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妈妈领了两个婆子出去,叫车夫把马车吆进来,季九思站在扇门门口,望见对面广源酒楼出来一行人,正往后院停驻的马车走去。那几个护卫个子极高,里边混迹方才瞧见的身着甲胄的护卫,紧跟在中间一个披了灰鼠皮大氅的男子旁边,那男子身形还要高大些。等人从后院门转出来,九思才认出那是裴长仕。许是九思看的太久,隔着个对街,裴长仕上马车前侧头往这边看来,踩马凳动作止住。一旁打帘子的徐川不明所以,顺着一望,回头低声道:“那不是上次季府三小姐吗?”裴长仕点点头,“是她。”徐川也没大在意,又小声提醒:“刑部那边还提着人等您过去,这时间要抓紧......”裴长仕却打断他,徐川会意附耳靠近,听完应了声诺往九思那边去了。九思晓得裴长仕认出了自己,看到那护卫走过来,心里正疑惑,却见穿甲胄的恭恭敬敬行了礼,“......季三小姐,我家大人请您过去。”请她过去?九思几分错愕,抬头又望了一眼裴长仕,只见他笑容温和点了点头。九思捏了捏叠在袖子里的一双手,让采锦过来提了裙幅,往对街去。临近晌午外边阳光极好,光秃秃的柳树枝儿照着落下就是满地的斑斑驳驳,几分暖意盎然。裴长仕看她走过来,这姑娘今日穿的颜色比上次要活泼,荷藕色暗花挑丝缎袄,云雁细锦八幅湘裙,额上还有些毛茸茸的碎发,脸颊莹润。这些日子她倒是长好了不少。季老夫人康健,季府里应该也没人再敢欺负她......九思到了裴长仕跟前,屈身行了礼,抬头就看到裴长仕面上温和的笑,心里却有些发憷,这人怎么总是爱这么笑?裴长仕一只手背在身后,指尖慢慢捻着一圈菩提子,瞧出九思几分不安来,不禁淡笑着率先开了口:“......上次走得匆忙,这碰巧遇见了,想着问问季老夫人身体如何了?”原来是为了祖母一事。九思松了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小声道:“托大人的福,祖母吃了胥大夫的药,已经是大好,如今每日调理着就行。”裴长仕点点头,声音越发温和,“那边好。”“裴大人上次相助,本想着等年关再随祖母登门致谢的。”九思抬头看他一眼招来身后一个婆子,指着顶头一个团花乌红锦缎包住的长木匣子,抿着唇浅浅一笑:“这里是方才在对面铺子买的一副画,大人若是不嫌弃九思眼光粗鄙,就当是小小谢礼。”也没说收下还是不收下,九思等了片刻没有回应,抬头对上一双深潭似的眼,才听到他应了一声,旁边徐川上前把东西收下。九思心里虚了口气,却听他又开了口,几分不经意:“是谁的画?”谁的画?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着一双眼睛看过去,微微张着嘴。裴长仕注意着她的神情,胸口闷出点笑意。这小姑娘莫不是买画就只顾着好看,什么都不问就付了钱?九思低了头,想起画里头盖了那方刻字的红章印,小声说了:“是鹿门居士。”这声音虽小,咬字却是极清晰的,显然裴长仕没有听岔,连着徐川也侧过头往季三小姐这边瞧了一眼。裴长仕先是默然片刻,继而哑然失笑,“......你可知道鹿门居士是谁?”季九思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我看上题的字写的很有风骨,水墨画也很是大气,就买下来了。”末了,她又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您可认识鹿门居士是谁?那店家为这幅画收了我一百两银子的。”裴长仕指节点了点装画的木匣子,“我不仅认识还和他十分熟悉,这幅画一百两还是赚的,这些年他已经封了笔不再画了,等再过个几十年,你把这画再拿出来卖,上千两都不止。”九思不疑他,目光扫了扫那木匣子,先前不晓得这画还能增值,现下心里就有几分惋惜,这三幅画她还是最喜欢鹿门居士那一幅,早知道把下面两幅拿去送人好了。裴长仕目光落在九思一头已经长得十分乌黑的发上,视线再往下移,就是后颈一寸雪白。他慢慢拨着身后那只手上的菩提子,缓缓道:“这幅你先拿回去。”九思正欲拒绝,却听裴长仕又开了口,嗓音温润:“你不必多想......我书房内有他十多幅存画。”十多幅.....这确实很多,怪不得裴尚书说与鹿门居士相熟,九思便让采锦收回来,又想着既然要谢恩总该还是要送些什么才好。裴长仕眼带笑意,“你若是喜欢......我倒是可以可以让人把其他画送来给你一观。”九思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上次借大夫不见得这位尚书大人如此好心,借画倒是积极的很。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理儿吗?第34章最后画没送出去, 裴长仕还倒贴了十来幅回来,季九思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客气道:“诚心想要答谢的,这反倒还要占您的便宜, 心里过意不去。”裴长仕看着她不经意道, “无妨, 都是些虚礼罢了”上次的大夫这次的书画,便宜占的多了, 九思脸上就有些微热,抬眼才看见裴长仕手中挂着的那串菩提子。这物件跟着主人久了, 外面都摸出一层乌红的包浆色儿出来。徐川在旁边站立不安的, 欲言又止像是要跟赔偿是说些什么,又顾及她在这里不大方便。采锦在耳边轻声提了一句,“小姐, 马车到了。”九思一侧头, 果然看见徐妈妈立在马车旁边, 正往这边望着。这也是晌午时候了, 估摸婉茹也应该买完东西才对。她蹲了蹲身辞谢,“出来也是许久,若是晚归怕祖母着急。我看大人也应该是有急事儿, 就不敢再耽误您了。”裴长仕侧身靠在马车架子上,点点头示意她先走便是。九思屈身又行了礼,才往许妈妈那边去。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住她, 一转身看到裴长仕神色认真,对她道:“若是今后实在有什么难处,没人帮得了你,可以来找我。”君子一诺千金, 虽不知裴长仕是何意,却也深知这话的分量,九思双手交叠在腰间姿态端正的又行了大礼。裴长仕面上淡淡的,看她额尖被风吹乱的绒发,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分明还是个小姑娘,礼数这么周到做什么。眼看着人走了,徐川才敢上去小声提醒着,章阁老一直督促着刑部,大人在这边耽误许久......裴长仕踩了脚蹬进马车,坐定了才慢慢道:“西北官匪勾结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刑部那些手段不会审不出来,趋利而往的人能有几分骨气?”徐川低头沉思片刻才悟出这句话的道理,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道:“您的意思是和章......”下半句他没敢说出来,心下几分怀疑几分不可置信交杂在一起。裴长仕神情淡然,只挑了帘子看季九思的马车离去,显然早就猜到了这事儿的因果。“这棘手的事儿,他们就尽把您往火坑推。”徐川心中不平,“算不了棘手。”裴长仕看马车走远,阖上眼靠在座背上,叠指敲了敲窗楞,“装作不知晓,只说自己无能,遮掩过去便罢。”徐川愈发想起先前章明达时不时暗地里的打压,咬了牙道:“季大夫那一案您主动请命,当时章阁老脸色就不大好看的,这几个月也像是在故意为难您。”裴长仕捏了捏鼻梁骨,声音有些疲倦,“章明达多疑,又忌惮我,他是历经两朝的重臣,在那个位置几十年,后起之秀不断,他怎么会甘愿把手里的权柄拱手相让。”徐川不解:“那总归章明达也是如此年纪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抵再撑个五六年,还能有什么造化?”裴长仕轻轻一笑,“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给季家翻案?”“那不是季家老伯爷临终所托吗?”徐川眉头一紧,又想起什么,“当日神机营追捕梁氏余党,您用梁王遗子的安危撬开那帮人的嘴,搜寻六七年才找到那模仿季大夫字迹的篆笔先生......”徐川兀然一惊,“季大夫事出,您就派了冯山一行人暗访丰镐一带,莫不是您早就察觉了此事的蹊跷?”裴长仕嗯了一声。季大夫手信他专门查看过,天衣无缝,正好衔接上季大夫是梁王安插在朝中的暗棋,朝中诸多官员心中皆疑,却无人敢出声。当时他初升内阁,还未拜入章明达门下,正是人微言轻,他也只能寻人揪着根源探查。一场稍微沾染就会株连九族的策反,谁敢洗净了脖子往刀刃上凑?冯山暗访丰镐第六年,因直沽口岸市舶司赋税过重,当地民商怨声载道,最后竟聚集成一帮野匪,喊起黄袍加身的号子霸山称王,当地官员贪污成瘾,等好几座村子都被放火焚烧才派出官兵镇压,千名官兵皆命丧治武山。后遮掩不成上报朝廷,皇帝震怒指派户部监察使前去直沽,户部上下尽知这是得罪人不讨好的苦差,唯裴长仕主动请缨,究根寻尾摸到了前户部尚书身上,孤弱文臣却手起刀落斩杀治武山野匪千余人,查缴官欺民私自加重商赋税贪污五十万两白银,当时震惊朝野,引人瞩目。章明达对他颇为赞赏,力举为户部尚书,收入门下。顿时朝中无人不赞章阁老选贤举能,师者之道!裴长仕睁开眼看着帘子外晃眼的日光,沉默许久。原本户部可用之人只此一二,不用章明达的举荐,他也能稳稳当当爬上来。他手里不少大案,能察觉这些都似乎和章明达有什么联系,却摸不到丝毫实质线索,实在太过干干净净。此人耳目众多,但凡事出手脚利落,当断则断。桃李三千,皆为足下垫脚石。—马车晃晃悠悠从青石街面碾过去,许妈妈几次掀了帘子回头来看九思,按捺不住,“小姐莫怪婆子多事,虽是光天化日的,但是您和男子处在一起,被别人瞧见了难免嚼舌根。”“嗯?”九思还盯着窗外发呆,啊了一声,想起许妈妈还未见过裴长仕,笑着解释道:“那是裴尚书。”“那便是裴尚书啊!”许妈妈记起这是上次借大夫的大恩人,又感慨道,“那裴尚书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我以为那些做官的都和大老爷一样,皮瓜肚,胡子寸长哩。”采锦在一旁笑,“您是不是以为官位越高,年纪就越大的?”许妈妈还想说什么,马车却缓缓停住,她回身一看原是揽玉轩到了。进了揽玉轩里面,冯三宝一行人正在后院小厨房吃午膳,像是没料到季九思打道回来,嘴上油都没擦干净就跑到前头来。许妈妈探头四处望了望,“咱们四小姐没回来?”冯三宝先前忙的脚不沾地的,哪里注意到这个,叫了店里的伙计丫鬟来问,都说没看到。九思没下马车,许妈妈站在马车窗子跟前小声道:“四小姐还没回来哩,怕不是梁婆子记错,直接回去府上了?”九思摇了摇头,梁妈妈是个忠心稳妥之人,交代的事情不会随随便便就出错。她偏头轻声道:“约莫是茹姐儿出去玩过了时候,我们再等等看。”又过半刻钟,日上梢头了,还没见人回来,冯三宝饭也没吃在铺子里转了五六圈儿,心里一荡一荡的,这四小姐虽不在他铺子上,但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难脱干系。这一想就醒了神,找了三四个小厮往东边顺官道一路寻过去,三四个人还没跑出华光楼,远远就看见马车宝顶页角挂了季家族徽急急驶过来。“回来了!回来了!”九思听到声儿,掀开帘子看到眼熟的青油缎马车帘布,心下才松了口气。换乘了马车,九思进去看见季婉茹脸红红的坐在挨窗的角落里,猫嗓儿似的柔柔唤了一声:“三姐姐,我回来晚了。”九思坐在隔对面,仔细看了她,眼角还有些泪痕没擦干净,分明就是哭过了。“可把东西买齐了?”季婉茹遮遮掩掩的错开九思的目光,一垂首髫髻掩住半个额头,小声道:“都买齐了。”九思皱了皱眉,这小丫头怎么出去一趟就像被谁欺负了一样?季婉茹像是不大想说话,只说自己有些累就靠在厢背上挨了软枕打瞌睡。九思看了她几眼,也没再问什么,顺着暗格子摸到本来看,看了几页才觉着内容艰涩难懂,都是些八股制意什么的,翻到封皮才看到名字叫做《论八股》,还是章明达和底下一群学生著的书。九思喊了采锦装在匣子里一边带回去看看。马车靠在影壁内侧,边上开了个偏门儿,婉茹一路上都不大说话,到院门口又拒了九思留她用膳,说要去姨娘那边看看。这丫头平日里活泼爱动些,却也不是焦躁之人,过去朝晖院步子走的都不大稳当,璎珞环玉的禁步叮叮当当响了一串。九思看她背影在垂花门不见才收回目光,静了半响,日光把后背烤的都有些发烫,抬起步子往屋里走,吩咐道:“喊梁妈妈过来一趟。”采锦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婆子,匆匆出去请梁妈妈。梁妈妈还在外院小厨房里头吃饭的,刚扒拉了一口,听到三小姐房里的采锦过来,忙丢了瓷碗过去。她心里有些不安,问了采锦几次,三小姐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采锦笑着打哈哈:“也不是什么着急的,妈妈这一路辛苦,三小姐才让我来请您。”梁妈妈自然是不信的,若说要给什么赏赐,那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过了。见采锦不愿说,她心里又忐忑,“我这心里就没个底儿的......”采锦推开门请她进去,笑了笑:“您莫要担心,咱们小姐是讲理的人。”第35章本打算去请祖母安, 芙巧去隔院儿望了一眼回来说老夫人刚才睡下。九思出去一趟反而胃口不大好,梁妈妈过来她正在喝小厨房煲的莲子百合羹。芙巧搬了杌扎请梁妈妈坐着说话,梁妈妈看了九思一眼,又回头看忙乎着给自己搬凳子的女儿, 叹口气:“也就三小姐宽和, 把芙巧这丫头惯在身边。”九思咽下一口汤羹, 抬眼朝梁妈妈笑:“芙巧随妈妈,是能干的。”听到小姐夸自己, 芙巧站在旁边头昂的高高的,一顿挤眉弄眼。梁妈妈索性扭过头不看她, 朝九思正色道:“也不知道三小姐找婆子过来做什么。”九思喝了碗里的羹汤, 又漱了口才说:“茹姐儿一路都去了哪里?”梁妈妈细细想了,“一路直奔外巷街买了锅盔,回来时候看到一铺头在卖山楂糕的, 我过去买了一大纸包......也就没有再去过别的地方。”“没遇到什么人吗?”九思问的漫不经心, 梁妈妈也不知道三小姐是何意思, 缓缓摇摇头, “都是我带上婆子和丫鬟过去买的,四小姐都没下过马车哩。”那婉茹回来就遮遮掩掩的,还哭上了是怎么回事?九思想不明白, 让芙巧给梁妈妈剪了一串葡萄,这个时节的葡萄都是储藏在冰窖里面的,珍贵得很。梁妈妈捧在手里就觉得十分沉手, 九思坐在四角凳上,笑了笑,“冬季里葡萄吃个新鲜,妈妈也尝尝, 就当是芙巧孝敬你的。”梁妈妈吃了一颗,果真甜津津的味道极好,又和旁边丫鬟分食。她福身谢道:“都是三小姐厚爱。”九思一只手捏了手绢,喊她起来。梁妈妈抬首就看见那绢丝尾垂的一边儿漏出两只蝴蝶来,这绣艺瞧上去也不大好。九思把手绢给她看,“这是越姨娘给我的,平日也不大爱用这些,只是放着也是浪费。”九思顿了顿又道:“越姨娘是个有福气的,上次那事儿随时惊险但总算也是保下来了,还要多亏妈妈发现的及时。”梁妈妈不敢居功,谦逊道:“也就是恰巧看见,老夫人叫婆子看顾着宅子,这是我应当做的。”“梁妈妈细心妥帖。”九思赞她,“大伯母和二姐姐还在禁足中,那边丫鬟婆要尽心。祖母身子如此毕竟力不从心,这到处还要劳你比从前更要心细多三分,万不能大意。”梁妈妈品这字句里的意思,前头的夸词都不是重要的,顶顶要紧的还是后面那几句,大夫人和二小姐......这一思索清楚,她忙不迭欸一声,“还请三小姐放心,婆子定稳稳妥妥的留意着,有什么响动就叫芙巧过去。”九思点点头,让芙巧送梁妈妈出去。她就挪了位置去窗边小睡,许妈妈看外边日头盛,叫丫鬟在窗棱子上嵌一层挡光的硬油纸。九思倒觉得烤会儿太阳还挺舒坦,上辈子她想晒都晒不到的,那一幅残破的身躯,灯烛耗尽,追寻了一辈子,到最后只余身边两个丫鬟真心相待。冬日晌午的太阳有点黄昏的势头,来得快去得快,睡梦也是浅浅的,盘在塌边上的脚往下滑落寸许,突然踩空,九思惊醒。嘴中无意识念了两个字。她有些心慌慌,眼睛开合几次看这屋内还是裹了雾气一样,白茫茫的不真切。吊眼望到外面,视线才打开,那太阳早被云卷吞了去,飞檐抹出一横天边际也是灰白的颜色。九思抬手才摸到额尖一把冷汗,心倒兀自静了。她拿帕子揩了额头的汗,晃了晃头又笑,这怎么想起裴珉来了......至死方放下的人,如今再看别无他念。—婉茹避了九思好几日,到林氏那大闺女回娘家省亲,两人才在福熙堂外面抄手游廊面对面撞上。季婉茹杏眼圆圆,对上九思一瞬间又挪开,声音呐呐,“三姐姐。”九思嗯了一声,淡淡道:“进去吧。”说罢就带了丫鬟往前面走了。季婉茹在后边看她走远,唉唉叹了两口气,捏着手里的帕子,半响才跟上。芙巧给九思拎着裙角,小声问:“您不等等四小姐吗?”九思无奈的笑,“那丫头这几天都躲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芙巧跟着笑,“您也跟小孩子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姐妹在斗气。”“她分得清是非,等想清楚就来找我了。”主仆两人进了福熙堂,就止了这话。进去就瞧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妇人歪软着脊背坐在左边位置上。一身墨青缠花裱缎袄,圆髻顶头戴了素银的发冠,正低声抽泣着,听到脚步声还抬起脸来看了一眼,那张脸也是干巴巴的,脸上的皮贴在骨头上,颧骨上凸,气态上学尽了林氏的刻薄,模样倒和季宗德长得相像。这是林氏前年出门的大女儿叫季婉沁。季候氏脸色不大好看,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一进门就哭天抢地的,省亲弄得像是哭丧一样。季候氏虚虚指了人,九思上前见礼。季婉沁从帕子里面露出半张脸,哑着嗓子喊她起来,“今日回来的匆忙。也没给妹妹带什么,现下姐姐在婆家猪狗不......”“你在小姑娘面前浑说什么!”季候氏一声呵住她。季婉沁上气不接下气,吭了两口,“......如今娘家好了,就不记得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出嫁女儿,在婆家如何被践踏的,妯娌挤兑我,婆婆公公又难伺候。”她捏了绢帕的一只手拍在桌上,瓮声瓮气的哭诉:“......就连那个负心人也不正眼看我,日日去寻他那个小表妹,我又如何怀的了孩子......”季候氏气不打来,喝下两口茶水缓了缓才道:“你夫家虽不是什么显赫门第,却也是踏踏实实的读书人,你若是收敛了从前的娇气跋扈的脾性,体贴夫君,照顾婆婆,妯娌和睦相处,哪里会闹得如此境地?”季婉沁却不觉自己何错之有,拿帕子擤了鼻涕,一边哭着一边犟嘴:“我本就是下嫁于他,吃的用的什么都不如季家,我受了多少委屈,妯娌也都是些乡野村妇,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你莫要在这里哭。”季候氏喊了丫鬟去端盆热水来给季婉沁净面,听她嚎了半个钟头就疼得很,“你这亲事当初就是你父亲母亲并你外祖家定下的,你若是有半分贤惠媳妇的模样,何至于如此?季九思倒是想起季婉沁这门亲事是赶着祖父去逝前匆匆定下的,林氏和季宗德生怕赶着丧事把女儿又耽误一年,那嫁妆在当时也算是实打实的丰厚。丫鬟端了热水进来,季候氏揉了揉眉心道:“你先把脸擦一擦,我叫婆子带你去见你母亲。”见什么母亲?季婉沁心里十分不乐意,她早接了信儿,知道母亲和妹妹被禁足着,如今季家中馈都是祖母把持,母亲说的话做什么数?丫鬟递帕子的手就在半空中,季婉沁也不接,薄嘴皮子翻的飞快,阴阳怪气的说,“如今家中进爵了,祖母连带着嫁出去的孙女儿也瞧不上了?打发叫花子就把我往别处踢。”季九思看了这大堂姐一眼,她嘴角歪斜,两腮凹陷像被谁打了一拳,眼眶哭的肿红四周乌青乌青的,那话说出来尖酸又刻薄,只觉得几分好笑。季侯氏跟大儿家两个姑娘都不亲热,后来分了家季婉沁就常常被林氏娘家接去一年半载的养着,才养出这副骄纵狂妄又小家子气的性子,外自家养大的自然和本家关系就不亲了,后来出了拿起子事儿,虽住到一起反而越发生疏。季婉沁这话都惹不出季侯氏的脾气来,只淡淡丢了一句:“你既然不肯,那也不勉强。”招手叫来门房的婆子,语气不冷不热:“去把她的马车备好,送回夫家去。”季婉沁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僵住,哭咧开的嘴半张,望着祖母一脸不可置信。季侯氏喊了九思和婉茹两个一同回内院,丢下季婉沁径直就走了。那门房婆子上前去请她:“大姑娘,奴婢带您出去。”季婉沁踹翻了案几上的茶碗,面目有些狰狞,“我不走,这是我娘家,我不出去谁能让我走?”婆子摸了摸手背上溅到的热茶,撸起臂弯的袖子,往前两步,“您莫要为难我们下人,都是听老妇人吩咐的,要是得罪了还请您谅解则个。”梁妈妈在外面廊上候着,听到里边儿动静又喊了两三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去,里面一顿鸡飞狗跳的声响,那季婉沁就被婆子架着手臂拎出去,粗鲁的塞进马车。季婉沁身边的丫鬟瑟瑟缩缩的跟在身后,吱也不敢吱一声。转眼季府朱红的大门就闭得严严实实,季婉沁不是不要皮脸的人,也不敢怼到府门口去哭,在马车上狠狠两把抹干了泪,掀开灰步帘子,咬着牙朝前面儿车夫道:“去外祖家!”第36章送菜的婆子捆了一笸箩苏禽土鸡用板车送到府上来, 足足有八只,还活蹦乱跳的。大清早的就咯咯咯的叫唤,一堆丫鬟乱哄哄就跑去后面看那几只鸡。许妈妈叉了腰去后边儿把那群丫头片子揪着小辫儿一顿教训,等回来就看到九思已经坐起身正在梳洗, 脸上笑容淡淡的, 被吵醒也没恼。许妈妈心中有愧, 从芙巧手里接过木梳,“奴婢没管好这群丫头, 让她们在院子也这般放肆,扰了您休息。”九思其实没大睡好, 眼睛睁得清明, 脑子还是迷糊的,含含糊糊道了声无妨。许妈妈看到镜子里小姐的脑袋跟着梳子往下垂,心里就心疼, 挽发的手越发轻柔起来, 却听到外间的扇门“哐”一声被推开, 还没看到人进来, 声音就嚷嚷开:“花房那边的人果真没几个老实的,”这嗓门儿赛亮堂,九思瞌睡一瞬儿就醒了, 直起身子往屏阁外边望去。半拢进来就看见里头三四双眼睛齐齐盯着自己,她讪讪摸了摸鼻尖,声音发虚:“都望着我做什么......”芙巧轻轻咳了一声, “从前以为半拢是个耍杂的,今天才晓得原是个唱戏的。”屋里噗呲噗呲笑开,半拢良久才反应过来,涨红了一张脸, 拿扫灰的掸子追了芙巧好几圈,到九思站起身才停下来。九思坐去暖阁吃早膳,才又问半拢:“你方才是要说什么。”半拢愣了一下才又想起自己在东院看到的事情,“我在东院儿看到富春居有人翻墙进去报信儿。”采锦从小厨房端了新做的点心过来,问她:“你怎么看到的?”半拢搓了搓手指,“上次花房那事儿,我就想着逮个机会把那几个势利眼的丫头小厮捉弄一番,蹲了几日了,方才就看见奇云抱着两盆花放在外院廊上,也不回去还左拐右拐绕到了富春居后面狭廊那个墙头。”“奇云?”芙巧纳罕着,“那丫头片子还要差你半个额头,怎么翻得过那后边的围墙?”“嗐。”半拢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你们可别不信,那身手可比我利落太多,徒手挂在白墙上,脚下两撑就上去了!”芙巧没怎么在意,笑道:“奇云也是庄子上送过来的,攀树比高,下河摸鱼都是从小就玩顺溜的事儿,自然比府上的丫头手脚要厉害些。”季九思是从未注意到过花房什么丫头的,但一细想也觉得十分古怪。半拢本就是个野丫头,打小是在男童堆里跟着瞎干的,这府里能像她这样翻墙爬树的还真没几个,何况这些也就是平常的本事,没什么了不得。能让半拢这般惊奇,除非是有几分功夫。芙巧又问了句:“她翻进去做什么?是为了大小姐的事情吗?”“那定然是了,这两日府里也就昨日大小姐那事儿了。”半拢撇了撇嘴道。许妈妈听她们七嘴八舌说完,神色若有所思,“这奇云,若非是林家跟过来的人?”九思手撑在案几上,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切......”府里那些旁的丫鬟,上辈子她从未注意过。若是照许妈妈揣测奇云是林氏带过来的丫鬟,安插在季府的棋子,那怎么也说不通,林家哪里来的本事去弄到蛇毒,又出于什么去教自己亲外孙女给后院儿的妾室灌避子的汤药?何况这些事,瞧着林氏也并不知情。九思让许妈妈拿了笔墨来,给丁硪写了封信,让芙巧带过去,又嘱咐道:“像内院这些小事儿,必然是惊动不到奇云背后那人的,让管事只悄悄去摸摸这丫头的底,平日远处观望着便是。”芙巧把信捎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还带了话,“阿娘说,昨日下午大夫人又在屋里发了好大的脾气,闹了许久才被二小姐劝下来,安静下来没多久里边儿就喊婆子开了门,说要亲手去小厨房做糕点孝敬大老爷和老夫人。”九思饮了一口淡茶,“祖母可不会吃。”“可不是。”芙巧捂了嘴笑,“莫说老夫人没收,连大老爷都没理呢!”九思微微弯起嘴角:“一日夫妻百日恩,大伯父还是该吃的。”这话芙巧就听不懂了,照理说大老爷若是吃了大夫人送过去的糕饼儿,那不等于说给大夫人递了台阶下吗?九思手指无声的敲在红木方桌上,扯闲似的问道:“那糕饼,是冬忍送过去的?”芙巧点点头,“是咧,现下那边得力的丫鬟也就只有冬忍那两个了。”冬忍......九思默念两遍这名字,笑了一下,这名字还是季婉清亲自取的。芙巧瞧见小姐突然愉悦的神色,却莫名几分不安,小声唤道:“小姐?”九思淡淡应了一声道,脸上笑意不减:“上次出去给大伯父带了两坛子罗浮春还没来得及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