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支支文案:苏蘅一朝睁眼,穿越成了长公主的次女,汴梁无人不知的女纨绔。汴京夜雨,金池春晓,缱绻朱门绣户。长公主&苏璋:女儿怎么这么懂吃?苏璞:妹妹为什么这么能吃?今上:蘅儿莫慌,爱玩也不要紧,舅舅给你选来国朝最优秀的男子作夫婿。蜜煎樱桃,炉焙酥骨,醉脯如桃花。苏蘅斟一盏沉香饮,灯下看郎君。薛恪淡淡问:你看什么?苏蘅托腮笑:我看相公秀色可餐,今晚多吃了一碗。食用指南1.慢热文,古早味。美食+言情,下饭甜文。本文是架空背景,只是其中的生活习俗、称谓等仿宋,悉知,勿考据。2.《尝宋》的“尝”字有“品尝滋味”和“体验世情”两种意思。3.美食线:前期食物偏古代食谱;中后期会有现代美食。4.言情线:1v1,先婚后爱,he。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美食 甜文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蘅;薛恪 ┃ 配角:接档文《我在地府开甜品铺子》求预收 ┃ 其它:求作收一句话简介:美食博主穿越到宋朝吃吃喝喝玩玩立意:不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要保持对生活的热爱。第1章 圆子惹的祸阿翘后来回想起来,关于她家小娘子一切的一切,都始于那碗冰雪冷圆子。元和十六年的春天,汴京城里旬月绵延,霏霏不绝的黄梅雨终于停歇。只是天地间还氤氲着湿黏黏的水汽,柔媚春光一蒸,不过两日,这天潮潮地湿湿的暖热便叫人闷躁不已。斜倚在美人榻上的小娘子将阿翘唤去,只道自己气闷得很,想要吃些甜凉冰爽的东西定一定心神。小娘子是康阳长公主府中的娇宠,素来骄蛮任性,是位说一不二的主儿。虽然是庶出的娘子,长公主与驸马都尉却百般惯着她,因此排场比长公主嫡出的郎君和娘子还要大些。阿翘心知这时节吃冰凉的食物委实有些早,唯恐伤了她的肠胃。但小娘子发现阿翘的犹豫,娇蛮的眼波盈盈横过来剐了一下,阿翘如何敢违背,只得吩咐厨房送来一碗浇了糖酪的冰雪冷圆子。冰雪冷圆子由江米粉、黄豆和砂糖制成,把黄豆炒熟,去壳,用蜂蜜拌匀,加江米粉加水团成小圆子,煮熟后浸冰水,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碗中,浇上糖酪,再点缀香草幼嫩叶子,就成了香甜可口的冰凉甜品。这小圆子软糯黏口,很是耐嚼,平日是最需要耐心吃玩的点心。小娘子平素一贯挑剔,寻常膳食只吃一两口便作罢,那日不知怎么的却连着糖酪一口气吃了大半碗冷圆子。许是吃得积了食,见春光明媚,小娘子一时起了兴致,唤来一众仆从牵来骏马,又命阿翘给她把头发梳起来,戴上发冠,再换上国朝男子骑射时所穿的圆领小袍袖与长靴。换好衣服后,小娘子便成了束冠的小公子,一身锦服,意气翩翩。她踩着仆从的背翻身上马,引辔控马,一众人浩浩荡荡往汴京城朱雀门外的御街行去。只是送出去的时候是好好的人,回来时却昏迷不醒。同行的仆从道是奔马行至太学之前,马蹄在湿黏黏的苔藓上打了个滑,马辔脱手,疾驰中的骏马没了方向,竟窜到太学的台阶下,小娘子被马甩了下来,撞到一个路过的白襕士子身上,昏了过去。小娘子昏迷之后,高烧数日不退,急得长公主和驸马都尉连日食不下咽,连夜请来宫内的太医官来瞧。那白胡子的医官瞧了半天,只摇头道回天乏术,神仙难救。可当夜,小娘子却奇迹般地悠悠醒转了。阿翘还记得小娘子醒来后对着那轻若云烟的红罗销金帐懵懂了半日,精神尚可,只是头脑烧糊涂了。她歪在绣枕上,盯着跪在床边垂泪的阿翘,道:“呃……现在医院是提供这种古风主题的看护了吗?”·苏蘅后来回想起来,关于她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始于那份为了录吃播买的车厘子草莓酪酪。喝得太急,加了双份波霸的浓郁奶茶本来就不好吸。她用力一嘬,波霸居然呛进在气道噎住,然后晕了过去。没想到醒来,泼翻的奶茶没了,换成了一片云烟红罗销金帐。一口奶茶把自己嘬到了宋朝。苏蘅一睁眼,两个中年男女眼眶泛红地凝望着她,旁边还有个跪在她床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圆脸小婢女,以及后面黑压压跪着的婆子丫鬟婢子。·苏蘅病好后,阿翘非要她端坐起来打起精神装扮。苏蘅没法,只得应她,坐下便看见菱花铜镜子里那张十五六岁的少女脸庞,桃脸樱唇,娇嫩明媚,秾丽而张扬。一切都美丽得这样恰到好处,只可惜这张脸并不属于自己。居然真的穿越了。苏蘅叹了气,属于原身的记忆还算是清晰,在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恍如电影一般在自己的脑海里回放了一遍。她的便宜爹爹苏璋是驸马,娶了今上的姐姐康阳长公主。不同于其他府第,苏璋既然是尚公主的人,便是天家的女婿。入赘公主府中,一切事物自然是长公主说了算。原身的亲生母亲不是康阳公主,而是康阳公主府中的一名歌妓。说起来,原身的身世好像有点惨。她爹苏璋是有名的美男子,和长公主成亲后感情甚好,十余年恩爱如初,连妾室都不曾有过一房。唯有一次,那年如今的官家还未登基,常以宁王的身份在公主府中悠游。苏璋与宁王关系好,两人时常饮酒至深夜。一夜,苏璋与宁王痛饮之后酒力不济,宿醉后失德与府中的歌妓乱了性。这歌妓便是原身的娘,还没被抬成小妾,便在生产时血崩而亡。苏蘅自出生而失怙,从小长在康阳公主的膝下。身边全是有皇室血缘的嫡出兄妹,唯有她这个次女是个连庶小姐都算不上的出身。按理说,原身应该是个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半点错处不敢犯的沉默谨慎的人设。但是……苏蘅看了看四周的奢豪陈设,以及平日里下人奉上的吃穿用度,再加上脑海中原身的记忆,这一切都告诉她——原身并没有她想的那么惨,非但不惨,甚至处处排场比长公主的子女还要大。就比如眼前妆台上放着盛药的玻璃盏。苏蘅穿越前虽然不是对历史十分精通,但也知道,直至晚清以前,玻璃都是堪比玛瑙、赤珠、黄金的贵重宝石。像眼前这一盏由没有任何气泡,厚薄匀称的剔透玻璃制成的器具比金器还要昂贵,哪怕是豪奢之家,也只有招待贵客时才会拿出来用。可原身竟随随便便地拿玻璃盏盛药,其身份地位可见一斑。苏蘅将玻璃盏中的药一饮而尽,压抑住舌根的苦涩,问站在身后梳头的侍女,“阿翘,你当真不知靖康之变么?”阿翘惶恐不安地低头,不敢直视她,道:“我的小娘子,您就是问我一万遍,我也没听说过朝堂中有这样的事。”说罢,她又想了想,生怕自己不够严谨,补充:“我见识少,不若您再去问问都尉?”宋时奴仆称呼主母和小姐俱为“娘子”,因苏蘅是府中年纪最小的小姐,自然是小娘子了。自从确定自己穿越到了宋朝以后,苏蘅便想赶紧弄清楚她具体穿越到了哪个年份。靖康之耻以前的宋朝和靖康之耻以后的宋朝,那是完全两码事。若是她当真不幸碰上了乱世,也好早为自己做打算才是。但出人意料的是眼前的这位小婢子一口咬定没听说过靖康之耻。非但没听说过,她甚至不知宋徽宗赵佶和宋钦宗赵桓的名讳。原以为只是婢子无知,但翻看本朝的史书,苏蘅基本可以确定,她身处的朝代是史书中从未提及也并不存在的一个时代。是的,因为没有金军南下攻占汴梁的历史,大宋国祚至今未断绝。但对于苏蘅来说,这又的的确确是一段或然历史。2在苏蘅知道的历史中,宋金签订海上之盟,联手灭辽。失去了辽国的制衡,金兵南下,分东西两路分别自云州和燕京出发,绕过雁门关、太岳山以及太行山东侧,直取怀州与汴梁,活捉徽钦二宗,酿成了靖康之耻。宋朝由此跌落由强盛转衰微的轨道。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六十年前的哲宗朝,横空出世了一位神人薛崇越,浮萍起于微时,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薛崇越入仕四十余载,以他为代表的主战派把持朝政,以强硬的态度贬谪保守派,加强军事防御。他收复了西夏,拒绝与女真人签订海上之盟,反而与辽国一同联手灭金,收复了包括幽州在内的燕云十六州中的九州,扶哲宗独子赵祧登基为宋毅宗,史称“元祐改制”。元祐改制后,宋由此而进入了第二次中兴,此后百年的历史便进入了与苏蘅所知历史截然相反的半架空状态。苏蘅合上史书,恨不得给这位扭转乾坤的大佬鞠躬磕头。毕竟,穿越到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总比流离失所的纷争乱世要好太多。苏蘅在公主府中将养了大半年,也就接受了穿越这一事实,开始琢磨起提升自己的生活品质。·年关渐近,公主府中过年气氛渐浓。苏蘅所居住的怀璧园院外也换了桃符桃板、天行帖子,贴了春联、门神、彩旗、金箔纸等装饰。公主府幽静,加上怀璧园里伺候的人太多,苏蘅一个习惯自力更生的人实在不喜欢这么多人服侍的感觉,于是驱散了大半,只留下几个洒扫洗衣的仆妇和贴身侍女阿翘。院子里没了人气,更是冷冷清清。外头的万街千巷俱是繁华浩闹。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热闹传进来,真真切切。苏蘅斜倚美人榻,左手杵着脑袋,右手握书卷。榻上一方乌木桌子,供着四碟时令鲜果及淡黄腊梅。腊梅香气馥郁,经过地龙暖气一熏,满室幽香。苏蘅经日在屋里养病,肤色倒比从前终日在外浪游时白皙不少,此刻穿着藕粉色夹袄,粉粉白白,肤色如玉。阿翘坐在榻下,看着自家小娘子的美颜,只觉得同春天枝头新萌的小花苞似的清新。苏蘅的眼神虽然在书上,心思却早穿过庭院中经冬后枯落的花木往庭院外看去。她叹了一口气,书上说“闻到城中灯绝好,出门无日叹吾哀”1,可真应景。可自从上次原身坠马之后,她病愈后便再没有出过公主府。如今长公主和她爹害怕她这女纨绔再驭马上街,惹了祸,又出什么闪失,干脆将那日牵马纵她上街的仆奴管事韩闲、丁狁等人全数罚去汴京城郊的别院,更禁了她的足,不许她再出门。穿越前她原本是某站的美食up主兼探店po主,每天或走街串巷发掘好吃的店,或开直播和粉丝互动下下厨,渐渐积累到五十万粉丝,这都是和人打交道的活儿。如今被禁足,却只能和婢女婆子打打交道。“春过后数片片落花,日斜时听声声啼鸟——这怎么受得了。”苏蘅长叹,还挺押韵。她想起前世看的那么多古代美食散文,到了现在,她既然身处这个时代,又怎么能错过。长公主府中的吃喝不是不好,只是规限很多,就像国家机关单位的食堂,材料很好,做法却保守贫乏。苏蘅前世最喜欢探的店是那些街边的苍蝇小馆子,市井吃喝总有种人间烟火气,带劲儿。更何况宋朝的集市和商业是历代最兴盛的,史书中记载连皇帝都叫过宫外酒家的“外卖”,这更让苏蘅心向往之地馋。作者有话要说:1:陆游《岁首书事》。陆游是南宋人,这里借用,就当是平行时空里的陆游写的吧。2:本文是仿宋文,因为女主穿越进的是“或然历史”,也就架空的历史。文中大部分内容基于史料,但小部分对当时风俗人文有改动。————————————————————新坑开啦,是个轻松愉快又下饭的甜文。求收藏求评论,小透明多谢支持~一个人码字实在孤独,在后台哪怕是看到催更的评论也会很高兴!我会挑一些走心评论送上小红包表示感谢,请多多用评论砸我吧!【本条长期有效~——————————第2章 苏子猪头肉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光明正大地再次出府呢?接下来几日,苏蘅对阿翘道自己在屋内憋闷,于是每日半晌午吃过饭后便穿得厚厚的出门,按时定点地在公主府中闲转,一是为了消食,二是为了探路。腊月初到,才下过大雪。雪停后依稀有薄雾,楼阁迤逦,垂花廊婉转,并着小桥假山、水塘倒影全笼罩在薄雾庭霰中。花园中有千峰笋石万树松萝,此刻都化作了千株玉,万朵云。然则美虽美矣,但在大路痴加大俗人的苏蘅眼里看来——真的都差不多啊。她这四通八达的古代豪宅之中转了几圈之后,便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想回也回不去。偌大的公主府,她走了小半个月还没摸着大门在哪。苏蘅糊里糊涂绕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见眼前小院的厨房烟囱里升起袅袅白烟,然后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既然有烟火,便肯定有人,苏蘅打量着便进去问路。刚走进去,看见一口大黑锅,锅中的汤正咕嘟咕嘟冒着小泡,升起白茫茫的水汽。水汽后面坐着一个小老头,正填火加柴。那老头不防有人走进来,抬起头被吓了一跳,定睛才发现是个笑吟吟的少女正揭开锅盖往里看。他认得苏蘅,站起来惶恐道了声小娘子。苏蘅有点惊讶,“老丈认得我?”但刚问出来,看那老丈诚惶诚恐面对她的模样,便已想到原身的脾气不好,只怕名声也不大好,传遍府中,不然何以这偏僻地方的仆人也这么怕她。不过苏蘅并不在意这些细节,注意力全被锅里煮着的那个大猪头吸引了。猪肉在本朝是贱物,非贫贱困苦之人不食,因此穿越来了这么久,她一次也没吃过。糖醋小排,葱烧大排,爆炒肥肠,椒盐猪肝,青椒小炒肉,芸豆炖蹄髈,红油凉拌猪耳朵,青蒜苗炒猪血丸子。苏蘅咂咂嘴,摇了摇头表示遗憾,哎,二师兄全身都是宝,尔等如何不懂得欣赏。这锅里的猪头肉看样子已经炖了很久,油汤白浓,皮酥肉烂,只是香气中含着一些不容易被忽视的腥膻气味。苏蘅刚要开口问,小老头一副“被发现了”的沮丧表情,索性先说:“小娘子可千万别声张,这是苏相公想吃的。猪肉是贱物,长公主鄙夷,苏相公这才命老奴在这偏僻小院煮好悄悄送去的。相公平素没有别的嗜好,就好这么一口猪肉,小娘子若是说出去,公主必不会让相公再吃了……”苏蘅觉得好笑,以前见过有人背着老婆抽烟喝酒赌钱的,她这老爹妻管严得这么清新脱俗,居然是背着老婆吃猪肉。苏蘅奇怪,“老丈何不出去买些,如此不是更方便?”老丈自豪一咧嘴,“小的不才,老来别无专擅,只有这一手烧猪头的手艺,相公说外面的店家谁也比不得。”苏蘅点点头,撩起衣袖,捻起小碗,从锅中夹了一筷子。肉已经被炖得极酥烂,用舌头轻轻一抿就在嘴里化作丝丝缕缕,只是这味道……苏蘅轻轻皱眉,复而笑道:“老丈,你这肉炖好了,我替你送去吧。”要想出门,得到光明正大的许可岂非比偷溜出去好得多。那老丈担心,欲言又止,但见眼前的小娘子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跋扈张扬,反而眉眼弯弯,便也松了口。·苏璋在书房内编撰官家所指派的《汴京食单》,手中虽然疾书,实则腹中已然咕咕。午膳时他特地少吃了一些,长公主以为他是冬困,也没多问,却不知他又馋这一口猪肉了。有人敲门,苏璋看看窗边的小日晷,心中估算时间差不多,搁下笔,轻轻道:“老丈,进来便是。”谁知站在门口不是王老丈,却是他平素天天由着一帮仆婢侍从簇拥赏花玩月,纵情声色犬马的小女儿。平时这小女儿跟他并不亲,连面也不多见,印象里多着绮巾豪饰,但此刻站在门口,花绫鹅黄襦袄加青碧罗裙,裹着银灰鼠毛大氅,映着雪光,极是清爽。苏蘅举起食盒,笑盈盈道:“爹爹,午点来了。”她把食盒放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苏璋有点不好意思,年逾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堂堂从四品驸马都尉,如何能毫无顾忌地在自家女儿面前举箸对着猪头肉这种贫贱食物大快朵颐呢?何况这小女儿平日终日只爱玩闹,和自己并不亲近。苏蘅看出他的窘迫,面上不觉露出微笑。她将食盒中切得飞薄如纸、码得整整齐齐的猪头肉取出来,道:“爹爹请用。”苏璋脸上有一丝丝窘意,“这是……王老丈让你送来的,他人呢?”苏蘅乖巧道:“儿恰巧遇见老丈在为爹爹炊煮午点,便自告奋勇前来了。”说罢,她又从食盒的下层取出一小碗蘸水和一小碟黄瓜丝,道:“儿恐怕爹爹觉得不清爽,自作主张调了些蘸料和小菜,爹爹且尝尝看。”宋人将正餐以外的一切果腹充饥的加餐都称作点心,不论甜咸,因此苏蘅将这肉称作午点。苏璋有点犹豫。煮好的肉明明已经有了咸味,如何还需要再蘸东西呢?况且,苏蘅自出生以来,一双手纤纤玉质,从来未曾沾过半点阳春水,这蘸水……能吃吗?只是女儿说到这一步,苏璋也不好推脱。苏璋夹了一片猪头肉,中间放了几条黄瓜丝,然后用筷子裹成一个小卷,在那碗深色蘸水中略点了点送入口中,举止斯文得体,颇有士大夫的风雅。唔,竟然,出人意料的好吃。苏璋的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亮。不同于从前王老丈把猪头肉砍剁成大块,这次的肉切得很薄,加上辛辣刺激的蘸水,回味中有芫荽和青蒜的香气;中间的黄瓜丝是解腻的妙物,肥腴的口感中又有爽口脆嫩的清甜,一口口下去不但滋味丰富,而且没有负担。以往吃完王老丈煮的肉,都需要以浓茶压住胃中的翻上来的腥膻回味,但这次竟然完全感觉不到那种逼人的膻味。等苏璋回味过来时,这位以风度翩翩闻名的驸马大人已经在女儿的注视下吃完了一整碟的猪头肉。“这料汁……”苏璋想问苏蘅如何想到这一解腻的妙法,但又想到不但君子远庖厨,高门仕女也当远庖厨才对。苏璋于是便把话头憋回去,只温和而客气地道:“蘅儿病中初愈,何必亲自劳累。”他没问出来,苏蘅却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接话道:“儿不累,这东西其实简单。”她将做法细细说来:只需将青蒜苗和香荽细细切碎置于碗中,加盐、酱、糖、青花椒,既可以去腥膻又可以刺激食欲。“其实用蒜末味道更好些,但是儿恐怕爹爹下午会客,所以改用味道淡些的青蒜苗。”苏蘅补充道。看着这个平时跟自己十分疏离客气的女儿竟如此细心体贴,苏璋不禁在心中暗暗喟叹。苏璋细细咂摸,舌尖还有些不易觉察的水果的清甜回味,但苏蘅刚才并未提及,便道:“这其中还有些酸甜的滋味儿,像是……橘膏的味道。”古时水果不易保存,新鲜的水果采摘下来往往只能吃一个月不到。因此把它做成蜜膏,想吃的时候拿银挑子调一点出来,热水一冲即可得到果味的饮品。所以想起柑橘果类的东西,苏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蜜膏而不是鲜果子。苏蘅对她老爹的刁钻舌头也有点惊讶,“是橙泥。儿放了些许香橙捣成的泥,以此代替部分的醋。”其实她调的蘸料就是普通的泰式蘸料,酸、甜、辣,用小青柠的汁更好。但是冬日大雪,一时找不到新鲜的青柠,看到案台上供着的香橙,一试果然也不错。苏蘅在老爹埋头苦吃的时候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件书房,可以确定的是,她爹是苏子苏轼的狂热粉。书房里挂满了苏子瞻的遗迹,书架上也是全是他的诗文。苏轼当之无愧是本朝的文化明星,永不过气的顶流,粉丝范围之广,上至太皇太后皇太后,中至文人士大夫,下至市井贩夫走卒,有井水处皆晓苏词。但很可惜,她爹虽然也姓苏,但是是长安人士,和出身眉山的三苏没什么关系。不过这不妨碍她的可爱老爹追星啊。苏蘅一打眼看见老爹书桌上的珊瑚红釉小笔山旁边裱了一幅约手掌大小的字:“我姓君姓偶相同,我屋公词在眼中。1”前世天天混迹各大论坛的苏蘅在脑子里自动用粉圈语气翻译了一遍,大约就是说,我和哥哥居然是一个姓哎,哥哥的作品摆在我房间最显眼的地方。这样一想,苏蘅对她爹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吃猪肉好像有了点更深的了解。一则,猪肉相较于时下流行的牛肉、羊肉来说,的确脂肪含量更丰富,口感更柔嫩多汁;二则,对于苏璋来说,吃猪头肉无异于一次对苏轼的文化朝圣。苏轼喜欢吃猪肉,还写过《蒸猪头颂》:净起锅,浅着水,深压柴头莫教起。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有时自家打一碗,自饱自知君莫管。王老丈的做法的确深得苏子文中所著奥义。但问题就在于,逐字逐句按照苏轼的做法做来,却不好吃。苏蘅吃了王老丈复刻的苏公猪头肉,很烂,但味道一般。只是清炖,腥臊味和脏器的味道未去除干净。她调的料汁有一半目的都是为了去腥去膻,有些本末倒置。苏蘅打量着苏璋书案上散放的纸张数目,心中有了筹谋,笑道:“爹爹,长公主不喜豕肉,自然有她的原因。然则食物之味美,有一半在于烹调。儿有一法烹治,或许能让这猪肉登上大雅之堂,以后爹爹再不必背着长公主向苏子表达孺慕之情了。”苏蘅最后几个字说得揶揄调侃,她知道苏璋脾气好得很,一定会答应她这个要求。苏璋吃过她改良的猪头肉,虽质朴美味,却还不足以使康阳回转心意。他半信半疑,却又有点期待,问道:“果真?”苏蘅悠悠道:“只要爹爹应允放儿出府。”作者有话要说:1:化用王安石《谢安墩二首》。第3章 玛瑙红烧肉腊月的最后一天,谓之“除岁”。这一日国朝内不论官宦或是庶人之家,皆洒扫门庭,除去一年陈秽,钉桃符,贴春牌,挂钟馗画像,祭祀祖宗,以香花鲜果供奉,以祈求新岁安泰。苏蘅拉着阿翘以及怀璧园中几个厨司厨娘在大厨房中琢磨菜谱。时至午间,公主府中热闹起来。大厨房虚掩的窗扇门扉之外有活泼笑语声,远远听见几个女子笑闹走来的声音。她们见四下无人,便径自交谈。“……她难道真摔傻了?上次我听人说,她时常有些奇怪举止,有一次捧着个下人吃饭用的绞丝大碗不放,道是宝贝。公主宅中什么没有,她怎么单盯着这些东西看?传出去人家以为我们如何亏待了她这个庶出的……”当首说话的华服少女走在众人的最前,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略显丰腴,脸蛋亦圆圆。她莲步姗姗,每一步头上的步摇宝石亦珊珊作响,气势不凡,正是苏蘅的长姐苏葵。走在旁边的披灰鼠毛大氅的女子看样子比苏葵还年长几岁,也问:“听下人说,她仿佛记不得许多事了,当真?”那边另一仿佛是婢子的声音,回答道:“蘅娘子一受伤,不仅记不得许多事,还曾有失智之举——上次阿翘回房来哭,说蘅娘子蹙着眉非不许她行跪拜之礼,还要阿翘上桌和她坐着一起吃饭……当场把阿翘吓哭了……”听到这里,厨房里的阿翘很不好意思,偷偷瞟了一眼苏蘅,却见后者并无责怪的神色,一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苏葵皱眉,“她怎么竟摔成了这幅样子,伤到脑子了?”身边年纪稍长的女子听到苏蘅失忆的事,脸色似有放松,微笑道:“她平日张扬,许是老天这次叫她吃亏长记性呢。听说她这几日总是拉着丫鬟厨子在园中的小厨房里消磨时间,也不知要做些什么。不过凭她做什么,长公主是断断不能再放她出去胡天胡地了……”苏蘅在脑海里的记忆库里过了过,对这个女子的印象并不如姐姐苏葵深刻。原身若是对某事某物的记忆深刻,那么印刻到她脑子里便是清晰的;反之,则模糊。因此苏蘅则常常有“这个人在哪见过”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苏葵想说话,这女子温语笑着打断,“方才葵娘子说她是庶出,可她娘福气薄,还没挣得个名分就死了。都尉到底没有纳了她娘,所以要说庶出也是算不上的。别说您是长公主的女儿,身份不比常人,纵然奴家这些正经伺候大郎的滕妾,只怕叫她一声‘小娘子’也算是客气的。”那女子言谈间着意强调她是“正经伺候大郎的”,而府中能被称为大郎的也便只有长公主和驸马的儿子苏璞,这人想是苏璞的通房或侍妾。果然,阿翘在苏蘅小声忿忿,道:“这袁小姐最会挑拨!1她自己也是下等人出身,不过是攀上了大郎的乳娘韩嬷嬷作干娘,倒比葵娘子和长公主还看重出身!若不是韩嬷嬷威重,她上次又失了个……”阿翘顿住,想起这话不能说,便也不往下说了,只道:“如今这般说话,谁理得她那些……”这群人说话间往香堂走去,话语声渐稀,远远地飘散开去,不复可闻。这些人七嘴八舌,阿翘唯恐自家小娘子的脾气上来,叫这些人吃不消。可她看看苏蘅,后者一脸的满不在乎。苏蘅只有一点不好意思的就是姐姐苏葵说的那个“下人用的绞丝大碗”。其实那是个钧窑玫瑰紫釉海棠碗,苏蘅在故宫见过类似款型,去年苏富比以七千五百万人民币拍了差不多的另一个。对着七千五百万,谁能不盯着看啊。七千五百万使人折腰啊。当时真该咬咬牙藏起来,万一还能穿回去,那就大发了,苏蘅默默叹气。阿翘这边还气不过,道是袁小娘多嘴,惯会娇媚,这才得了大郎的脸。苏蘅淡然拦住她,“理她们做什么,她们说嘴,我又不会掉肉。”再说,这些人讲的话文绉绉,实在不痛不痒,比她读高中的时候班里女生讲的闲话还清淡,苏蘅根本没往心里去。·张春娘从这康阳长公主的府邸建成之日便在此供职。她是掌事厨娘,平素沉静,手艺精湛,十余年来素为康阳所喜。但即便是沉静寡言埋头做事如张氏,在看到苏蘅走进厨房的时候也惊了一下,手中才捞起的大鲤鱼没按稳,“啪”的一声甩尾跳回水桶里。张氏见苏蘅话不多说撩起袖子准备拿菜刀,瞠目结舌,慌忙要去拦住苏蘅。还是阿翘把她拉到一边,道是张掌事你别拦了,小娘子是为了出去才有此一举。以小娘子的个性,公主都尉叫她成天闷在府里,闷了大半年,就是不憋死也得憋疯。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公主府中人素来知道苏蘅是闺阁仕女中的异类,张氏顿时被阿翘这个朴素的理由说服了,非但不再拦,还放下手中活计来帮苏蘅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