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苏蘅的动作却出人意料地干脆利落。苏蘅先命人取来一口空的大铁锅,将干锅烧热,不切,只以整块猪皮向下烧毛,然后取过小镊子,和张氏等人将猪皮上的残毛料理得干干净净。然后铺上姜块葱结再蒸,约莫半个时辰以后,肉熟取出,切作麻将块儿大小。再以素油煎,煎到猪皮和猪肉染上一层淡淡的油黄色,下葱、椒、姜、桂略炒,再下糖、酱、秋油,加大量金华甜酒,不著水,末了放几个煮好划了花的鸡子进去,小火焖煨。所谓“紧火粥,慢火肉”,袁枚老爷子诚不欺世人。苏蘅又命张氏另起一灶做八宝圆子。取来剩下的猪肉精肥各半,细细切成小块,然后稍加斩剁,变成肉粒肉糜的混合物,用松仁、香蕈、笋尖、荸荠、瓜、姜之类,斩成细酱,加纤粉捏成团,放入盘中,加甜酒、秋油,大火蒸。2苏蘅在一旁做的时候,阿翘自然是插不上手的,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小娘子行云流水料理案台上的肉的份儿。张氏偶尔能够搭把手,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旁边默默记下苏蘅做菜的步骤。此刻她再不质疑苏蘅的厨艺,反而对她做菜时的几个新奇步骤感到好奇,问道:“小娘子这菜叫什么,仿佛从未见过。却又为何将这肉先蒸再切,蒸过之后肉块很是烫手,难道不是更不方便了么?”“这叫红烧肉,是从苏子瞻苏学士书里改的方子。”苏蘅前世能一边做饭一边直播讲解,此刻自然是游刃有余,道:“这肉啊,如果先切再焯,肉中最为柔润的汁水便倒掉了。我这法子,虽然烫手,但能够保证油脂和肉汁被牢牢锁在肉块内部,一会煮好了才入味软嫩,不干不柴,腴而不腻。”张氏点点头,深觉有理,在心中暗暗记下。张氏还没再开口,只听旁边一个围观的厨司大着胆子道:“小娘子手艺虽好,却有一项最要紧的忘记了——方才炖肉时只加了酱,却忘记加盐了!”苏蘅笑吟吟,解释道:“若是先放盐,那么炖肉就会老;锅中的水汽逸散后,再尝味道便不对,所以只需在出锅前一刻撒少许盐即可。”众人说着,这边八宝圆子已经蒸好。揭开锅盖,满室飘香。侍菜的厨司等在灶边,见清炖八宝圆子好了,便欲上前来盛入器皿中。苏蘅拦住他,“等等。”转而向张氏问:“张掌事,除夜有吃馎饦的习俗,我见您还未做,由我来做可以吗?”国朝在除夕夜吃馎饦的风俗大抵就像现代北方人过年包饺子一样,充作主食。主食可以不吃,但是不可以没有。张氏闻言,动作有一瞬的凝滞。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和周围其他人一样听到苏蘅清晰而自然地称她为“您”,时人从来将近庖厨者视作下等人,何曾有人这样对他们说话的。若这样是苏葵说的“摔傻了”,这样的傻子难道不比袁氏那样精明共于算计的人要好得多么。张氏但见苏蘅将八宝圆子蒸出来的汤倒回锅中,取一部分勾了个水晶薄芡浇在肉圆子上,剩下的一部分却加入高汤、青菜煮成羹,便知苏蘅的意思。她也便利落取来面粉,活好面,搓成长条,掐成小段,按带花纹的竹板子上搓一下,便成了中间凹、两头翘的柳叶舟形状的馎饦,下入青菜羹的锅中煮熟。一切安排妥当,小火煨着的红烧肉也炖得妥当了,专职摆盘的厨司便将肉盛进苏蘅预先挑选好的器皿中。蘅娘子在腊月的最后一天亲自下厨为双亲做饭的消息少顷便传遍了长公主府。因苏蘅回了怀璧园梳洗换衣才去赴家宴,到得有些迟,她到的时候长公主、苏璋、苏璞、苏葵已经分别落座了。有雅致的丝竹管弦乐之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幽幽曼妙的背景音,是足以佐餐却不打扰味觉的恰到好处。因是家宴,众人也不拘谨刻板地席地分桌而坐了,而是较为随意地围坐在一起。作者有话要说:1:宋人称呼年轻女子为“小娘子”、“某娘子”,但“小娘”、“小姐”是乐户□□等人的专有名词。“小姐”一词从宋时不太好听的称呼渐渐演变为好人家千金的称谓大约是元时。唐元稹写《莺莺传》,不称崔莺莺为小姐,只称崔氏;而后元王实甫写《西厢记》,红娘就叫莺莺“小姐”了。所以在宋的背景下,阿翘说袁氏是“小姐”,有轻视袁氏的意思。2:参考《随园食单》。——————————————————————****新来的小盆友一定要看↓的避雷指南****1.“长公主的女儿突然做饭了,这么奇怪,作者也不解释?”——解释了,往后看。2.“长公主怎么可能对驸马的私生女那么好?”——有原因的噢,往后看。3.“女主没有心,撞到人也不会道歉的?”——往后看,女主有心。4.“吼,一句道歉一顿饭就想要人家原谅女主??”——……还是往后看。……谢谢各位小天使点进这篇文,其实避雷指南只有一句话,就是“往后看”。对于一篇慢热文来说,前十几章能写的东西是有限的,奈何总有人没有看到后续情节就匆匆给女主□□。作为女主亲妈,看到这种情况真的很难过呀。所以恳请各位小天使,如果不喜欢这个风格的默默弃文就好啦;如果追下去,请往后翻翻,有些疑问可能你往后看三章女主的行为已经解答。所以这里不接受因为没有看到后续情节或伏笔,就对女主道德产生的无理质疑。当然其他问题,欢迎愉快讨论~第4章 除夕夜家宴桌上摆着各色水果与鲜花,却不是为了食用,而是因为熏香太重恐怕有碍食欲,于是取清幽甘甜的花果香气而代替。长公主是府中最尊贵之人,自然是列位于首座。她虽年逾四十,但依然美得惊人。一身重紫常服,头戴金凤冠子,身材依旧苗条如少女,脖颈细长,弧线优美。但哪怕是家宴,她的妆容依旧淡而雅致,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有端丽肃穆之美。苏蘅看着长公主的面容,虽然不敢径直盯着她的面庞,但目光扫过,竟觉得自己的面容不大像亲爹苏璋,而更像养母康阳。康阳的右手边是苏璋,左手边分别是苏璞、苏葵。苏璞少有夙慧,得今上的喜爱,又比两个妹妹年长八九岁,在她们尚未及笄时便已通判怀州,不常待在汴京,唯有一年中的年尾岁首才回到家中。苏璞长得像母亲,此刻带着销金花样幞头,更衬得颜色如冠玉。他的行动举止酷肖父亲苏璋,也是个随意温和的性子。长公主思念儿子,此刻殷切切地看着儿子说话。席间一共四五个人,后面却立侍了十余名添酒布菜的婢子。苏蘅大大方方走过去,坐在苏璋旁边的空位上。苏璞见她进来,不由一愣,笑道:“年前离家匆匆,未曾打量仔细,仅仅一年过去,阿蘅竟好似换了一个人。你的伤好些了吗?”苏蘅还没开口,苏葵却先开口:“她当街纵马,马发起疯来把她摔在过路人身上,有那倒霉的人肉垫子垫着,她回来也不过是吓得发烧,哪里有什么伤?”“只可怜那人肉垫子是参加春闱会试的举子,托你的福摔断了手,此番怕是要再等三年。”苏葵白了苏蘅一眼,见后者居然一反常态地不气不恼,抿着嘴笑看她。出语讥讽对方,就是要看个对方气急败坏的样子,见对方不但不急,还笑吟吟的,苏葵语气不由缓下来三分,但还是不饶人的利嘴,“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胆子,成日只爱在外胡闹,叫人以为宗室女子都是你这样的!既然胆子恁小,何必伤人又伤己!”“葵儿,住口!事情已过去,不许再提。”康阳轻声喝道。她的声音虽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却很温柔。康阳转首,温言问:“蘅儿,今日听说你亲自下厨,可是累坏了?庖厨中事何必你去做,有那春娘掌管就是。”苏蘅乖巧而简短道:“儿不累。”这是她的真心话,只要能让她出府,真的不累。苏璋见女儿在身边落座,想到月前她夸下海口说能令康阳回转心意,可她一身清爽从容地过来,半点油烟气都不沾,不由微微欠身侧过来,低声问道:“蘅儿,当日所言,可有把握?”苏蘅见老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可见是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她含笑,转而故意学苏璋略皱起眉头,装作严肃的样子回答道:“爹爹放心,儿必不负爹爹所托。”丝竹之声愈发低下去,上第一盏酒,除夜家宴正式开始。尽管是小家之宴,却也不能将就。宴席并非现代常见的流水上菜,杯盘堆叠,而是需要将酒水和菜肴严格搭配,有点像苏蘅前世吃过的西餐。酒共九盏,喝一杯酒便需换菜肴,吃新菜、撤旧菜。口味从轻盈到丰腴,从清淡到浓烈,主食和菜肴穿插着上,在微醺半酣间也能兼顾饱腹感。第一、二盏酒与第三盏酒分别呈上的是时令干鲜果拼与鱼鲊。干鲜果子都是现成的,放在头盏,谓之“劝酒果子”。鱼鲊则是时下流行的凉碟,是在厨房掌事的张春娘先做好的。取鲜活草鱼三四条,宰杀干净,里外抹盐,鱼鳃和鱼嘴里塞些姜片和麻椒,腌上一天,铺到砧板上,用布包住,压上几十斤重的青石板,除去多余的血水。第二天,剁去头尾,剔去骨头,将鱼肉片下来,码入坛子,用米醋、食盐、花椒、草果、陈皮拌匀,再倒进烧熟的芝麻油,封坛七日即成,之谓鱼鲊。1要吃的时候取出装盘即可。水果和鱼鲊都不算是昂贵的食材,但皇族宗室大多遵循自太//祖皇帝传下来的这套用餐规则,以昭示俭之训。但即便是寻常的事物,以金盘托着玳瑁小碟盛装,美器胜于美食,富贵之气可见一斑。见父母兄姊此时都举杯祷祝,苏蘅也有样学样,说了两句吉祥话。杯酒过喉下肚,席间的气氛更加快活轻松。苏璞主讲,苏璋附和,主要是为了逗趣席间三个女子。讲的无非是朝中大臣某某如何畏惧妻子,某某如何在酒宴上闹了笑话之类的事,两人一唱一和,活灵活现,有如亲临。苏葵和苏蘅各自听得津津有味,就连端庄娴雅的长公主也不禁被他们父子俩逗笑,举起宽大袍袖稍挡住面颊上那止不住扩大的笑意。第四、五盏酒分别上的是炙子骨头、煨牡蛎、南炒鳝、太平毕罗//干饭;第六、七盏酒上的是甜食,蜜浮酥捺花与雕花蜜煎。大都是一道菜配一道主食,份量不大,吃一两口婢女便撤盘,所以吃到这里苏蘅还没饱的感觉。苏葵见宴席渐渐吃尽,只剩两盏酒,苏蘅还没有要将她做的菜呈上来的意思。她斜觑了一眼苏蘅,又忍不住便来刺她,“你不是说你也做了餐食,怎么快要吃完了也不见人呈上来?”苏蘅笑眯眯地往外一指,“这不是来了?”只见婢女端了一个大海碗上来,风格与今晚的风雅宴席十分不搭。婢女揭开碗盖,分小碗送到各人面前,热腾腾的香气冒出来,却是青菜馎饦。苏葵噗嗤一声笑出来,却对康阳和苏璋说话,“父亲,母亲,你们看阿蘅慌慌忙忙在厨房地摆弄了几天,就做出这种东西?下回她要尽孝心便不必亲自劳动了,这馎饦简单至极,莫说是张春娘,就是我手下的小鬟婢也做得来。”苏璞却温煦道:“看文章容易写文章难,吃东西容易做东西难,阿蘅从不沾阳春水,第一次下厨,能做出一碗馎饦来已经很不容易。”这时候和事佬苏璋本应该出来打圆场,但他没有说话,众人向他看去,只见以优雅风度著称的驸马都尉已经迫不及待地小口小口喝起馎饦来。后人将馎饦算做汤饼之下的一类,殊不知汤饼的形状、做法繁多,是个大家族。如水引、索饼、水滑面这样条状片状的,自然得用筷子吃;但像馎饦、麻食这样如柳叶舟或猫耳状,无需用箸,用勺和着羹汤一起喝更美味。“好鲜烫!”苏璋热热地喝一口下去,只觉得这寒冬大雪天气里的肚肠里被一阵熨帖的暖流抚慰,驱散了周身寒浸浸的感觉。如此简单朴素的食物,却将刚才那些华美精致的宫廷吃食全比了下去。长公主和苏璞见他如此,便也尝了一点馎饦羹汤,旋即面上都露出了讶异之色——竟然十分鲜美。苏璋回味,细细品咂,恍然道:“是胡椒啊。”苏蘅眨了眨眼睛,“爹爹好会吃,的确是猪骨和胡椒熬出的汤头。”那股暖暖的感觉便是胡椒带来的。胡椒不仅带来了温暖,还增加了辛辣口味以丰富肉汤的滋味。而用大海碗端来是因为冬季严寒,大碗散热慢,可保温,否则这猪骨汤头调的羹汤稍一温冷便容易有膻味。古龙说了嘛,食物只要是热的,就不会太难吃。何况这东西本来就美味。长公主扬眉,略吃惊,道:“我原以为猪肉腥膻之味太重,难以入馔,厨司做过一次,实在难以入口,从此便撤去了这菜,但蘅儿的手艺似乎更在一众厨司之上。”苏葵知道父亲是吃喝的专家,官家钦定他主修汴京饮食相关的书籍,而母亲从小生长在皇宫大内,品味高雅,既然他们都首肯,她便只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捧着小碗小口啜饮馎饦羹——唔,的确好喝。这也是苏蘅为什么先将馎饦呈上来的原因:先用猪骨汤将长公主的胃口暖和调动起来,接下来再端上来的肉菜自然比较容易让她接受。第九盏酒后,苏蘅扬手,婢子又捧来一个大海盘。这回连苏葵都有些期待了,既然这是第九盏酒,那么这大海盘里装的便是今晚压轴的菜。往日这压轴的一道都是张春娘亲自精心调弄的,今日换了苏蘅来做,不知口味相差几何。揭开海盘上的盖子,只见盘子被做成太极图案,红汁白汤,铺陈分明,互不相融,非但好看,而且很有仪式感。一面是码得方正、红亮油润的玛瑙红烧肉,割肉虽方,酥烂到不见锋棱;另一边是勾了薄薄水晶芡、晶莹剔透的清炖八宝圆子,有如豆腐细嫩,颤巍巍包裹着冬笋、松仁、香蕈等杂色小丁。苏璋本来就馋猪肉,又是见识过苏蘅的手艺的,话不多说,先夹起一块浓油赤酱包裹着颤巍巍的红烧肉。只见肉块红亮如玛瑙,入口软而不烂,肥而不腻,甜咸的酱汁裹着煎过后收紧的肉皮,炖烂之后软糯粘牙,精肉不干不柴,一抿俱化。康阳、苏璞等人似乎对清淡风雅的八宝丸子更感兴趣,以小金勺轻挖一块入口,出奇的弹香细嫩,入口酥化,但不是豆腐那般全然的绵软,其中的笋丁、香菇丁、松子给其带来了油脂的芬芳和脆嫩的口感。越好吃的食物越不能多吃,唯有浅浅一尝,才有回味无穷的效果。所以苏蘅特意做得少,不一会儿,红烧肉和大肉圆便被瓜分殆尽。苏璋最惋惜,眼看太极盘见底,他夹着最后一块玛瑙红烧肉犹豫:吃吧,吃完就没了;不吃吧,馋劲儿还没解。苏蘅见他们吃得愉快,连苏葵也分不出口舌来寻她的麻烦,这时候才回答康阳的话。“母亲方才说,觉得猪肉腥膻难入口,因此以后再不食这类贱物。但其实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资禀,有的人生来不聪明天分不高,但只要肯好好教导,也未必不能成材。食物也是这样的道理,只要肯用心烹调,食材无谓贵贱。”苏璋埋头苦吃中见女儿不忘点题,连忙接道:“蘅儿说得有理。食饮虽微,而承于忠恕之道。菜蔬不对胃口,实非食材之过也,乃是厨司烹调不当之过。你看蘅儿,也不知道在哪学得的妙法,猪肉也可堪入口嘛,偶尔吃一吃,权当做是调剂胃口。”见母亲脸上也有意犹未尽的惋惜,苏璞会心微笑,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爹和阿蘅说得有理。”“既然蘅儿有这个孝心,那便偶尔吃一吃也无妨。”长公主餐罢,敛裾起身,悠悠瞥了苏璋一眼,微笑道:“也省得你每月十五躲在书房偷偷吃。”说罢,款款走了出去,留下石化的苏璋:她早就知道了?·家宴后,苏璋的心愿达成,果然解了苏蘅的禁足令,允许她过了元日的七天假便可以出门。而岁除的第二日便是新岁第一天,康阳长公主按照惯例要回宫陪今上和太后一段时间,而苏璋作为朝臣也需要参加盛大的朝宴,便也干脆陪康阳一起进宫了。正是因为这样,苏璋虽然解了禁足令,但并不很放心苏蘅,又怕她胡闹,只得絮絮叮嘱她许多事,苏蘅聆听了教导后,二更才回到怀璧园。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午夜交正子时,爆竹声喧彻夜阑,千门万户同放,竟如春雷一般。怀璧园位于公主府中地势较高处,站在窗棂前就能看到汴京城中绽放的盛大的烟花,以内宫方向为最盛。云端之上落星如雨,风吹不散,照亮天宇。五光十色的花火照亮了仰头看天的苏蘅的脸。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如此璀璨的烟火,对墙外陌生而繁华的街市的期待,朔风里展展翻飞的金彩缕花与春帖幡胜,终于让异乡人苏蘅在这时感觉到了些微的归属感。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宋《浦江吴氏中馈录》。第5章 元夕游勾栏元夕夜。元宵节是东京城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从元月十四开始,汴京城中华灯彻晓明,千灯照碧云,灯火辉煌如彩山高叠。东风夜放花千树,星落如雨,歌舞彻夜。从宋太//祖开放宵禁以后,宋打破了前朝夜间街市不得逗留的禁忌,百姓的夜生活甚至比白日还要繁盛。如果这个时代有飞行器,有人能从高空看下去,会发现这是一副生动浩大的夜间版清明上河图。当幅员辽阔的亚欧大陆的疆土被黑暗所笼罩,唯有渤海以西的一片疆域灯烛晃耀。这万丈光芒犹如一颗颗明珠汇集,以汴京南边的御河为中心,画出一条长长的明亮的线。沿着河的两岸,团簇的光亮渐次四散开去,由稠密变为稀少,及至于燕云十六州之外而消失。这是东京汴梁,这个时代的夜晚中,世界上唯一明亮的大都会。·等苏璞从公主府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街上早已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旖旎繁华的气息流荡在空气中,催得众人醺醺然如饮醇酒。苏璞走到街口,一着柳色圆领文士便服、头戴幞头的小个子少年早已等在街口。却是男装打扮的苏蘅。苏蘅今次出来却没有带任何仆从,就连阿翘要随行她也不许。第一次亲身体验这样的繁华,她想要给自己一点独自呆着的时间。独自一人在脑海中翻阅原身的记忆时,苏蘅发现原身本质并不是那样坏的人。父母尊重她、纵容她,却不疼爱她、亲近她,这样的态度让人费解。她的迷失便来源于这种费解。原身要是活在现代,很有可能会被送去参加《变形记》之类的节目。原身留下来的记忆中,尤其深刻的一幕是十一岁那年夏天的水榭边。那年她和苏葵一起在康阳旁边玩耍,隔着纱帐,她以为母亲在闭目小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若和苏葵一起掉下水,母亲关心谁多一点。两人齐齐落水后被救上来,康阳没有发怒,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抱起了发抖的苏葵离开。她曾见过端庄的母亲厉声呵斥少年顽劣的苏璞,冷脸盯着任性调皮的苏葵,只有对她,父亲母亲永远是疏离的好颜色。事后没有人追究她,她得到和苏葵一样的精心照拂,只是事后父亲母亲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面对她也愈发客气。后来乳母才告诉她,原来她并非长公主亲生,而只是一个歌妓的孩子。府中人人皆知,只有她不知。乳母又叹息,“再如何,您也不能推葵娘子落水呀!”府中人人皆知,只有她以为旁人不知。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天大的笑话。而忍不住告诉她真相的乳母,却因为说了真话而被驱逐出府。原来苏蘅的身世,是公主府不能提及的禁忌。是因为羞耻吗?年少的苏蘅忍不住猜想。因为羞耻,所以即使乳母只是提起来,也要被赶得远远的。越深刻的记忆便越能使苏蘅共情。在脑海里回忆到这一幕的时候,苏蘅深刻感受到了原身脑海中经年挥之不去的失望、不甘,和跳梁小丑般的自取其辱。小女孩儿在青春期无处发泄的苦闷、自厌只能通过越来越夸张乖戾的行为来宣泄。有奴仆发现了她的苦闷,于是教唆她女扮男装溜出府,以玩乐取悦她。她学书不成,学礼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也便渐渐迷失于越来越变本加厉的出格张扬之中,最后让康阳和苏璋这对父母选择对她的所有行为睁一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可是现在的苏蘅却并不是原来的十六岁小女孩,她在钢筋铁骨的都市森林里都能习惯寂寞,习惯一个人生活。此时独处而不被打扰的时光于她而言只是享受,那些投机取巧、谄媚惑主的小人她自然不会再亲近。以韩闲、丁狁为首的一干下人,她穿越来不久就觉得这些人碍眼,一早便从身边打发走了。苏璞对她一个人逛灯市不放心,也道要来陪她,两人约在傍晚巷口见面。苏璞看男装打扮的二妹妹,花灯万盏,迤逦长街,她却寂然立于巷口,如一苇春初韧竹,悠游自得。他觉得自己的感觉没错,一年不见,这二妹妹的确有哪里变了。苏璞来迟,脚步不由匆匆,但苏蘅却不紧不慢地打趣,“不急,不急,我还以为哥哥又被碧云娘子拦下了呢。”她的声音水灵娇脆,是少女特有的声线。苏璞摸摸鼻子,笑道:“女子难缠,碧云又是女子中的难缠教头。我好容易回汴梁一趟,她闹得简直没章法,我最后只能说今日喝醉了酒,叫她今晚回去孝敬韩嬷嬷,这才脱身的。”韩嬷嬷是苏璞的乳母,亦是苏璞侍妾袁氏的干娘。袁氏便是那日苏蘅在厨房中看见和苏葵一起的女子,乳名碧云。袁碧云比苏璞年长一岁,七岁时进了公主府习舞。袁碧云虽是府中学舞乐的丫头,本是乐倡的贱籍身份,但人机灵聪明,韩嬷嬷便收了她作干女儿。袁碧云有韩嬷嬷搭线,又生得娇媚,在苏璞身边得了脸,成为侍妾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韩嬷嬷老了之后便搬出了公主府,回去和自己儿子一起住,因此袁碧云不常见她。元宵本就是合家团聚的日子,苏璞这会以孝敬干娘的由头打发袁碧云走也不算没有道理。想是苏璞匆匆脱身,还来不及换衣裳,还穿着圆领大袖的白色襕衫,衣带当风,行动间依稀残存着碧云闺中的脂粉香。苏蘅走在他身后,那暧昧的胭脂香气隐约拂过面庞。苏蘅不由啧啧,笑道:“难缠教头怕是早猜到有人今晚要出来招蜂引蝶,所以先在他身上留了香引子,好叫蜂蝶退散。”苏璞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嘴上是没遮拦的,想到什么便说的性格,也不恼。此刻父母不在眼前,他也无需作出家宴时和煦斯文的模样,也不否认,仰头轻笑,“那便是她想错了,我身上带香,人家只以为我风流好亲近,愈发要来了。况且,并非我招引卿卿,而是卿卿频频顾我。”他话说得坦诚潇洒,自有一副风流不羁的做派流露,竟然让人觉得很有道理。尤其有严装少女,三三两两,笑语盈盈走过,不时频频回顾苏璞,让他的话更有说服力了。苏蘅心里好笑,回想除夜家宴的时候,苏家的三个小孩在长公主的威仪下,除了苏葵偶尔忍不住挑衅苏蘅几句,其他时候三人都是正襟危坐,大写的“乖巧”,结果父母一旦离家,就原形毕露。出了朱雀门,直至龙津桥,眼前是前所未见的市民气象。街上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宝马雕车争驰于天街御路,人声鼎沸,车马喧辚,杂耍皮影、说书卖艺,数里不绝。街道纵横交错,车水马龙,商铺百肆杂陈,酒楼歌馆遍设。街边的摊贩是小本生意,只卖些元宵吃食,吃左不过是些盐豉汤、蝌蚪羹、澄沙团子、蚕丝饭、煎七宝姜鼓、十般糖等,大多是元宵节人们常吃的节令食品。但商贩儿们别出心裁地把这些食物装在花盘里,朱绿玄黄掺杂,架着斜插灯彩的车儿,高声沿街叫卖,惹人垂涎。苏蘅被小贩儿招徕的吟唱叫卖声勾得嘴馋,出来时她只喝了一杯屠苏酒,此刻腹中空空,见这琳琅满目的吃食不由放慢了脚步,有意往摊边走去买点吃的。苏璞拎着她的领子把她揪回来,“不许去,你吃了可就饱了,咱们今日这副肚肠,都是为江行首的桂花乳糖圆子留的。”得了,苏蘅这就知道为什么苏璞坚持要陪她逛灯市了。原不是为了陪她,而是为了拿她做幌子去见相好的。但见妹妹肚子空空饿着,苏璞也有点不好意思,瞥见街边有人以竹架子支着青伞,上面缀装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1,都是女孩儿喜欢的东西。他赔笑,“好阿蘅,我一年才回来见她一次,你且忍忍,这摊儿上的玩意儿我全买了,你随意挑几个来玩好不好?”他是用哄孩子的语调跟苏蘅说话,苏蘅见他如此,只笑一笑,摊上的可爱玩意儿固然多,可她今日做男子装扮,又不能戴这些。她不欲戏弄苏璞,只挑了一盏红梅缕金小灯球儿便走。为了在夜间招徕客人,各大酒楼店家挖空心思,在柱形的空心招牌里面放上蜡烛,招牌就亮了起来,光亮皎洁,百步之外亦清晰可辨。更有甚者,直接在自家的酒楼门口的街道上以竹竿、彩帛搭建了个新的门楼,门楼中灯火亮如白昼,迎门小厮不遗余力地招呼,以吸引顾客,谓之“彩楼欢门”。苏蘅今夜的目的地本来是城中最有名的酒楼白矾楼,却被苏璞七拐八拐地带进了南瓦舍。东京城中的瓦子有南北之分,北瓦子多是吹弹、杂剧、胜花2、投壶、烟火等艺杂。南瓦子中多勾栏,系妓馆、戏苑上紧之处,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琅嬛院。原身虽然好玩,但是也没逛过勾栏,因此苏蘅忍不住细细打量。迈过琅嬛院的彩楼欢门,从金漆照壁绕进来,便是宏敞精丽的景象。楼里不分昼夜地燃烧着儿臂粗的红烛,各处香炉中的香饼也毫不吝惜地焚烧着。云烟雾绕,莺莺燕燕,珠翠辉辉,这边有笑那边有叫,鼓乐歌笑至三更,一派天上人间。果真是民风开放的时代,苏蘅粗粗一看,其中的客人不止男子,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女子,或如她一般穿着男装,或干脆穿着女装来逛勾栏。凡是此处的客人,前襟都别了一枚小小金花。想来苏璞是这里的常客,才一进门便有妈妈眼尖盯了上来,撇去小厮,亲自迎上来给他们别上金花,眼睛笑成两道缝,“我的好苏公子,这样久不见你!知道您外放回来,雪吟今夜辞了其他的客人,已经在等您了!”作者有话要说:1:都是戴在头上的首饰,出自《武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