仑奴给他做帮手。据说昆仑奴长得黝黑又高大壮实,她和老板说好了一定要看一眼的。还有南市,她这个月还没去打听寻仙船的下落……她还有好多事儿没干。正瞎想着,半月急冲冲的从门外跑来,手里还抱了个茶盘。“怎么了?”她说着,走下床去给她倒了杯水,“跑这么急。”半月喝了口水,喘息稍平,就迫不及待的说道:“小姐,少爷……少爷回来了!”寇怀愣住。半响,才颤着声道:“你说……谁回来了?”“少爷啊,祝真,您哥哥,他海上寻仙山,回来了!”寇怀脑子里一片空白,再反应过来时,是半月拉着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哽咽着问她:“小姐,你怎么,哭了……”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摸脸——她怎么会流这么多泪。两人正抱头痛哭的时候,老管家身后跟着长锁来了。“呷,人都回来了,还哭什么呢?”老管家递上一块方帕,“寇公子已经到了呢。”长锁笑道:“是喜事儿,不该哭。我瞧这,寇公子除了黑了些,连身子骨似乎都比以前壮实不少。该高兴,该高兴。”等两人缓了缓,老管家说道:“小姐换身衣服吧,寇公子要见你。”说完,两人便退了出去,在门廊上等着。寇怀由着半月给她换衣,思绪还飘在幼时。“我哥哥,他也是很疼我的。”寇怀幽幽叹了口气。“我也记得呢,小时候你被人欺负了,少爷都一定要揍他一顿给您出气的。”说完,又听得寇怀叹了口气——这就很少见了,只有寇怀让别人叹气的份儿,让寇怀叹气,真是少之又少:“小姐,少爷疼您,为什么要叹气呢?”寇怀又一次故意的,拖长了声音叹道:“我担心纪白啊。我哥走之前让我嫁给他,可现在他都不娶我……我担心他会打他的。”半月:……“打他也不好。我也知道纪白不喜欢我,可我能怎么办,我就是好想要嫁给他……这样!”她兴奋的转过头来,“我让他娶我,就答应不让我哥揍他。”半月吸了吸鼻子,决定告诉她:“小姐啊,您还天天去看纪公子晨练打拳呐,人家功夫可一点儿不差。”两人说笑着,收拾好了,打开门跟着长锁去了前院。绕过安置了假山的长廊,又穿过抱厦,再左拐右转的,才到了纪白的书房。这是寇怀没来过的地方。寇怀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长长身型,穿着墨绿的宽袍的人。纪白头上简单的挽了个簪,那玉簪子锁住,神色淡然,仔细的听着旁边的人说话,还不实的点头。“小姐?”半月轻声叫道。寇怀回过神来:“我哥呢?”屋中人听到门外的动静,都站起身来。寇怀的目光终于注意到了与纪白并肩而站的人——是黑了些,但感觉怎么反倒像更年轻了。大概是海上过得太艰苦,身子板都不如过去壮实,寇怀一想到他大概是过得很差,眼泪没忍住,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寇真忙走出来,拍着她的背,跟以前一样十分不厚道的笑:“我还没认出来,如今竟出落得如此标志。”说罢,竟然先笑了一会儿,才边为她擦泪边说,“只是这哭起来,倒有些丑了。”寇怀没忍住,又笑了,结果冒出了个鼻涕泡,引得寇真笑得更加大声,转过头跟纪白说:“可是辛苦你了,我这个妹妹向来不成体统。”寇怀闷闷的擦着鼻涕和眼泪,心里想:这下大概是打不起来了。寇真牵着寇怀进了书房,一众闲人退出,留给他们兄妹二人叙旧。直到晚饭前,都是寇怀在问,寇真回答。这才知道,他们竟然真的带回了个修士,长得浓眉大眼,十分魁梧,自称曾到蓬莱拜过仙人为师,并且表示可以为当今“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人”制作不死药。寇真还说自己跟对了师傅,现下在宫廷里当差,也算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寇怀哭得太厉害,声音还有些哑:“那还挺好。你小时候就爱打架,现下做了御前侍卫,也是好事。”寇真脸色一凝,接着笑道:“是好事。”等到天色将黑,寇真才问了句:“还没问你,在纪家这几年,过得可还顺心?”本来寇怀觉得没什么的,但被寇真这么关切的一问,受过的委屈一下子从心底冒起,鼻头一酸:“就是还是想哥哥。”寇真又从怀中摸出块手帕,无奈道:“你再哭,我这儿可再没新的帕子了。”看着寇怀收住了泪,又问道:“我看纪白还没娶你,你还想嫁么?”寇怀一听这话,就觉得是做哥哥的来给自己撑腰来了,也不觉挺起了胸背:“我想倒是想。可纪白似乎不太想娶……”“唔……”寇真没有丝毫为难的说,“那就不嫁了。皇上派我到极南之地做督查,不如你随我去,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哥哥也是养得起的。”寇怀摇头道:“可我喜欢纪白。”“但我看这纪家似乎也很为你头疼,这几年来你闹得人仰马翻,我刚进城就听闻了你的‘光辉事迹’……”寇怀不好意思的“嘿嘿”笑道。寇真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我看还是算了……”寇怀脸上还挂着笑,一时没反应过来:“算了什么?”“你跟哥哥走吧。不嫁了。”寇真以为根据传言的话,寇怀至少要大哭大闹一场,但他又深知自己妹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哪怕是强行带走了,再怎么留恋,隔了几天,终究还是会忘的。但寇怀沉吟良久,无可奈何道:“哥哥,我没办法了。哪怕纪白不喜欢我……我也想嫁给他。他可以娶很多妾室,让庶子做家主,我都不介意。我只想嫁给他。”寇真劝道:“可我看纪白,也没那么好。”“我也很没办法。我就是很喜欢。”寇真不再劝她,只是连吃饭的时候,都在跟寇怀讲他在外的这几年遇到的奇人奇事奇景奇观,引得在座的,除了寇怀和纪白,无人不向往。好容易吃完了饭,寇真却要住在纪府外,寇怀就只好自己吃完了饭,慢悠悠的晃回自己院子。月华如水,空中撒满银辉,花草被圈出更暗的剪影在微风中摇曳,寇怀的哥哥回来了,她心里十分高兴。她看哥哥和纪白似乎聊得很是开心,纪白也语气平静的跟她说了两句话,想来是忘记之前的事了。寇怀心满意足的拍拍肚子,非常舒畅。突然,一道清冷的声音割破了夜的宁静,也把寇怀从成亲入洞房的美梦里拉了出来。月亮门转出个人影,投在地上的影子修长清瘦,时被竹影遮挡,原本是个月下观美人的好机会,但寇怀现在只想哭。因为纪美人问她:“之前说的话,还算数么?”非人(5)纪白不要她了。纪白竟然真的不要她了。她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个念头,嘴也这样说了出来:“你真的要赶我走吗?”纪白站在离她不过五步远的距离,却让寇怀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没这样远过。银辉成了利刃,在他们之间划出了鸿沟。除了寇怀,纪白对谁都是彬彬有礼、温润如玉的模样。他说话永远留有余地,恰如此刻,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重述起了寇真在晚饭时讲过的话。“极南之地的女子也个个都骄纵大胆,读书经商、打架斗鸡都不在话下。你不疯不傻,只是行事妄为了些,想来和极南之地的女子,倒有几分相似……”他说:“想是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寇怀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原来是纪白也觉得此地太约束了我。因此她也很“善解人意”的答道:“这倒是不用。你在那里,我就在哪里。”她自觉这一番告白是真情流露,十分动人。在她的设想里,纪白应该也是很感动的才对。但纪白说:“是你自己要跟你哥哥走的。”寇怀愣住,过了会儿假装没听见,正准备张口转移话题,纪白又补充道:“你忘了么,你说你哥哥来接你了,你就走。”寇怀没说出的话变成了泪和哽咽,她觉得这一天可真是乱七八糟。她的哥哥回来了,但喜欢的人却要赶走自己。“你真的这么讨厌我么?”“想和冯与香成亲。你喜欢她。”“你果真不喜欢我。”“可我……可我……”寇怀想说她做了这么多,难到纪白就没有一点感动过吗,怎么还忍得下心说出这样的话。但她又深知纪白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如果寇怀拿自己做的那些傻事儿,或者直接拿出婚约来,哪怕纪白再想她离开,最终也会不得不娶了自己。但寇怀,只是想要纪白娶了自己啊。她最终还是咽下那句话,哽咽着问:“你就这么想我走?”她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至少相处甚久,纪白好歹对她有些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