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胜花即魔术表演。关于宋朝的元宵节的记录有许多,我写文时主要参考的是《东京梦华录》。第6章 你有吃的吗苏蘅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自然知道情人小别后乍见时情义最浓,最讨厌有人横在中间。她不想做讨厌的人,见苏璞要往江行首的小楼去,寻了个由头说让他且先去,自己逛逛后一会儿再过去。苏璞走后,那妈妈带来两个一青衫一白衫的男倌,献宝似的推到苏蘅面前,谄媚道:“小娘子,这两位是刚才从临安选来的小倌,上至作赋吟诗,下至饮酒关扑1,样样精通,您看……”苏蘅知道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较之前代已经大大提高,女子如她一般穿男子装束玩逛很常见,多是为了时髦而非遮掩身份,有点像今天的“男友风”。老鸨的眼睛毒辣自然能够认出她是女儿身,所以直接称呼她为“小娘子”也不奇怪。但是,认出来归认出来,这样像推销物品一样精准地推销自家的男倌,这事儿苏蘅好像还没有办法接受。那两个男倌听从妈妈的话,上前要来招呼苏蘅,一青一白,像白娘子和小青把苏蘅这个弱质纤纤的许仙夹在中间。苏蘅只得晃一晃手中的小纱灯,侧身站出来,说自己在这琅嬛院中已有相熟的小倌,不必他二人伺候了。这妈妈乃是人精,苏蘅既是生脸,哪来的“相熟小倌”,这么说只不过是不喜欢眼前这青白两位郎君,既然如此,也便也罢了。那妈妈略冷了冷脸,只道若是苏蘅看中了谁,只管来找她便是,旋即携两位男倌离去招呼别的女客。·琅嬛院是东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高楼,三层相高,五层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飞桥之上均有小小亭台,高悬着巨大的玳瑁灯,周遭栏楣夜点红纱梔子灯,颇有众星拱月之感,因此名为摘星亭。美则美矣,但是……苏蘅心中腹诽,路标长得差不多很容易迷路的啊!她逛够了,估摸着时间想去找那江行首的住处蹭汤团吃,找小厮问路,只道诸位行首们的居所都是单独一处的,他们不便带路,只要穿过飞桥上的摘星亭往前百步左拐即可。无论是这小厮还是苏蘅自己,都高估了她认路的能力。苏蘅在这几座差不多的飞桥上的亭子前后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路。冬夜朔风凛冽,吹卷得衣角振振作响,冷得要命,她还是找不到江行首的住处。前世低血糖的毛病就算换了副身子也还是没有变,苏蘅饿得有点懵,脚步迟钝,虚浮地飘起来,眼前白白的一片模糊起来。她心里忍不住骂了不靠谱的苏璞一万遍,早知道让她在街边买点吃的东西垫垫肚子也好啊……正想着,脚下一崴,手里的红梅缕金小灯球儿掉在地上,但她没有如她自己预想的那样摔在地上——有人从背后扶住她。她垂头瞥见一截眼熟的细棉白襕袖子,只以为是苏璞来找她了。她脚下正发软,当然也没好气,索性就着他手上的力气往下坠,有气无力地质问他,“你怎么才来找我,为了江行首的那口汤圆,你当真见色忘……”她靠着身后那人的手慢慢转身,看见那人的脸,嗔怒的怨气剩了半截堵在嘴边——竟不是苏璞。眼前的人身量高而修长,苏蘅哪怕仰起头,也只勉强看见一张薄薄嘴唇和一管漂亮鼻子。这人低下头,仿佛在打量她。摘星亭顶上的玳瑁灯周遭是一圈极薄的羊皮镂刻饰物,光线便由此中透露出来,那白衣郎在昏黄花灯下微微弯腰,映着清寥光华,俊秀挺拔,如鹤林玉露,如玉山将倾。夜风把苏蘅掉落的小灯球儿骨碌碌吹跑了,灯球儿斜躺在地上,内里的烛火卷起滟滟丝绢,成了一团小小的火。他不禁转脸去看那燃烧的小灯。一转脸,那光亮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琥珀色的瞳仁,清澈得像幽幽泉水,沉默而冷淡。苏蘅离这人很近,视觉模糊,但嗅觉却异常的灵敏起来。时人极爱熏香,走到哪里都是香风一片。而这人的身上却干净,没有任何气味。他衣着清寒单薄,背脊挺得很直。袍服浆洗得发白,略发硬,摸起来带着一点固执的涩意。这把他同包括苏璞在内的琅嬛院中的任何王孙公子身上带有的轻狂风流撇清了关系。苏蘅的手还攀着他的袖子,春葱般的指头上十点淡粉印在白襕上,晃眼。她注意到他的前襟没有金花。“这位郎君,”低血糖的感觉来得这样凶,苏蘅感觉自己的腋下和后脊梁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冒冷汗,眼神光也渐渐散开,什么都看不清。感觉到身体无力地渐渐往下滑,苏蘅舔了舔嘴唇,声音虚弱,千言万语勉力汇成了一个短促问句,“你有,吃的吗?”薛恪不动声色地看住了眼前的女子。时隔一年,她竟阴魂不散地又出现在他面前。她出门的排场一向是东京城内少见的张扬,鲜衣骏马,身后至少跟着十余仆从。怎的现在一个人在这冷风中,摇摇欲坠的模样?薛恪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这次又在玩什么花样?他左臂的伤虽愈合了,却只能保持微微弯曲的曲度,永远不能伸直。此刻正因承受着对方下坠的重量,隐隐作痛。薛恪试图撤出自己的手,未果。她抱得这样紧,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他面无表情,“又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苏蘅再无力回答他的问题。在她终于晕倒之前,她的耳畔听到有人远远跑过来,带着呼啸风声,急急叫他的名字,“叔夜、叔夜,你叫我好找!……这是……怎么是她!她又怎么了?……”人的声音又近又远,最终拉成刺耳的蜂鸣声,然后她又一次直挺挺地昏倒在他的臂弯之中。一如当年太学门口,她不由分说地从天而降,砸进他的怀里。·江雪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吃的人。漫说江雪吟没有见过,苏璞也没有见过苏蘅这么能吃的时候。苏璞和江雪吟两人闻讯赶去把苏蘅带回来时,她脸色惨白,牙关紧咬,额头挂着豆大的冷汗,吓了众人一跳。琅嬛院中的大夫撬开苏蘅的牙关灌下去两碗饴糖水,她才悠悠醒转。苏蘅醒来后第一句话是,好饿,有吃的吗?幸而今夜的主角虽然是汤圆,但桌上还是备了小菜,本是江雪吟为苏璞准备来佐酒的,清淡家常。一碟油炸羊头签,一碟香酥焖仔鱼,一盘香蕈炒腰花,一碟酱瓜并着雪里蕻炒的香辣雉鸡块,一盏火腿笋片蒸的糟鹅掌,还有一碗烤鸭架子煮的黄芽菜。婢子懂事,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给苏蘅。人饿的时候,味觉变得很迟钝,什么酸甜苦辣、什么香嫩爽滑都要退居二线,吃饱才是第一位的。这个时候,什么都比不上一碗白米饭。苏蘅拿起筷子,撩起袖子,风卷残云般填一碗米饭下肚,还觉得不够,江雪吟贴心地让婢子又给苏蘅添了碗饭。一调羹喝汤一筷子吃菜不过瘾,苏蘅想了想,干脆把米饭倒扣泡在黄芽菜鸭汤里,就着爽辣的雪里蕻吃汤泡饭。她充分发挥原来当美食博主的特长,吃得又快又多又干净,最后端起碗将碗底的汤喝了个精光,这才觉得好多了。苏璞看着自家妹妹饿极了的吃相,仿佛不认识苏蘅了一样,半晌才道:“阿蘅,若我知道你饿成这样,方才绝不会拦着你。”饱食后冷汗就止住了,手脚也就有劲儿了,那种吃饱了的愉快和满足是难以形容的。半刻钟后缓过劲儿、恢复了精神的苏蘅捧着一碗热热的桂花乳糖圆子小勺小勺地品尝,和刚才狼吞虎咽的样子判若两人。苏蘅有点不好意思。人饿极了的时候吃相不会太好看,是以她现在格外淑女,以弥补一点自己刚才丢掉的风度。苏璞知道是自己的缘故才叫妹妹晕倒,他想说话,却见苏蘅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自知理亏,只得略带尴尬地笑笑。江雪吟在风尘中多年,是如何冰雪聪慧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苏家两兄妹在置气,况且今晚苏蘅出事,也有她的责任。她走过来,对苏蘅歉然道:“蘅妹妹,今晚原是我的不是,叫子玉分神,疏忽了你。”子玉是苏璞的字。苏蘅一向对好看的人大度,对江行首这样温软的大美人更是好脾气。她想了想,原身从前在公主府许是从来没饿着过,所以连周围的人连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又如何能怪苏璞。苏蘅方才吃完饭,回过神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她动筷子以前,苏璞江吟雪二人未动桌上饭菜,酒却下去了半壶。看见江雪吟走过来时眼眶红红,并不直视苏璞,脸颊边还有被泪水冲掉尚来不及补的铅粉痕迹,又听她话中说“叫子玉分神”,苏蘅心下顿时明白了:她的哥哥苏璞和江行首并非如她所想的因缠绵而忘时,两人大概是吵架了。人在盛怒之中,时间流逝是不知不觉的。看来袁碧云在苏璞身上留下的示威似的香味果然起了示威的效果。既然如此,苏蘅是大度的小姑娘,也便不想再责怪苏璞。此间气氛略尴尬,只听苏蘅甜甜开口:“听哥哥说,江姊姊做的乳糖圆子东京城中无人可比,今天一尝,当真是如此。”这汤圆不同于苏蘅在别处吃到的,做得异常精致。圆子只有樱桃大小,牛乳和着糯米粉做的雪白外皮,上面撒了淡黄色的桂花蜜。咬开内里是陈皮红豆沙熬的馅儿,间或还能尝到里面颗颗完整而粉酥的红豆粒。这汤圆较之苏蘅曾吃过的芝麻大汤圆最不同是,它的馅儿并不太甜,反而是加了桂花蜜的汤水有淡淡清甜。牛乳香,江米香,陈皮香,红豆香,桂花香,几种香味极好地融合,吃下去不哽不腻,足见制作者的用心。江行首抬眸,对她微笑,“果真,他真的这样说?”虽是对苏蘅说的话,却是说给另一个人听。苏蘅递了个“我都懂,不用谢”的眼神给苏璞,然后低下头去乖乖吃汤圆。忽然,苏蘅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问江吟雪,“江姊姊,琅嬛院里有一个叫叔夜的男倌吗?今晚是他救了我。”作者有话要说:1关扑:即赌博。——————————————————————薛恪:苏小娘子,你是碰瓷专业毕业的吗?苏璞:我妹妹是饭桶我为什么不知道?——————————————————————低血糖真的很可怕,天旋地转,浑身冷汗,接近濒死的感觉。一日三餐,好好吃饭,真的很重要。——————————————————————第7章 夜饮椒柏酒元夕夜,汴京城中不乏高楼,楼上严妆少女三三两两,闲坐漫谈。她们不时向楼下的街上看去,看到有五陵少年、王孙公子乘马缓缓跟在美人的香车后头,便凑在一起笑,想到不久之后,大抵又会有轻慢风流的词曲传唱某位娘子和某位郎君之间的韵事。“你们看,那个人!”其中一位拍拍同伴,“那个穿白襕的书生,好俊俏。”说罢,她忽然用团扇捂住嘴巴,仿佛在懊恼自己方才声音太大。楼上的女子纷纷投去目光,然后眷恋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在那人的眉目间久久流连。有大胆的女子见那人将要走远,咬咬唇,摘下头上戴的绢花,往那人身上扔。“啊,好可惜!”女孩子们纷纷轻呼。没扔中,绢花落在那人的脚步边,他仿佛没有看见,径直走了。·回到太学学舍,赵若拙才长出了一口气,略带不解地道:“汴京的女子也真是奇怪,她们怎么什么都往你身上扔?那些扔绢花的倒也罢了,怎么珠花金簪也扔过来,这万一砸中人脑袋怎么办?”说罢,他又眼尖地发现,“叔夜,你胸前的金花怎么不见了?”叔夜是薛恪的表字。看着对方神色淡淡,对被砸中或丢了那金花都并不在意的样子,赵若拙不禁一拍大腿,“哎,当真可惜了!”琅嬛院的东西当真奢豪,给客人簪戴一次便不要了的精巧胸花也是真正鎏金的东西,做个纪念也是很好的。从琅嬛院回来已是三更天。夜已深,太学的学舍之外依然隐隐有斋生和歌舞妓玩笑吵闹的声音。国朝自“元祐改制”之后,便将通过礼部会试的贡生全部纳入太学,学于此,宿于此,一切费用都由礼部承担,不用自己掏一分腰包,以待一年之后的春闱。这些太学生时人称之为斋生。斋生中也分品级,有上、内、外三等。其中上等者最佳,殿试中的进士多出身于此等斋生。太学生流连坊曲,招妓侑觞,风气颇盛。若放在平日,早已有其他斋生觉得打扰睡眠而去报告舍监。但今夜是元宵,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街上彻夜狂欢的人群至今未散,又如何能强求斋生们早睡呢?现下除了玩乐也无事可做。赵若拙将眼前的青色土瓷小碗推到薛恪面前,嘿嘿笑道:“这是我方才特意从江行首的小厨房讨来的,据说江行首的桂花乳糖圆子是琅嬛院中的一绝。琅嬛院中行首平日深藏高阁,未易招呼,今日是有了贵客才做了这圆子。要不是她小厨房里的婢女是我同乡的表妹,这一碗多余的圆子怎么轮得到我们哟。”说罢,他又咂咂嘴,道:“要能见上琅嬛院里的行首一面,那才算是真的见识过东京城了呢!”赵若拙今年二十八,岭南人士,紫棠色面皮,阔脸方颌。他生性爽朗,不拘小节,说话也是大大咧咧,对自己贫寒的出身毫不掩饰。他同薛恪一般,同属太学中的上等斋生。他姓赵,家中往上数九代亦与皇室沾亲带故。只是国朝立国将近二百年,皇家枝叶也散入百姓之中,赵若拙家中败落,一干老小便指望着他中进士,复兴家族。薛恪想到那张小小的惨白鹅蛋脸,不由一哂,江行首的贵客,长公主的次女,想必就是她吧。“唔,真好吃!”赵若拙习惯叫他的字,“叔夜,快尝尝!”薛恪把面前的小碗推回去,对好友淡淡笑道:“你好不容易讨来的,怎可掠美。”赵若拙摇摇头,道:“我却是忘了,你素来不喜欢与人共食。”说罢,将这碗汤圆端回来吃了。赵若拙与薛恪同居一室,自然晓得薛恪的性格。虽说太学中的举子都是以日后的殿试为要,但如薛恪般自律洁净,却罕见。都说君子如玉,但他薛叔夜是玉做的人,却是石头做的心。赵若拙常跟薛恪玩笑,道:“哪家小娘子若贪恋你的好相貌嫁给你,过不了多久归宁就会和双亲大吐苦水。”薛恪闻言不置可否。赵若拙哈哈大笑,道:“你这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左不过是好看的苦行僧,哪家小娘子受得了。”太学之中众人只晓得今年的举子中有南方鼎鼎有名的大儒张端的学生,却不知此人姓甚名谁。赵若拙因为和薛恪走得近,才知道薛恪便是张端的弟子。原来学《论语》,学到孔子夸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赵若拙只以为这样箪食瓢浆、克己复礼的人是春秋时才有的,却不想自己碰上个现成的颜回。后来相处久了,赵若拙却发现他愈发看不透这比自己年轻了五岁的青年人。薛恪不是全然的儒生,倒更像是个墨家弟子。诚然他容色极其出众,但不只是琅嬛院里男倌的那种“漂亮”,没那么简单,光是他殊胜的风度里就藏了许多别的东西。太学生群聚,以家财和才华为标准划分这些人,有三类。无才无钱有钱的人自然不会成为斋生,因此不论。无才而有钱的太学生也不多,是学生中的最下等,虽有钱却很难得到别人的尊重。有才有钱的人往往傲慢,大多爱指点江山,嘲讽朝中官员,但同时又结交权贵,将太学作为谋求人脉的途径。有才而无钱的斋生最多。这些人想要给自己寻个好出路,要么是凭着自己的才华在斋生中拔得头筹,以获得朝中大臣的青睐;要么是凭借自己的长袖善舞与财阀结交,成为豪门佳婿。赵若拙私心觉得薛恪是这三类人里的例外。让薛恪在太学中扬名的有两件事。其一,在会试前的几日,有人当街纵马,不慎伤了他。薛家家贫,一时凑不齐银钱医治,薛恪只能请太学中的大夫简单医治包扎后便去考试。考试当日,薛恪并无多言,只问监考的知贡举要了一方最寻常不过的镇纸。知贡举奇道:“要镇纸何用?”薛恪道:“左臂受创未愈,无法抚平考卷,因此请发一镇纸。”他说话时脸色从容平静,不见任何异样。太学中的学正监考们纷纷感叹,“可惜可惜,且不论断臂之痛,就连试卷都无法抚平,该如何作答呢?”“只能说是天不假怜于斯人,这个举子这番的会试怕是不成了。”“不过幸而他还很年轻,三年之后再来,也为时不晚。”其他举子闻言,有人如学正般惋惜,更多的人却心中窃喜,道是少了一个对手。这些声音萦绕在耳边,薛恪并无特别的反应,脸上神色亦是淡淡。左臂掩在袖下,他抬眼,盯牢了那红头榜上第一行的位置。试毕后,布榜,薛恪中会试榜首。众举子哗然。其二,国朝看重文士,人人以家中有进士为豪,连小儿郎都会唱:“今朝的进士文魁,他日的尚书侍郎。”有儿子的自然是鼓励他们多读书参加科考,没有儿子的只盼能在金明池畔招得一名进士作为佳婿。此风极盛,甚至发展到有强豪之家在公布名次的当日把进士强抢回家的,时人称之为“榜下捉婿”。有先见之明的豪富之家则会提前联系好家境清贫而成绩优异的学子,以重金资助他们的生活为交换,换得这些举子进士及第后迎娶自家女儿,以求他们做官后护佑家中财脉。这便是“榜下捉婿”的升级版,“榜前约婿”。连赵若拙都有数家联系,问是否有意接受资助,更别说会试第一的薛恪了。薛恪家贫,年少无妻,又天生一副好皮相,风度殊秀,“约婿”之人络绎不绝,却都被薛恪一律回绝。太学之中人人都道临川来的薛恪清高孤僻,少与人交往,与他稍微交好的也只有生性爽朗的赵若拙了。是以那日太学门外,薛恪被奔马上的人撞倒,只有赵若拙闻声赶出来帮他。眼前学舍里的蜡烛烧得久了,里面的灯芯未剪,因此火焰跃跃,忽明忽亮。薛恪眼前的椒柏酒清香芬芳,可以祛瘴气瘟疫,最重要的是,它是可以温暖身体的便宜良物。一杯缓缓入喉,在酒精和辛辣的椒柏气味的作用下,可以稍稍缓解适才在寒风中左臂针刺一般的疼痛。太学中的医官说,这只手臂受损太重,是无法彻底好了。医官眼目中有可惜的神色,须臾道:“薛郎君你若是平日写字看书也就罢了,想要引弓射箭,是断断不可能的了。”赵若拙见薛恪面色不佳,于是便转换了话题,问道:“琅嬛院里还是没有你要找的人的消息么?”薛恪阖目,忍受着持续的针刺般的痛感。他摇一摇头,道:“没有。”太学生冶游宿娼本是极平常的一件事,赵若拙有心来汴京见一见世面,欲与薛恪同游勾栏,磨了他许久都不成。最后逼得赵若拙激他,故意不怀好意地道:“薛兄,你难道不喜欢女人?琅嬛院中听说也有男倌人哦。”不过自然,对着薛恪,激将法也是没用的。然而前几日,薛恪忽然松了口,答应同赵若拙一起去琅嬛院。赵若拙当时就奇了,不知薛恪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改变心意。他先是诧异,随后嘿嘿一笑,大胆猜道:“莫不是……莫不是哪个行首看上了薛兄弟,愿意以私荐枕席相许?”这种事在他老家那种小地方不常见,但在风雅的汴京却不少见,更何况对方是薛恪,这让这种猜想更有说服力了。薛恪本可以顺着赵若拙的话随口应了,但他没有这样做。面对汴京城中唯一可以交心的好友,薛恪略顿了一顿。再沉静的人,心中的江江海海也要有可以流淌的去处。薛恪不想隐瞒赵若拙,只简短地解释缘故。“我是遗腹子,未出生时家中便遭逢变故,祖父和父亲去世后,母亲在一个秦姓家将的护卫下逃难来了南方。在我少年时,我母亲改嫁了,这秦叔叔也不好再继续跟着我母亲,于是便辞别了我们来了汴梁。我母亲病故后,家中还有许多事不明不白。那秦叔是唯一知晓我家从前之事的人,因此我才几番打探他的下落。听人说他在琅嬛院中做活计,去那里是为了找到他而已。”赵若拙原以为薛恪一身清贵气质,不像是寻常人家所有,不是哪家的庶子,也该是哪个没落大族的旁支的子弟。没想到薛恪这样一说,身世比他想象得还要凄苦,这不禁叫赵若拙对眼前的人又更敬佩三分。第8章 栗糕与银刀元月以后,康阳长公主和驸马苏璋、苏葵从宫中回来已经数日。苏家的大哥和二妹见父母回来,又是两张乖巧的笑脸。苏蘅被苏璞带着作幌子,元月里日日去琅嬛院里游玩。元月快结束,苏蘅已经熟悉到走到南瓦子的街口,闭着眼都能走到琅嬛院的大门的程度。谁能想到呢,她前世是探店博主,这辈子探的最熟的地方居然是东京城里的勾栏。苏璞去自然是为了找江吟雪江行首。苏蘅呢,倒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大半只是因为喜欢民间自由自在的感觉,和这里众人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的氛围。还有一点很小很小的私心,苏蘅没有和哥哥说,也没有和江吟雪说。那个救了她的男倌再也没有出现过。这叫她疑心是否是她当夜真的晕了头,出现了幻觉。但不管为什么来,他们兄妹二人出手极阔绰,院中的妈妈看见他们俩就像看见了通身贴金的撒钱菩萨,笑得弯了腰合不拢嘴,自然是无微不至,把他们兄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而此刻爹娘回家,公主府的大公子和二姑娘心中唯恐他们问起近日行踪,于是在康阳和苏璋面前更是无比孝顺贴心。苏璞不日就要返回怀州任上,康阳不舍,他便多花时间陪陪母亲。而苏蘅则在苏璋的书房里,帮父亲整理誊抄官家所要求的编纂的《汴京食单》一书。这《食单》是为明年的大庆典所配套准备的书籍,共有十卷,分别是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外加南方之建康、临安二城的饮食旅游指南。今上有意效仿唐时的开放景象,因此特命各地官员编制了这套指南,以作为介时普通百姓和外域商客旅游导引之用。苏璋是驸马,亦和今上是好友,从来颇通这风雅吃喝之事,因此这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到他头上。只是当时揽下这桩差事满以为简单,无非只是收罗访查东京城中值得吃玩的店铺便是。谁知道真动手写起来,却发现并不好做。《汴京》一卷是要给其余三地的编纂官作为例样的,那么如何给本书制定一个适用于各地的通用评判标准便是第一桩难事。苏璋和其余的编纂官起初设想的是按照“酸甜苦辣咸”五味来划分。无论正店脚店、酒楼瓦肆,统统只报上来三道招牌菜评选,按照口味编入书中但真的实行起来,却发现这五味的分法有问题。且不论各地有各地的口味,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北人嗜好食甜,南人嗜好食咸1,按五味标准划分出来,书目中所选的菜数体例十分不均等,成书难看。再说国朝美食多为复合味道,有酸甜、咸辣、酸咸等等滋味的菜肴,便无法归类了。三则,有些店铺只以一道招牌菜出名,凑不上三道菜送选,便只能弃去不算,实在可惜。苏蘅本是侍墨的,但她看父亲苦思冥想,久久不动笔,便跑到一边去偷懒。磨墨的活儿便交给父亲书房伺候的童儿阿严去做,自己在一旁喝茶看话本,不好惬意。最称心的是阿翘知道苏蘅一大早便拘在这里,生怕自家姑娘早饭没有吃饱,便让厨房做了一碟狮蛮栗糕送来。这栗糕做起来也不难,只是这暮冬初春的时节,要找到这么些栗子本来就是件难事。幸而去年秋天的时候,苏蘅叫人买了许多栗子,拿篮子挂在厨房的檐下,便成了风干栗子。失去了内部的水分,风干后的栗子既耐储藏,而且更加粉甜。此刻的栗糕便是拿这风干栗子做的。只需将栗子剥壳煮熟,沥水后撕去发涩的褐衣,放在大碗中反复捣成泥,直至十分细腻顺滑、不见粗粒。再加入蜂蜜和牛酪拌匀得细滑,放入梅花模具中脱模,中间各按口味撒上松子肉、石榴籽、银杏仁等点缀。寻常模具小,脱模后的栗子糕也是小小一朵,仕女唯恐污了口脂的大小,整齐叠于花口浅盘中,优雅而精致。苏蘅不是淑女,喜欢拿勺子大口大口挖着吃。因此厨房用的糕点模具足足有两个巴掌大小,然后再倒扣在碗里。深深一勺挖下去,湿润细腻的栗子泥在嘴里融化,冰冰凉凉,甜甜绵绵,质感有如奶油。甜食带来的愉悦总是在记忆里保存得很长久。苏蘅仰起头,一瞬间就回想起了自己从前窝在小沙发上吃大桶冰淇淋的那种快乐。而“狮蛮”则是栗子糕更华丽的版本,像是放在栗糕上的王冠,把普普通通的灰姑娘栗泥加冕成公主栗子糕。米糕做成各种栩栩动物形象,再以草木汁浸出的红黄青黑白五行色点染在动物图案上,摆放在栗糕上,这就是“狮蛮”。生动有趣,好吃又好玩。苏蘅听说这狮蛮栗糕是重阳吃的点心,只有负责宫廷糕点的蜜煎局才有本事做。现在早过了重阳,厨房送来栗糕本只需做成梅花图案即可,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完成,手艺似乎更在蜜煎局之上。一碟狮蛮栗糕、一壶沏得酽酽的安吉白茶、一本世情话本小说。苏蘅通身舒展,眉眼弯弯,真是再惬意没有。到了正午,长公主派来催膳的人已经在门口催了几次,苏璋还在苦思之中,一动不动。数百年来历朝历代都将早饭和晚饭看做是正餐,午饭是国朝上层人士兼及普通百姓富足宽裕后才加上的一餐,因此时人并不将午饭视作特别正式的餐点。长公主和驸马恩爱,公主府里只有他们习惯每顿饭都一起吃,包括午膳。其余的人,譬如苏家三兄妹,则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吃午膳,等晚膳再和父母一起用。苏璋闭目凝神思考,稳坐如山,对外面催膳小厮的声音恍若未闻。一月末的汴梁,外间依旧严寒,催膳小厮并排站了好几个,冻得直跺脚,却也不敢离开。这边阿严磨墨的手也慢了下来,一圈一圈越磨越小,看来也是饿了。苏蘅想起自己上次因为低血糖而晕倒的事情,那滋味真是抓心挠肝的难受。况且下人们早膳用得少,又站了一个早上,肚中滋味,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