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倏然掉落,悬在她白的几近透明的脸上好似跌出银河的一颗星子。季星辰没有抬手擦。她的膝头放着一本书,是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他们最后缠绵在一起的那个夜晚,霍容曾经答应,第二天晚上他会用它哄季星辰入睡。和他所有的其他承诺一样,落空了。“产前抑郁是我装的。我只是想看看,我难得扮演一回可怜弱者,他会不会对我心生怜爱。”季星辰低着头,更多的泪珠子往下掉落,消失在毛毯深处,可是她的声音也逐渐平静冷硬了起来,“如果是他派你来看看我过的好不好,会不会轻生寻短见……现在,你可以回去复命了。”秦珂没有立刻离去。佣人上了几次热茶,秦珂没有碰,只是陪着季星辰静静坐着。等夜更深,寒冬从窗棂门框缝隙里袭来,包裹整个天地,秦珂站起身来:“关于我的来意,你的猜测是对的。但星辰,我想告诉你,霍容所面临的世界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他不告诉你或许有他的理由。”她突然很想笑出声音来。事发前他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是有理由的,事发后他多日不闻不问不见也是有理由的,把她囚禁在远离洛市的牢笼里静等孩子瓜熟蒂落是有理由的,就像和别的女人有进一步的婚约、在季星辰霍容大婚当天不现身一样,统统都是有理由的。最后一丝力气从季星辰身体里抽走,她对着秦珂挥了挥手算作道别,从软椅上起身,扶着小腹缓缓转身,走向卧室。“不爱,才是唯一的理由。”---秦珂深夜造访后,霍家自然知道了外面的一切还是被季星辰提前知晓。医护团队紧张兮兮的观察了一阵子,再有“产前抑郁”这个紧箍咒锁着,也不敢对季星辰看的太死。索性,没多久,季星辰靠自己就恢复了平静。她努力的吃饭、睡觉、学瑜伽、定点进食各种各样的营养品,不去计较最后吃了多少,吐了多少。只要医生们送到自己面前的,她就竭尽所能的去配合。孩子一天天的长大,她却越发消瘦。纤瘦背影从后面看,到了第六个月,入了夏,也依然只有少女感单薄的模样。医生们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季星辰知道,有一种自我毁灭倾向的内在人格,在看似流水的日子里,在她内心疯长。曾经的霍容,现在是自己。别墅里添置了电脑、重新开放了家庭影院,霍家把洛克带了过来陪季星辰聊天说话,还让梁昀过来小住,甚至松口,季星辰只要愿意,可以适当的邀请自己的朋友来别墅里陪自己。不过前提,季星辰依然要活在霍家的层层保护之中。对这一切政策措施上的松动,季星辰没有明显的喜乐或者感恩。她最想要的不是此刻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无数次泪水打湿枕头,又倏然惊醒之前,她都堕入了无限循环的噩梦里——霍容出现在红毯的尽头。黑色的礼服白色的衬衣,温和宠溺的笑容,下一秒枪/声/响起,他胸口大片大片的氤出了血迹,另一个穿着白纱的女人尖叫着拨开人群冲着他跑去,而梦里的季星辰死死的被钉在圣坛前,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该来的还是会来。例行检查后,医生笑眯眯的告诉季星辰,孩子已经可以看出性别了,是个小姑娘。彼时,夏末最后一缕炽热的季风从窗外飘了进来。不知几轮,院落里的蔷薇花再次怒放。护士小心翼翼的支起了季星辰的上半身,耐心的指着仪器上显露出来的婴儿轮廓,笑着说道:“看模样,又是一个大美人呢。”细瘦的手指慢慢落在了屏幕上,好像母女间的心灵感应一样。季星辰抚摸着孩子的小脸,肚子里的小人儿很开心的踢了踢她的肚皮。洛克扑扇着翅膀落在了季星辰身边,歪着脑袋,聚精会神的盯着屏幕上悠然动弹的小人儿,乌溜溜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季星辰没忍住红了眼圈。她拼命保住的孩子,终于在来的路上了。医生安抚着她:“现在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他又想起,霍家这样的大门大户肯定不会随随便便的取个名字,随又补道,“小名也可以。”说罢,医生又生怕季星辰多想,一脸为难,极为懊悔自己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诗诗。”季星辰脱口而出,“我的女儿叫诗诗。”人们从诗人的字句里,选取自己心爱的意义。但诗句的最终意义是指向你——《吉檀迦利》--再入了一个秋。季星辰已经不再去主动搜索关于霍容的一切事宜。霍致帆最开始想要达成的初衷也在此刻完成——季星辰已经如他所愿,彻底把自己密闭在一个蛋壳里。她的世界,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只有母亲和妹妹。预产期在半个月以后。身体越发的稳定,霍家给予季星辰的“特权”也越来越多。学院因为她的特殊情况,推迟了大半年的人格话剧公演终于如约上线。预热了半个月,一千多张门票居然全部售罄。学校礼堂早早就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学生与学者们。目之所及,霍家明面上安排的保镖就有五十多个人,暗地里贴身保护季星辰的更是数不胜数。为了帮助姐姐圆梦,季寒薇也早早的向学校请了假,飞回洛市陪姐姐和妈妈。季星辰月份大了,行动吃力。本来她准备亲自登场饰演自己,可是上场之间突发血糖有些低,立刻被霍家的医生劝住了。季寒薇这下死活不肯让季星辰上台表演了。她带了一个表演学院的学生来顶季星辰。为了让梁昀不出戏,她甚至找了一块枕头冒充季星辰的大肚皮。好说歹说,连哄带威胁,季星辰在妹妹的强势下败下阵来,乖乖的坐在后台当一个观众。演出开始了。人格话剧公演的内容和过去一年里,梁昀的治疗方案密切配合。基本上是围绕梁昀季思明恋爱,姐妹俩成长两条主线进行。用面具取代演员真脸是为了防止病人对角色扮演者产生移情,也是为了让患者能够在体验重塑记忆的过程里分清楚“过去”“当下”的回忆。扮演幼时季星辰与季寒薇的两个小姑娘,顶着粉色和蓝色的面具,在欢快的音乐声中上了台。两个人为了抢一个小芭比娃娃,不惜动用了“国际象棋”“钢琴”“撒娇”“耍赖”等种种方式一决胜负。现场观众时不时的被两个小演员的稚嫩表现逗的发笑,连候场的梁昀也一脸温柔的看着台上的两个“小女儿”,慈爱的笑着。剧情在一幕一幕进行。很快就到了姐妹俩成年后的时代。季思明已经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很久了。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寄人篱下过了很久。梁昀动情的搂着两个女儿,坐在深夜的床边,低头啜泣。扮演季星辰的女演员叫莫莉,是寒薇在电影学院新交的朋友。她才拿到了剧本,但不亏是专业的,投入的很快,季星辰都被感动到了。季星辰专注的看着,一旁的医生提醒她不要久坐,扶着她起身,在原地转了转。也在此刻,季星辰一眼瞥见舞台吊顶上方似乎有些怪异。她仰着脖子,眯起了眼睛,似乎看到一个黑影从吊塔上一晃而过。镁光灯太过刺目,那影子消失的很快。季星辰揉了揉眼睛,收回了目光。“太太,您别盯着灯看,保护好眼睛。”医生转身,从包里拿出了眼药水。季星辰接过来滴了两滴。眼药水舒缓了直视强光的刺痛。再次睁开不过短短两秒,舞台上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是玻璃砸碎溅落的声音。季星辰猛地回头,看到莫莉整个右肩被突然掉下来的巨大灯头砸伤——而好在莫莉不是真的怀孕,跑跳自如,前一秒正正好好走位。此刻,她的右肩汩汩流着血,骨头似乎也脱臼了,痛苦的倒在了地上。离她最近的季寒薇一把抱住了她。如果是真正的季星辰站在台上,那个灯头应该是正中季星辰的头部的……后果不堪设想。礼堂混乱了起来,台下有人往台上跑,台上的梁昀真的把莫莉带入成了自己的女儿,尖叫着哭着让人救救她。季星辰声音发颤,对着身后的保镖喊道:“吊塔!吊塔上有人!赶紧找人包围上方!”“是!太太!”身后的保镖立刻跑开。季星辰推了一把呆若木鸡的医生:“你还杵着做什么!赶紧上去!”医生有一瞬间的迟疑:“太太,霍老让我全程对您寸步不离……”季星辰气的都要发懵了,捧着大肚子音调也高了八分:“救死扶伤救死扶伤!你眼睁睁的看着她这么昏迷么!她要不是顶替我能出事么!”被季星辰一吼,医生也反应了过来,拔腿就冲向了舞台。而舞台上,乱糟糟的人群里,不知道哪儿冲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因为隔着距离甚远,季星辰没有来得及捕捉他的正脸。只是那背影刀刻一样镌刻在她的视线里。季星辰晃神的瞬间,久违的心脏加快的感觉再度袭来。等她在放眼望去——那个男人已经抱着台上重伤的莫莉,拨开人群,大步往外跑去……背影焦灼而绝望。季星辰极慢的收回了视线。她大口大口呼吸着,试图让自己从情绪的过分波动里缓过神来。这么一冷静,她突然想起一个细节。初入学校的时候她就参加过a 大的话剧社。这礼堂的吊塔其实有三个出口。两个在明处,一左一右,另外一个是用于吊沉重道具专用的,极为隐蔽,除非是极为熟悉学校设置的人根本找不到那个升降梯的开关。刚刚霍家的保镖是兵分两路去堵凶手的,没有季星辰的提醒,他们肯定想不到第三个出口。季星辰左右环顾,不知不觉后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捧着肚子,试图去喊更多霍家的保镖,可是都快走到自己的更衣室附近,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看到。门牌号码有些不对。季星辰记得自己刚刚来的时候,正对自己更衣室的门牌号是 a1257,现在换成了 a1258。屋内有隐约男人说话的声音。或许还有两个保镖守在更衣室里等着自己回去?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季星辰缓缓推开门,往屋里望去。里面漆黑一片,那细微的声音也消失了。她往前迈了一步,拧亮了屋内的灯。几盏巨大的束灯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开,强烈的光差让季星辰眼睛很难适应变化。她一松手,身后的门关了,而屋内陈设全然变了。惨白的束灯下,十几个接近两米高的木质鸟类雕塑齐齐的排在季星辰的面前。巨大的压迫感伴随着窒息的恐慌席卷而来,每一只巨/鸟都有灰色的尖锐的喙,几十只篮球大的乌黑眼珠子死气沉沉的盯着季星辰。她全身的血凉了个透。鸟类雕塑的尽头,一块白色的幕布上,出现了霍容被枪射穿胸膛,从马背上倒下来的画面……作者有话要说:小学班里有一对龙凤胎,他们一直在说自己是有心有灵犀的,但是我们这些非双生的孩砸就不太相信(可能柠檬精的成分更多哈哈哈)。然后有一天龙凤胎里的姐姐上课上到一半突然哭了起来。老师吓坏了,以为她怎么了,就赶紧过来看。没病没灾的,好得很。女孩哭哭啼啼的说,胳膊疼,胳膊好疼。老师不敢怠慢,马上抱着她去了医务室,检查了一顿,校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那天弟弟没有来上学。他们的父母带着弟弟去打针了,但是前提是女孩子以为弟弟只是躺在家里吃退烧药啥的。第二天,弟弟来上课了,烧退了,活蹦乱跳的告诉我们,昨天他去医院打针了,那个退烧针贼疼。我们都惊了,问他哪个胳膊,他十分精准的指了指自己的右臂上方——和姐姐昨天喊疼的地方一毛一样。那时候我才一年级,这个小事儿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季寒薇死活不让季星辰上台,可能也有姐妹之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保护的成分在吧,而这种,往往都是基于亲缘的直觉,我是这么想哒。下一集,洛克终于有个小玩伴了~菠萝头洛克:哼,我再也不是家里唯一的宝宝了!---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喵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醉翁翁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l秋日私语 ;farewell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6章 第36颗星星人的大脑是世界上最精密最昂贵的机器。在突然到来的袭击、悲痛、震惊面前, 它往往做出的第一反应是封闭自己,减少外界刺激对内心的创伤。季星辰视线落在屏幕上的一瞬间,扭头就去开门。可是不出意外的, 门被人从后面锁死了。她感觉到身后鸟类雕塑似乎在移动,那些小山一样可怕的巨像像是借助了死神了披肩, 迫不及待的包围住了季星辰。冷汗凝结成了珠子,顺着季星辰的额头脖颈往下流淌。她原以为离开霍容的世界就会彻底与危险割据开来。事实再次证明,是她太天真了。她以为自己和洛克已经可以完全无虞的相处,她就已经彻底克服了鸟类恐惧症, 可是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面对一眼看不到头的群鸟巨像,她还是没有办法捡起自己的理智。从灯光到布局再到尽头一次次重复播放的枪/击录像,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 准备这些布景的人要的是季星辰和她女儿的两条命, 而且以最杀人不见血的方式凌迟着她的精神。最好,把季星辰变成第二个梁昀。这一场蓄谋已久的心理谋/杀。到底是谁……季星辰一边思索,一边努力寻找着可以撬开门的工具,眼睛已经出现了黑色的幻像了。从她顺从霍致帆搬去金市,无视霍青城的讯息请求时, 季星辰已经背叛了霍青城。而在更早之前,为了保护家人, 与霍青城签署合约时,她也某种意义上早就背叛了霍容霍致帆。再加上霍家从来对她虎视眈眈的霍青理,霍潇潇,还有那个舒芸的女人……想要对她动手的人从来只多不少。被霍致帆养在金市的大半年里, 季星辰已然习惯了安全无忧的生活,放下了最应该提起的戒备心。是她的疏忽,才让肚子里的女儿和她一样, 以身涉险。低血糖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季星辰抖着手,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假象和身后越来越靠近的塑像是如何步步紧逼把她逼到了角落。她已经喊不出声音了。空气中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季星辰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脱下了自己的鞋子,使出最后的力气用鞋跟敲门,试图引起外面人的注意。也在此时,那一声一声循环播放的枪响终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更能让季星辰意志力崩溃的一段录音——录音是拼凑而成的,第一段的主角是杜军与霍容。“容少,已经查明了,这女人早就和霍青城签署了合约。这一年内,她会想方设法从您身边套取消息。这样的人,留不留?”季星辰怔怔的盯着黑暗,等待着霍容的回复。霍容好似在下棋,一声轻微的“嗑哒”声后,是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线的声音:“留不留只是时间问题。她想要玩双面间谍,我不介意陪她多玩会儿。”录音中断了几秒,再跳出来好像场景切换。霍致帆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不能这样对她,星辰是个好姑娘……”比起与杜军的对话,霍容的声音更冷了一分:“今非昔比。您现在对她的怜惜早晚会变成她反击的刀子……”“季家的两个女儿从未停止放弃找寻季思明。你以为,在季星辰发现自己父亲因为霍氏这些年来被困在海底,不人不鬼以后,她还会尊敬的喊您一声爷爷么。”霍致帆的声音显然低沉下去,带着颤抖:“那你预备怎么办……”霍容没有回答。或许他给了霍致帆一个唇形,一个眼神,但季星辰完全勾勒出霍容凝视着窗外黑夜的模样,彻骨寒凉,不留余地。她也真心实意的相信,那一个瞬间,为了家族利益,霍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割舍自己这个棋子。最后一个录音,好像来自几个月以前。霍容的声音明显带着孱弱疲惫,他说话说得很慢,很吃力,一字一句却像是尖刀,笔直的扎进了季星辰的心里——“孩子只是意外。我从未对她动过真情。等一切风平浪静,我会完成几十年前定下的婚约。”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季星辰自我催眠努力遗忘、刻意疏漏的一切,被利爪血淋淋的撕开了伪装,毫无保留的呈现在她的面前。独自陪着腹中胎儿成长的每一天,季星辰都会用成千上万个理由来搪塞霍容缺席的理由,她甚至用上了霍青城当时的措辞。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他们把真爱小心呵护珍藏,把不爱的搁置在身边曝光于众。她以为霍容和她一样,义无反顾的坠入了情网。事实证明,到头来,她只是霍容从头到尾都要努力翻页的不堪。连同她的孩子,都是霍容夹在家族之争的当口,勉为其难的权宜之计、不得不收下的残次品。她的爱情,她的信念,他弃之如敝履,是真正的不值得。这样的念头一旦窜出潜意识深处,就成了势不可挡的野火,把季星辰最后一点希望和能量烧的干干净净。她认命了,也认输了。季星辰回过头,直视着离她最近的那只鸟类巨像,在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中,自虐式的感受着越来越强烈的阵痛。血色蔓延成了她整个的世界。她听不到门外季寒薇的哭声、男人的吼声、与其他纷乱的脚步声……她只看到一个小姑娘,悲伤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季星辰看不清孩子的脸,可是那小模样上除了悲伤,还是悲伤。小女孩的声音与近一年前,季星辰下决定保住孩子的夜晚,听到的那个幻听几乎一模一样——妈妈……你也要离开我了吗……---阵痛在生死之间纠葛着她的每一粒神经,大出血掏空了她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底子。季星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吊着一口气,任由自己被医护们从一个机器运送到另一个机器里。她是恼怒的。那些机器在干扰着她,她想要放弃的决心和意志是那样的强烈,强烈到她的身体本能的撕扯成两半,一半想要赴死,一半妄图贪生。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了一天一夜,季星辰生理意义上虚脱了。她感觉孩子也快放弃了。一双温暖的粗糙的手握住了她的小手,把它包裹在掌心。那是一双男人的手,指腹和掌心有明显的老茧,指间修长,掌心厚重。他有力的裹着季星辰的手,可惜低血糖带来的耳鸣让她听不到任何声音。男人低头,细细的吻着她的手指关节,从冷汗涔涔的掌心,到血液快冷却的手腕……他像是一名古老宗教的信徒,以笨拙的、满腔热血的姿态亲吻着她,试图向主宰生命的神乞怜,他在求季星辰活下来……等意识到这一点时,季星辰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名字。霍容。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她还是很想生一个属于霍容的孩子。最后的阵痛从身体里抽走,万物堕入了黑暗中好似万劫不复。只有那双手,牢牢的,忠诚的,捧着季星辰………………抢救进行了三天。季星辰从休克中醒了过来,面白如纸,静静的看着被褥下已经平坦的腹部。幻觉苏醒过来以后,霍容依然杳无音信。生门是鬼门,她比她的孩子早一步走了出来。那个叫诗诗的小姑娘,没来得及看母亲一眼,就被霍家的医疗队抱走,送进了早产儿恒温箱里精心照顾。同样,出于完全强势而不容反抗的理由,没有人有义务告诉季星辰孩子被将养在哪里,现在又由谁在照顾。身为母亲,她能想起的,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是孩子从自己身体里被抱出时,一声极为短促凄楚的哭声。自己的宝宝会有怎么样的一生?她会以后如何看待父母这一段错爱?再过二十年,她会喜欢上什么样的男孩子,谈一场怎么样的恋爱,做什么样的工作……季星辰努力的去构想,却发现未来于她自己,都是谜团。作为母亲,她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作为工具人,也同样不合格。苏醒过来的第五天,季寒薇如之前姐妹俩约定好的那样,偷偷潜入了金市的别墅里。离开前的一个小时,季星辰就着床边的灯,慢吞吞的给诗诗做一双小虎头鞋。姐妹俩幼时第一个保姆是一个中国老太太,季星辰曾经花整整一个下午看着她如何用一些零星碎布头给自己做出一双漂亮的虎头鞋。比起那个老保姆,季星辰的针脚歪歪扭扭,参差不齐。小老虎的笑脸被缝的更像是一个苦笑。季寒薇听到了远处停机坪里穿来的声音,有些急了,拽着季星辰的手:“我们只有十五分钟!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再、再等等……”季星辰攥着没有完工的鞋子,嘴唇发抖。季寒薇红了眼眶,跺着脚:“是你说的,只有活下去,父亲的事情才能水落石出!如果你还耗在这里,你、妈妈,不知道哪天就会命丧人手!季星辰你清醒一点!”“我……我还没有看一眼诗诗呢……”季星辰泪如雨下。“诗诗是霍家的血脉,你觉得他们会把孩子交还给你么!再过几个月,霍容大婚,你没名没分用什么跟他去争抢孩子的抚养权!”“季星辰!你别傻了!通过这件事你还没有看透?我们没有资格去和霍氏叫板,你也根本没有可能拿捏住霍容!”“他从来不爱你,从来没有过!”泪珠子滚落在小老虎的脸上,瞬间浸湿了露出来的小虎牙。季星辰哆嗦着手,低头咬断了线头,把鞋子吻了又吻,整整齐齐的放在自己的床头。远处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了。照顾季星辰的医护团队,每周定点去采购药物,他们现在要回来了。佯装成女佣的季寒薇弯腰,把季星辰塞进了近一米高的脏衣桶里,然后迅速整理了神情与乔装,慢条斯理的带上了房门,抽走了用于反锁门的小关窍。紧接着,她镇定的用小推车把脏衣桶带出了别墅。别墅的侧门,一辆清洗车在静静的等着姐妹俩。院子里寒气浸润了进来。透过竹篓的缝隙,季星辰看到一院子的蔷薇打了霜。在月明星稀的夜色下好似一片雪花花田。季寒薇与清洁公司的司机攀谈,那男人下车,把包着季星辰的脏衣桶搬运上了车子的后备箱。最后望向别墅二楼的卧室,季星辰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响亮清晰,在夜空的冷意中飘出去很远,紧紧的揪住了季星辰的心脏。她猛然睁大了眼睛,看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窗帘被掀起了一角。黑瘦颀长的身影一闪而过。短促的半秒内,季星辰好像看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精准的扫向了自己的方位。叫声就在嗓子口,可直到司机重重的合上了后备箱的门,季星辰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车子一晃,继而向着大路疾驰而去。车后的季星辰软软的跪坐在了地上。她知道,这一别,意味着她彻彻底底的告别了霍容所在的世界。--三年后,洛市霍家老宅。快到饭点,小姑娘的哭声再次准时响彻别墅。所有佣人都放下了手头的活儿,一个个面露苦色——家里的小祖宗又开始定点闹天宫了。照顾小布丁的保姆急红了脸,迈着小腿一路追着在前头一路狂奔的小肉包。“布丁、布丁别跑……我快跟不上你了……唉唉,宝宝别一个人下楼梯!”保姆四十上下,原本是体力最好的时候,可每每和布丁 pk 体力,二十分钟不到就能败阵下来。布丁头顶两个小揪揪上下颠着,急吼吼的哭着快喘不上气,就这样也能轻易的把保姆甩在身后。旋转楼梯很长,从这里到一楼足足有五六十级。布丁站在楼梯最上方的平台,小心翼翼的探出了肉嘟嘟的右腿。一个哭嗝,小姑娘稳稳的踩在了下一级楼梯上。她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追上来的保姆,头上的小揪揪已经飞掉了一个,下定决心似的,她慢吞吞的探出了另外一条腿。两条小断腿在同一级成功汇合。布丁胆子野心眼大,立刻效法,一层一层就往下挪去。等保姆追上来的时候,小家伙已经靠自己爬到了旋转楼梯的平台处。泪水已经干涸在了脸上,她似乎也忘了自己哭的理由,只是扭头,冲着心惊肉跳的保姆坏坏一笑,挤出了两个不知道多好看的小梨涡,然后“吭哧吭哧”继续往下。保姆差点眼睛一黑——这小美人是什么投胎转世来的,是老天派来专门折磨自己的么。她提步追上去,下一秒,小布丁的逃跑计划被挫败。一个高瘦的身影在楼梯底部及时出现。男人长手一伸,直接把女儿捞进怀里。布丁又在恶作剧里被霍容抓了个现行。霍容抱着自家女儿,面无表情的盯着。布丁一抬头,对上了自家老爹不善的目光。她顽劣的笑容还没有收敛,最后一滴还未干涸的眼泪落在她的小手上。布丁立刻机智的转移视线,用肉乎乎的手背去擦脸,把没有清理完的鼻涕眼泪糊在一起,一脸惨兮兮楚楚可怜的模样。简直和刚刚大闹天宫的神气德性一个天一个地。霍容感觉额头青筋突突突的疼。他咬了咬牙,夹着布丁就来到了餐厅,按在宝宝餐椅上。霍致帆被老唐推进餐厅,一眼就看到霍容抱着胸冷着脸对着布丁,大眼瞪小眼,一大一小谁都一言不发。但布丁抽抽搭搭的,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霍致帆气的不行,伸手就要去捞拐杖抽霍容。“你出差两个月回来就招惹她做什么!怎么还把我的布丁小乖乖给气哭了!你再惹她不开心,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霍容反应快,一把接住了半空中挥舞的拐杖,没好气的回道:“出差两个月就被您偏疼成这样子,我要是出差半年,这房子都得被她烧了。”霍致帆气的拍轮椅:“她烧我就给她盖!霍家的宝贝烧多少我盖多少!我老头子,咳咳咳咳,赔得起!”身后的医生赶紧上前给老头子吸氧,好不容易安抚下了霍致帆的血压。医生冲着霍容使了个眼色,霍容冷着脸,没再开口。布丁有些吓到了。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霍致帆,直到确定他真的好起来,才眉眼红红的移开了视线。这一幕落在霍致帆眼里,又激起他无穷的怜爱。霍致帆把看护布丁的保姆喊了过来,又厉声斥责了一通才算了事。保姆自知是自己失责,赶紧把洛克从花房里抱出来。洛克上了年纪,终日懒得动弹,脾气也变得不稳定起来。但只要是和布丁玩耍,它秒变得护主且极富耐心。洛克一进餐厅,布丁就眼睛一亮,拍拍自己的小桌板,洛克“咻”一下飞了过来,蹭了蹭布丁的小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