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千方百计想为了拉拢岳家讨好她,又没什么矛盾,不至于特意送只碎镯子来挑衅。要么是意外,要么是有第三人蓄意为之。岳金銮拈起碎翡翠细细打量,可惜道:“这么好的成色,真是少见,也不知道是谁狠心,居然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画脂埋头,“奴婢在殿外看见蒋闲捧着匣子站了好一会都没进来,不知道在干什么,会不会是他……”“画脂,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你也敢污蔑吗?”岳金銮慢悠悠放下翡翠,“你在外面说这话,我可保不了你。”画脂交叠的双手轻轻一抖,“可奴婢为郡主委屈,郡主是何等身份,怎么能收一只碎镯,碎镯寓意不详,只怕会为郡主带来灾祸……”“那就除灾驱邪。”岳金銮打断她,“既然画脂是第一个发现镯子碎了的人,一定是最不祥,如果把你驱逐出去,外面的人一定会说我欺负你,所以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她说得又娇又慢,语气宛如缠丝蜜浆,将顽劣捉弄都罩上了层糖衣。“灯草,把画脂关到偏殿去,用佛香熏上,再跪在佛前磕头念经,足足三十六个时辰再放出来。”岳金銮看着瑟瑟发抖的画脂,笑得无邪,“这佛香可是好东西,清明神智,直达肺腑,还能启迪你的智慧。这么好的与佛祖的交流机会,你一定要专心修炼,代我同佛祖问声好。”画脂来不及说不,就被人拖走了。灯草收拾锦匣里的翡翠,问道:“郡主,这碎镯怎么处理?”岳金銮随口,“丢去偏殿和画脂一起熏熏吧,看着也不像是好东西,一来就搅弄风雨。”·祭花神的仪式是在御花园展开的。一年中难得有嫔妃一道聚乐的日子,虽然是女儿节,但年纪小的嫔妃有些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也还算是女儿身。岳金銮是花朝节的主角。她是宫里唯一一个小姑娘,今日便扮花神、当献官。阖宫都在打扮她,她今日的花神礼服是用百鸟之羽,耗上百绣娘一针一线缝制的,上面还绣了百花。岳金銮穿得沉,头上还戴着一顶大花冠,衬得人愈发小了。几位皇子也来了,五皇子秦晋人又小又软,抱着她的裙摆叽叽喳喳叫姐姐。岳金銮本身就走得很艰难了,又碰上个小团子拖着她,不得不推开秦晋凶巴巴警告他,“你走开,姐姐要祭花神,不陪你玩!”秦晋乌黑的葡萄眼晶莹明净,软乎乎看着她,奶声奶气,“晋晋要姐姐,晋晋不走。”岳金銮一不留神,秦晋抱住她的腰,在她衣服上蹭来蹭去,“姐姐好看,晋晋喜欢!”岳金銮:喜欢你个臭崽崽!她气呼呼瞪着粘人的小团子,正想着怎么把他赶走,秦晋四肢一松,被人从后面提了起来。“晋晋过来,三哥陪你玩。”岳金銮惊喜看着突然出现解救她的秦恕,长长舒了口气,“你总算来了,晋晋黏人的要命,累死我了……”她情不自禁把语气柔慢下来,诉苦都诉得别有娇软。秦恕温声:“我抱着他。”秦晋哭闹着不肯要他抱,“晋晋要姐姐!姐姐好看!”然而一对上秦恕沉冷的视线,秦晋就蔫了,违心道:“三哥也好看……”秦恕托着秦晋,好让他坐在臂上,一字一句教他,“你下次若是要夸姐姐,不能只用好看二字,你要夸她花容月貌、国色天姿。”秦晋便学,“姐姐花容月貌、国色天姿,晋晋喜欢。”秦恕:“你不许喜欢。下次不用说这句。”秦晋:生气!岳金銮听得脸泛红,拈着脸庞垂落的珍珠流苏,轻声问:“你要是想夸我,不用借晋晋的口。你自己说,我今天好看吗?”她今日点了红唇,难得绘上妆容,稚气全都藏在脂粉下,如画眉眼长开了,隐约能窥见三分及笄后的风姿。秦恕喉结一动,所谓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类的浓艳词汇,在唇齿间只集汇出两个温柔又确切的字眼。“好看。”岳金銮凤眸半弯,似樱桃饱满的唇抿成一条月牙弧线。秦恕俯身,同她低抵耳语,“你唇脂画歪了,不过也好看。”作者有话要说:为年龄问题,特召开记者发布会。秦恕:明天我老婆就又长大一岁辣!岳金銮:我很快就长大辣!不要怕!秦恕:很快就结婚,不要担心!岳金銮:我作证!(悄悄拿出结婚证)已经偷偷扯证了!感谢在2020-05-05 18:48:19~2020-05-06 15:2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踩了牛奶的猫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三十八章岳金銮摸了摸嘴角, 指腹果然沾上嫣红。她都多久没有涂过口脂了,一涂就闹笑话。岳金銮伸手,“镜子。”秦恕从宫人手中接过镜子递给她, 岳金銮照了照,又擦了好几下才罢休。几位妃子的内侄女也入宫参加花朝节来了,几岁十几岁的小姑娘玉软花柔,明仁的乌眼珠子一转,鲜活灵动, 胜过满园春花烂漫。江犁雨也来了, 她风格最为不同。纤纤弱弱,素净的独树一帜,皇帝一看她随时准备立地成仙的打扮就皱眉。岳金銮牵着秦恕的指尖说悄悄话, “听说姑父已经在为你挑新母妃了?”秦恕点头。“挑出来了吗?”岳金銮对他的事很上心。秦恕道:“没有。”岳金銮轻声:“其实我还挺希望姑母抚养你的,她人可好了,位份还高,宫里没人敢看轻她。”她晃他的手,“你想想,嗯?若是想通了, 我去和姑母讲,她一定会答应的。”秦恕什么也没说, 拍拍她的头。岳金銮有些失望。上一世岳家改道支持秦恕,前朝没人敢吱个不字,秦恕既有兵权在手,筹谋三年, 直接把□□羽血清了。这一世如果秦恕肯当岳贵妃的养子,岳家自然只支持他一个人,有了岳家当后盾, 秦恕自然会成为仅次太子那个位高权重的皇子,能少走不少弯路。但秦恕终归有他自己的想法,她也只是提一提罢了。祭花神的仪式要开始了,秦恕回了席间,太子见状,屁颠颠来献殷勤。“阿柿,上回我送你的翡翠镯子如何,怎么不见你戴?”太子刚才在边上盯着岳金銮的手腕看了半天,只看见那串被红线缠绕的银铃。岳金銮不耐烦地扶着花冠,“太沉了,不想戴。”太子的目光兜兜转转,落在她红润饱满的唇上,“那我下次送你个轻些的玉臂钏,好不好?”岳金銮侧过身子,“用不着,我不缺!你让开,挡着我视线了。”太子连忙让开半米,但很快又凑回去,“阿柿,你今天真好看。”岳金銮怒目而视。这人怎么苍蝇一样,嗡嗡嗡有完没完了?太子见她总算看自己了,热情道:“阿柿,你怎么瞪眼都这么好看,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妹妹了。”岳金銮冷笑,“这又是你搭讪女孩子的新花招吗?”别以为她不知道,半个月前的荣国公府宴席上,他还夸了人家公府小姐是天仙下凡。太子被看破,惊出一身冷汗,“没有没有没有……”亭子里坐着的皇帝自带滤镜,乐呵呵瞧着太子与岳金銮相处“融洽”的画面,挑眉扬唇道:“瞧瞧,太子同咱们阿柿多配。阿柿长大一岁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往常一团孩气,现在都有几分长开了,果然是岳家的女儿,眉目与爱妃像,都好看!”岳贵妃笑笑,没搭腔。皇帝这话,远处的太子与岳金銮没听见,倒是让后排坐着的几位官家小姐妃子内侄女听见了。岳金銮一向得宠,小娘子们闻言也不意外。只有江犁雨沉着脸把面前的樱桃一颗颗捏烂,指缝里淌出新鲜酸甜的淡黄色汁水。有小娘子看见,好奇道:“江姐姐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江犁雨忙松开一掌心的烂樱桃肉,用袖子掩面,“……大概是昨晚没休息的好吧。”唐妃的内侄女、四皇子秦修的表妹唐小蛮也在场,她年纪小,性情耿直,心疼得看着被江犁雨捏爆的樱桃肉,“江姐姐,你怎么这么浪费,这樱桃可贵了,外头平民百姓一年都指不定吃不上一颗,你好好的,捏它干什么?”江犁雨用帕子擦手,轻蔑地瞥了唐小蛮一眼。唐家也是高门贵族,怎么养出来的女儿如此小气巴拉,连一颗樱桃都要叽叽歪歪。她扶了扶高贵的鬓角,莲言莲语道:“那真是我的错,对不住唐妹妹,是我糟蹋樱桃了。只是我以为,樱桃很是常见,我家不缺的,故而我也没当回事……让唐妹妹看见,很心疼吧?真是罪过。”唐小蛮听不懂暗语,怀疑道:“你家不缺,真的吗?”她小声嘀咕,“我怎么记得你家刚卖了城外良田和庄子,说是家里快揭不开锅了……锅都揭不开了,还有钱买樱桃,您家可真厉害。”江犁雨:“好了行了够了可以了——”她被揭了老底,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父亲过世的早,要怨还得怨她那个没出息的兄长,仗着有爵位在身,不思进取,吃喝嫖赌样样都沾,欠了一屁股债,把她娘的嫁妆都快赔光了。本来家里就没个进项,几家铺子入不敷出陆陆续续都关了卖了,外人看着江家好大一只骆驼,实在早瘦的只剩皮包骨了。这些年,都靠江家女儿嫁出去悄悄往家里补贴。江家为了让她早日攀上太子高枝,衣服头面都是咬着牙买的,有时候实在没法过了,伸手向宫里的江妃要钱,江妃却总哭穷……江犁雨心里门清,江妃有钱,只是不愿意贴补江家这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罢了。所以她一定要当太子妃,一定要当皇后。只有这样,江家才有救。·祭花神结束以后,便该赏红了。女儿家用红绳把亲手剪好的彩笺挂在花树上,以向花神祈祷来年自己像花一样美丽,这便是赏红。御花园有株长了好几朝的高大海棠树,年年开花都美不胜收,这月份正是海棠秾艳的时候,独占风头。这树自然只会留给岳金銮挂彩笺。江犁雨与一众小娘子只能另外挑其他的花树,她很快挑了梨花,一边心不在焉往树上挂彩笺,一边偷偷看岳金銮。岳金銮被宫人簇拥着来到海棠树下,仰头看了看高度,连最矮的花枝她都够不着,便让人找了木梯来。画脂连同几个小太监将木梯在树下搭好,姮娘与灯草便扶着岳金銮上梯子挂彩笺。“姮娘。”画脂突然叫道。姮娘回头,“怎么了?”画脂笑眯眯的,“刚才贵妃娘娘好像在叫你,应该有事要找。”姮娘看看亭子里的岳贵妃,没看出什么名堂,不安地托了把岳金銮的小腿,“当真?”画脂点头。岳贵妃的传唤不能耽搁,姮娘小心翼翼把手松开,叮嘱道,“你来搭把手,别让郡主摔着,我去去就回。”画脂连忙答应。岳金銮低头看见姮娘走了,画脂扶梯子,皱眉随手指了个小宫女过来,“你来替她,我不用她扶。”她站得这么高,旁边还有个上辈子害死她的宫女,任谁看了心里都害怕。虽然不确定画脂现在和江犁雨到底勾结上没有,但留个心眼总没错。等梯子稳定了,她踮脚把自己剪的彩笺往花枝上系,彩笺背面写了细密小字,不经意看都看不见。岳金銮双手合十祈愿片刻,伸手把红绳又系紧了点,软软道:“花神娘娘一定要听见我的愿望噢。”她突然听见一声狗叫。回头一看,纯白的宝咕儿追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奔了过来。那黑猫身形矫健,像一道漆黑闪电,在御花园里上蹿下跳,打翻了桌上的美酒果点,金玉盘子都碎了几个。沈美人在后面遥遥的追,“宝咕儿,别追猫了,你追不上的!”宝咕儿兴奋坏了,非要追。黑猫竖起耳朵,浑黄的眼珠里只有一丝漆黑如线的瞳,十分渗人,它瞄准岳金銮所在的梯子扑了过来,几个跳绕避开宫人的手,狠狠往岳金銮肩头一蹬,上树爬到了无人可及的枝干上,又跃上宫墙头也不回得跑了。下面一片惊叫,岳金銮被踢得一歪,慌乱中抓紧花枝,好险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腕上的红线银铃晃了晃,轻飘飘脱落,掉进草丛里。灯草吓得脸都白了,一迭声道:“郡主快下来,上面危险,奴婢扶您。”岳金銮心都快从喉咙眼里跳出来,捂着心口蹲身往下走,“来了来了,刚才吓死我了,宫里野猫也太多了吧?”她正说着话,脚下梯子发出“嘎嘣”一声脆响,横梁断裂,岳金銮脚踝一扭,整个人失控得往后坠去。连救命两个字都没叫出来,她便后脑勺着地,撞了一地血。起先人还是清醒的,茫然眨眼看着扑过来大哭的灯草和宫人,越来越多的人将她包围,她胸口的气息也愈发稀薄。她喘不上气了,只有眼泪不停地从眼角往下淌。疼痛像在往她每个关节骨缝里拧螺丝,五脏六腑摔成八块,每个裂缝都在狰狞叫疼。疼,真疼呐,比牙疼还要疼一万倍——她好害怕。再后来,人也不清醒了。好像有温热的液体从后脑勺往外流,身体从轻到沉,五感被一只大手连根拔起,脱离了她的身体。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仿佛通通不见了。耳朵还有一点知觉。有人说:“你醒醒,别睡,岳金銮,你睁眼看看我。”声音很好听,带着深深的恐惧,怕她死了,每个字都在发抖。是秦恕的声音。岳金銮心想,又要死了。秦恕,她怕是醒不来了。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6 15:29:26~2020-05-08 17:5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尾熊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三十九章已入夜了, 只是今夜的宫廷不太平,紫电割裂长空,隐有聚云倾雨之势。秦恕走到御花园那株海棠树下, 花枝上还挂着岳金銮白日系的彩笺,在风里摇来晃去。好似好掉了,又还紧紧悬着。草丛里银光一闪,他垂手拨开乱草,捡起掉在里面的红线银铃, 牢牢攥在手心里。“三皇子?”有内侍打着灯笼路过, 提灯照了照。秦恕回头看去,内侍盯着他漆黑不见底的眼,忽然打了个寒战。这三皇子怎么怪怪的。怪吓人的。大晚上不声不响站在白日宝宁郡主出事的树下, 手里还拿了个什么……红线?内侍往后退了退,“您这大晚上来御花园,有什么事吗?”秦恕收回目光,沉凉的语调像积满了雨水的阴云,“来看看。”“看、看什么?”内侍心慌。秦恕不作声。风又大了,花枝晃了半天, 彩笺被吹掉下来。他抬袖捏住彩笺,朝内侍伸手, “灯笼。”内侍愣了半天,把灯笼递过去。秦恕展开彩笺,借灯笼光辨清背面每一行小字。他亲手养出来的一笔字,他认得。上面无非是岳金銮幼稚的寄愿, 什么变瘦变美,自不提,末尾倒是有一句特殊的。“听说苏才人是花朝节前后生的, 生辰应是这几日,她虽不在了,可人有轮回,愿花神娘娘记得,多照拂她来世一二,也希望能告诉她,她儿子如今过得很好。来生可千万不要来宫里当宫女了,若能寻个平民良家,好生嫁了吧,宫里浑浊,要弄脏她的。”“花神娘娘保佑,让秦恕也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虽然不知道向你求这个有没有用,但是先求了再说。”她连那点儿小迷信都是可爱又天真的。秦恕指尖一沉,忍不住压皱彩笺一角,他迅速碾平,可掌心却又控制不住地将彩笺揉进掌心,揉进每一道掌纹里。内侍心里是真怕,又不敢走,单薄的身板在风里抖了半天,额头一凉。下雨了。雨水打湿秦恕的衣袍,他抬头看天。内侍忙道,“奴才送您回宫吧。”秦恕道:“不用了。”他把揉皱的彩笺妥帖放在心口,拢好衣襟,“送我去眉寿殿。”内侍:“哈?”“听不清?”秦恕隔着雨帘,面目深冷不清,“我说送我去眉寿殿。”·秦恕眉寿殿乱成一团。正殿传来皇帝震怒的吼声,“一群废物,好好的梯子怎么会塌!”御花园在场的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有的年纪小鼠胆子的,直接吓尿裤子,惨白着脸被人拖出去。那几个送梯子过来的小太监跪在最前头,抖得话都说不连贯,“前儿连着雨天,梯、梯上那截横梁被虫蛀空了。可奴才们检查得很仔细,之前真的没看出问题来,皇上饶命!”岳贵妃哭得近乎麻木,眼神空洞守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岳金銮。她小脸上还沾着一块干了的血块,恰好溅在唇边,不经意一看,真像是唇脂画歪了。岳贵妃抬起发抖的手,用衣袖一点点蹭掉血块,眼泪“啪嗒”掉在被子上。小丫头少有这么安静乖巧的时候,可现在她却希望岳金銮坐起来朝她笑,生龙活虎告诉她,她没事。岳贵妃轻轻戳她脑门上裹着的白纱,哽咽道:“没心的臭丫头,姑母一会看不见你便摔成这样,早知道这样,我还养你这么多年干什么,你要是醒不过来,是打算把我也一起带走吗,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要把我气死。”姮娘抹着眼泪走过来,“娘娘,三皇子在外面候着。”岳贵妃疲怠不已,“他怎么来了?”“说是要看看郡主。”“那让他进来看看吧。”岳贵妃揉头,“看一会便走。”姮娘将秦恕引进来。外头下了好大的雨,纵使有内侍撑伞,秦恕身上还是湿透了。岳贵妃略微打起精神,虚弱道:“怎么湿成这样了,姮娘带他去换衣裳,别冻出病来。”她余光瞥见秦恕袖口的血,神情一恸。那是岳金銮的血。岳贵妃不想在外人面前落泪,匆匆掩面拭泪,等秦恕换好了衣服,才招手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阿柿还没醒,太医说了,要等上十几个时辰才知道好歹,你先回去吧。”秦恕看着床幔中朦胧不清的小影子,良久才道:“我想在这儿陪着她。”岳贵妃惊讶,“陪着她?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困糊涂了?”她同姮娘道:“把三皇子送回去吧,看也看了,该回去了。”殿中烛火明灭,外间雷声隆隆,电破长空,夹杂着许多人的哭号惨叫。皇帝将今日御花园一半的宫人都罚了杖刑,大雨混着血水,腥味儿直往门缝里钻。秦恕挥开姮娘的手,低声问:“贵妃娘娘,我想在这儿陪着她,行吗?”岳贵妃复杂地看着他,“你……”外间又是一声惨叫。紧接着静默下来,唯有雷声涌动。行刑的宫人语气冷淡,麻木叫道:“这个不行了,拖下去,换下一个。”岳贵妃脸色惨白,倏忽闭上眼睛,掌心捏作的拳头不住发抖,气息低微,“你要留便留下吧,别出去了,出去看见那些,反而不好……”她一阵头晕,撑着茶几半天都没站起来,纤长高挑的身影在烛影里轻抖。秦恕目送她走去正殿,才拨开床幔,俯身,把胸口彩笺压在岳金銮枕头下。又从袖里掏出红线银铃,慢慢往她腕上扣去。红绳上有好几个扣,往常为了好看,岳金銮总系的松松垮垮。这一次,秦恕把扣子推到了最里面一颗,直把她纤弱白净的手腕箍出红印来,才扣紧,像怕她会逃,所以用力攥住。他拇指摁住她青细的脉络,死死盯着苍白柔软的小姑娘,像要把她折断。“你之前说什么,醒不过来了?”秦恕轻哂,“那我就再去求一支返生香,再等二十八年,再当一回无妻无子的孤家寡人,我不要紧,岳金銮,我不怕等。”红绳染上他的温度,灼炙烫人的像一团火。“你要是舍得让我等,我就一直等着。”秦恕失神道:“我不介意多做几个噩梦。”“是我没护住你。”“对不起。”“……但这次太长了,上回是二十八年,这回是三十五年,我也害怕。”过了良久,少年清明的眼睛,忽而垂下一滴泪来。岳金銮的小手指,轻轻勾动了一下。作者有话要说:上辈子金銮是十五岁死的,离秦恕死隔了二十八年,这辈子八岁死的话,离秦恕死就是隔了三十五年啦。银铃之前在猫踢金銮以后掉下来了,是挡过一劫的意思,所以后面梯子断了没有能挡成,意味着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感谢在2020-05-08 17:52:50~2020-05-09 21:1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哥哥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四十章花朝节那晚宫里流了不少血, 听说当日搬梯子的小太监没一个活下来,帝王之怒,岂是他们能够承受的。岳金銮一病便是大半年, 临到年关,人才勉强能走动。年三十的家宴,她没去,年初一也没回岳家,因为人还没养好, 根本吃不消路上劳顿。但总之是过年, 岳金銮还是换上小红袄,抱着镜子看了半天,才敢撩起额前的碎发。她那天不光摔了, 还被地上的石子磕破了头,如今留下一道好深的疤痕。痂落了,疤陷在肉里,皱巴巴的。她花了太医多少辛苦才捡回一条命来,能只留下个疤就不错了,可小姑娘爱美, 岳金銮看着看着,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滚。“郡主, 三皇子来看你了。”灯草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岳金銮连忙擦干脸,用白纱重新裹住头,装作病还没好的样子,抱着汤婆子往被窝里缩。“知道了, 让他进来吧。”她说完,脸往汤婆子上贴了贴,像是围着火炉卷尾巴的小狸子。殿里烧了好几个火笼, 温热如春夏之节,岳金銮身体虚空,仍觉得冷。她病的那阵子,昏睡了一两个月,每日都用参汤吊着,除了汤药什么都灌不进去,昏沉浑噩,像被强行系在躯体上的一缕魂,不知饥饱,只知疼痛。人硬是瘦了十来斤,醒的时候手腕细地把骨骼的形状都凸露了出来。太医说,便是醒了,半条命也没了,好在年纪小,日后好生养着或许还能痊愈。打那以后,岳金銮从不怕冷的小火炉成了畏畏缩缩的病猫。窗外北风一啸,她骨头缝都咯吱叫。秦恕轻步走来,见岳金銮埋在被子里,姮娘为她扎了两个小揪揪,比前阵子总是散着头发看上去精神多了。他伸手把被子拨开,眼神掠过她眼角的红,“哭过了?”岳金銮抱着小火炉无精打采,“没有。”“头还疼不疼?”秦恕没有深究,话锋轻转,“药也按时喝了?”她现在有头疼的毛病,也是当初摔了的后遗症。岳金銮答:“不疼,喝过了。”打从她生病,皇帝的心情就没好过,宫里没有喜事,秦恕择母的事情也被耽搁下来。不过太后很看重他,现如今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小狼了,皇帝也开始多多关注这个儿子,宫里的人都将他当作正经主子看待,再没有人敢怠慢他一分。秦恕的棋下得很好,年后几日无需早朝,皇帝常常召他去承明殿博弈。因此秦恕大多晚上才能来看她。岳金銮为他高兴,有时也怕见秦恕,他太关心她了。从她生病起,秦恕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大事小事甚至琐碎都要亲自过问,那份关心厚重得让她无所适从。秦恕安静地陪了她一会,他坐在床沿上,腰部以上的身体被床幔所掩,朦胧的纱质软化了他日益冷峻分明的眉目骨骼,将他不经意从眼底散出的寒芒温温拢住,以便在岳金銮面前,他能保持时时刻刻都是温和沉柔的。岳金銮的目光只及他腰上名贵的玉带,便凝滞不动了。她养得小孩现在过得很好,没有她的帮忙似乎也不错。她的目的算达成了吗?岳金銮一阵出神,秦恕指尖落在她鼻尖,轻刮了下,“跟我出去看烟火?”岳金銮这才想起今日皇帝安排了烟火表演。为了能让在殿里休养的她也看见,甚至表演的地方就在眉寿殿附近。她病了这么久,好久没看过烟火了,心下一动,点点头,“好呀。”她朝外面叫道:“姮娘,扶我出去看烟火。”话音刚落,人被秦恕抱起来,他把她搭在肩头,一手托着她腿,一手从边上扯过小红斗篷,将岳金銮整个人罩住,轻轻护着她的头颈,“我抱你去看。”姮娘她们在廊下搭了桌子椅子和火笼,两侧挂着风帘。岳金銮还是冻得咬紧牙,秦恕默不作声把她搂得更紧。三皇子喜欢抱郡主,眉寿殿的宫人都见怪不怪了,岳金銮坐在他身上,脸有点红。十四岁的秦恕又长高了,她纤细的双腿搭在他腿上,脚尖都触不到地。他双手环着她的腰,完完全全把她圈在怀中,修长十指看似虚拢着她的手,只有岳金銮知道他握得有多紧。太紧了,她手心都出汗了。“——秦恕。”她小声叫他的名字,咬字软绵绵,像咬着云朵。秦恕:“嗯?”岳金銮问:“你要不要把我放下,让我自己坐?”秦恕沉默片刻,温柔地说:“不要。”岳金銮:……行!烟火好看至极,在整个宫廷四四方方的上空极尽绚烂,一朵叠着一朵,像永生的花,隆隆炸开的声音伴随着小宫人惊喜的尖叫,唤醒了宫里沉寂了大半年的生机。岳金銮一眨不眨地看着,烟火散开,从夜幕掉往四方,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失焦,只能看见一团团彩色光影。岳金銮急忙甩头,视线才重新清晰。后遗症,又是后遗症。皇帝为了让她开心,放了许多烟火,头顶彩华依旧,岳金銮却无心去品了。她的身体好像坏了的木头傀儡,被拧上了不属于她的残缺四肢,病痛的后遗症让她力不从心。下颌一凉,秦恕用指尖托起她下颌,在她耳侧问:“怎么了?”四周很吵,他很近,温浅的语调只有她能听见。岳金銮突然有点想哭,哽咽着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她生病了,大半年了,至今还时不时浑身疼,小腿走上一刻钟便疼得不行,要人抱着才能回宫。以往的春夏秋冬,她都会披着红披肩,穿着鹅黄裙子在宫里飞奔,现在再也不行了。连看个烟火都害怕冷不冷。眼泪一个劲往下掉,身后的烟花、人声、风声,都变得很远。秦恕的胸口沉沉起伏了一会,灼炙的视线凝结在她哭红的鼻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