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恪默然,她说的竟然有几分道理。可马上,她狡黠而玩世不恭的声音又传来,“所以啊,把它做成糕点,变成了玫瑰饼吃进肚子,我们就会记得它。这可是一桩善事,薛恪怎么会生气呢——再则,”苏蘅声音带着浓厚笑意,薛恪仿佛能看到那张眉眼弯弯的笑靥。只听那不以为意的声音慢悠悠地说:“——你当真以为他会发现么?这官邸对于他薛叔夜来说,大约和邸店1差不多,他何曾留心过?”作者有话要说:1:宋朝将旅馆称为邸店。第20章 宅斗过场戏天未明,鸡未啼,黎明露重。今天是苏蘅该归宁拜门的日子。车辇悠悠,沿着金水河朝御街上缓缓行去。行至御街,早已天光大亮。早市兴盛繁忙,各色行人熙来攘往。汴京坊区内,御街铺店闻钟而起,街边表木人头攒动。贩儿四更天便开张招徕生意,售卖琳琅满目的商品。各色羹汤糕粥汤锅林立、飘香不断,蔬菜碧绿水嫩,鱼虾鲜活乱蹦,水果施赤染黄,兼及卖木炭、鲜花、腌菜、衣物、图画等等,从食到用,应有尽有。夏日早晨有特别的清凉爽快气息,深吸气,仿佛能嗅到朝露。苏蘅睡惯了懒觉,起得太早,困意浓浓,整个人都是半懵状态。她拨开帘子,薛恪骑马在车辇之侧。因他今日拜门后还要去晁铨学士府中议事,便索性穿了公服。俊眉修眼,深绿公袍,灰白凉衫,骏马四蹄轻。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画卷,但薛恪脸上殊无寻常年轻官员脸上常见的洋洋得色,他淡漠却又翩然的风仪更引得街上红裙频频回首争看,因此稍稍落后于苏蘅的车辇。感觉到苏蘅注视的目光,薛恪引首看她,街边的女子也顺着他的动作看到车里的人。这样大的阵仗,众人皆以为是哪家的老夫人出行。却见车内探出一张小小凝脂芙蓉面,而非想象中的垂垂老妪,周遭仿佛有失望的轻呼从围观的女子们口中漫溢。·回了公主府,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苏蘅又见双亲,正犯困呢,迷迷糊糊听父母叮嘱了许多,她便强忍着哈欠频频点头。那句话怎么说的,“人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咳嗽,穷困和爱”。苏蘅举袖遮住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在心里单方面宣布,人无法隐藏的还有想要困觉的欲望啊。苏蘅犯困,歪着头不愿开口,只求做个没有感情的点头机器,双亲的问话便全是薛恪一人对答。幸而他说话既文质彬彬,又滴水不漏,康阳和苏璋没有发现一点不对。苏蘅虽然犯着困,听到他回答康阳的话句句周全,毫无纰漏,心中不由暗暗赞叹,瞧瞧人家这不卑不亢的态度,这面面俱到的谈吐,不愧是全国公务员考试前三的水平。她抬眼看他,打完哈欠的泪水还在眼眶里,目光盈然,浑然把平日那副“我们俩不熟”的样子盖过去,看起来倒也像是一对璧人。倾谈许久,康阳和苏璋交换了个眼神,对眼前这个婿子越看越满意。休息时,苏璋又提起苏蘅所建议的《汴京食单》筛选准则一事,道是按照苏蘅的建议进行了对东京城内的餐馆的初筛,进行得异常顺利,过几日等他把根据尚食局和四司六局中“监察员”所报的正店脚店名册汇总好以后,再命人将初稿送到金水官邸叫她过目。此言一出,薛恪不禁略偏过脸来看苏蘅。他微微扬眉,脸上笑容很淡,似信非信。苏蘅也没想到,当日她不过是随口一说,老爹竟把她的话这样放在心上。这也就罢了,老爹竟还要把那食单名册给她过目,这般看重她的意见么?她抬眸看苏璋,眨眨眼。苏璋也笑吟吟地看着她,学她的样子,也眨眨眼。苏蘅眼珠一转,这才从老爹熟悉的笑眼里看出另一层意思:他是故意当着薛恪的面提起此事的。苏璋提到她的口吻有几分骄傲,几分赞许,大约是怕薛恪真真听信了外头的传言,真以为自己女儿是个不学无术的女纨绔,所以才在这里替她找补。想到此处,苏蘅嘴角不禁翘起,一股暖意汇流过心房。无论何时何地,被人心里记挂着,总是很温暖。恭然拜别双亲,薛苏两人打道回府。两人一路无话,静默走着。才过了花厅,还未走到垂花门,横斜里刺出来一声不高不低的惨叫声。因着四周静静,这惨叫声便愈发清晰。但是只有一声。短促的,凄厉的一声。然后那声音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你听见了吗?”薛恪在苏蘅身后半步。苏蘅扭过头来,问他。薛恪没有说话,忽然伸手把苏蘅拉过来。他的手出乎意料地有力,苏蘅一时没站稳,踉跄一步,头磕到薛恪的肩膀,双螺髻歪了半边,扯得头皮生疼。苏蘅吃痛,抬眼看他,毫不示弱,“你干嘛?我知道你素日不待见我,这一出是怎么个意思?”她不知道薛恪搞什么鬼。他素日是不怎么理睬她的,难不成此刻突然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跟她较量较量?可惜她上辈子的爱好里没有跆拳道,不然她可不会怕他……正当苏蘅的脑袋里瞬间飘过乱七八糟的念头时,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的阿翘阿罗等仆从也发出惊呼。薛恪勾唇,微带讥讽。他松开她的手,没有说话,下颌抬了抬,示意她转头。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小的女子身影从游廊拐角蹿出来,不管不顾地径直往这边冲过来。若不是刚才薛恪迅疾伸手将苏蘅拉到自己身后,那女子便要撞在苏蘅腰上了。几个粗使婆子匆匆寻着那女子的踪迹跑过来,口中骂得难听,恶声道“贱婢”“贱蹄子”“狐媚蹄子”,看样子是在追她。这几个婆子没曾想到在这里遇见苏蘅和薛恪,愣了一下。那女子便抓住这一瞬,爬到苏薛两人跟前,她喉咙已经嘶哑到发不出太大的声音,绝望地爬过来拉苏蘅和薛恪的袍角,“救命!小娘子,郎君!救救奴,碧云娘子要打死奴了!”一众婆子急急行礼。这一连串的变故叫一行人怔在当下。领头的婆子顺势说道:“这贱婢先冲撞了碧云娘子,此刻又冲撞了小娘子,实在该死!我等正要将她抓回去惩处,小娘子且放心!”说罢,不等苏蘅回答,这便要抢上来再抓那婢女。还是薛恪开口。他声音平静,问苏蘅:“你可伤到哪里?”苏蘅被他挡在身后,自然没有受伤。只是他这样明知故问,便叫苏蘅反应过来了。苏蘅摇摇头,皱眉道了声“没事”,然后沉声反问那些婆子,“我说她冲撞我了吗?你们这样着急抓她做什么?”苏蘅和薛恪两人这时并肩而立,那几个婆子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再敢上前。苏蘅心念飞转。前世也是看过宅斗小说的,自然知道大宅子中整治人的手段可以极阴毒。这婢子一身伤,精神也恍惚,她说“碧云娘子要打死奴”,只怕“打死”这两个字并不是夸张的说法。这些腌臜事,平日里苏蘅看不见,自然装作不知道。可是此刻她碰上了,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原先看电视,看到主母或管家婆子动辄打死个把下人,浑然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情节总是忍不住吐槽,然后飞快翻过去不看。此刻清楚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得浑身是伤,可怜得近乎惨烈,心中越发有种作呕的痛恨。此事是长公主府的家事,薛恪是不该开口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方才才以委婉询问提醒苏蘅,而非直接开口阻拦。他既然不能管,那么剩下的事必须得由她出面料理清楚。苏蘅没有避开这婢子的拉扯,只是低头。看到她手臂上、脖颈上新旧交错的青紫肿痕,苏蘅瞬间便明白了为什么刚才那尖叫声那般短促——她的喉咙被人掐过,不止一次。“你方才说碧云娘子要打死你,怎么回事?”苏蘅冷冷看了那正欲抢上来答话的领头婆子一眼,“我不是在问你。你说。”后面两个字语气柔和,却是对那被追打的婢子说的。那婢子喘息着,也许是被打懵了,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一径地哭。“你先起来吧。”见那婢子呆愣,不敢动也不敢起身,苏蘅无奈,又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婢子这才讷讷开口:“奴……奴本家姓朱,进府后便开始伺候碧云娘子。娘子赐的名,叫……角子。”角子,朱角子。也亏袁碧云能想出这种粗鄙的名字安在一个女孩子头上。那婢子抬眼,见苏蘅面色冷沉地看着众人。府中人皆道她是喜怒无常的混世女魔王,袁碧云也是把她打急了,她拼了命逃出来,也不知该往哪里跑。见这边一群人行来,才不管不顾地兜头撞上来向苏蘅求救。那婢子见苏蘅也算护着自己,这才平复了些,声音不再那么颤抖,又道:“后来……大郎觉得‘角子’不好听,便改成了樱儿。”苏蘅“哦”了一声,问:“是哪个字,是‘樱桃樊素口’的樱吗?”这是白乐天的诗。苏璞喜欢白居易,袁氏的名也是他少年时从白诗中挑来替她取的,“白日斜渐长,碧云低欲堕”,“碧云”二字便是由此处来的。所以苏璞若再用白诗为他人取名字,袁氏自然要嫉妒怨恨。但刚问完,苏蘅便觉得自己问得不对。此间婢女大半不识字,她拿白居易的诗去问,问得这样文绉绉,倒好像是在为难人家。樱儿哭着摇摇头,显然不知道白居易这个人。她想了想,极小声答道:“大郎说,是‘朱樱春熟,素柰夏成’的樱,只叫记住就是。”作者有话要说:苏蘅:朱角子这个名字我怎么有点饿了?是该鼓捣鼓捣卤猪脚熏鸡爪子之类的菜了。第21章 初初心动时这婢女姓朱,又生得纤瘦,“朱樱春熟”这几个字倒也贴切。苏蘅见她身上伤痕有新有旧,骇然可怖,不由放轻了声,“你被打,有多久了?”见那樱儿筛糠似的发抖,又补了一句:“别急,慢慢说。”她的耐心与和善显然给了樱儿底气。樱儿慢慢攥紧了拳头,鼓起勇气,将事情原委道出。“便是、便是从今年大郎回来开始的……原先奴伺候娘子,娘子倒也和蔼。元月间一日,奴伺候大郎和娘子晨起更衣,大郎忽然盯着奴看了一会,笑道‘竟有几分像’,又问奴的名字。大郎觉得角子不好听,便改了奴的名字,还要奴记住这句诗。碧云娘子从大郎走后便开始冷言冷语,道奴狐媚。后来大郎返了怀州,娘子在府中郁郁,想起此事便拿奴作气……”樱儿说到这里时,喉管喑哑地发出嘶嘶气声,但她还是坚持说下去。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若不说,被抓回去恐怕只有被打死的份儿。“那袁氏如此,你为何不去告诉长公主和都尉?”一旁有人插嘴,问。樱儿这会抬起脸,眼睛血般通红,心一横,豁出去了。她凄哑的嗓音像骤然断裂的胡弦,“碧云娘子平素小心,又有韩嬷嬷给她撑腰,奴哪里见得到长公主和都尉!葵娘子常来往,曾数次看见奴手上的伤,便问碧云娘子为何如此待我,碧云娘子却张口颠倒黑白,说是我自己磕伤的,奴实在是有口难言!”“今日奴小心伺候,碧云娘子见奴穿的褙子上绣着青色祥云,忽然又发作,道是犯了她的讳。奴实在不是故意的,这褙子是阿娘在奴离家前缝的,阿娘不识得碧云娘子,怎么会有意冒犯她呢……说着便叫这几个粗使婆子打我……”樱儿说到此处,眼眶赤红,泪水冲开伤痕,淡色血水顺着颊边淌下来,亦不敢拭去,只道:“小娘子救命!郎君救命!”她便重复着这两句话,双手撑地,不住磕头。额头磕破也不知道,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钝声磕在青石地砖上。苏蘅看着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微微闭上眼,似乎想要躲开这头颅撞击在地面的画面和耳畔的麻木钝响。良久,她道:“你们可知道,下人不是猪狗。她是活生生的人,也知道疼。你们这样是岁数,可有儿女?若儿女在外为奴婢,却被主人当做猪狗打骂,你们作何感想?”那些打人的婆子无人敢答。薛恪方才一直没说话,在一旁静静打量着苏蘅。长公主府的家事,他是半个外人,她有自己的主张,亦不是甘于躲在男子身后的性格,他索性敛了眸,袖着手看她的处置。其实,她不为这婢子出头也是可以的。坐上车辇,回到官邸,眼不见心不烦,过不了几日,她就会忘记这一桩节外生枝的小事。这似乎才是她会做的事。但她却替这素不相识且险些伤到自己的婢女出头。若不是她耐心而镇定的循循善诱,那奔逃的婢子恐怕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就要被再抓回去。薛恪不语。他原以为这只不过是她在府中立威、邀买人心的手段。直到她说,婢女不是猪狗。婢女也是人,也知道疼。落日西坠,她就站在最后一抹余晖里。他离她很近,近得可以清楚看见她额角被风吹动的柔软的金色绒发。小巧的鼻,尖尖的颔,逆光勾勒出几乎透明的边缘。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极力克制的不忍——在看到那婢子头上的汩汩血洞时,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面色苍白,胸口漫长起伏,喉头有不可分辨的极其细微的哽咽。她在克制,垂下眼,将自己的神色变冷,用难以捉摸的神色来显示她的不在乎。若是为了邀买人心,她大可不必这样。而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相信她是善良的。苏蘅并不知道薛恪的心绪,定了定神,道:“阿翘,把她扶起来,拿帕子把她头上的血擦了。”周遭的仆婢都从金水官邸跟来的,苏蘅和薛恪素日对下人极温和,何曾见过这样的事?众人盯着地上的那摊淡色血水,要下多大的狠劲儿才能把人打成这般模样啊……阿翘疾步上前把樱儿扶起来,愤声道:“官家着团龙纹不可犯忌,圣人着凤凰纹不可犯忌1,只因她名字里有碧云二字,这青云图案也不能犯她的讳?这便要把人打死,她当自己是什么人?!”苏蘅摇摇头,若她不救樱儿,也许樱儿拖回去就被打死了也未可知。她不爱管闲事,只求在这个世界里与人无争地安稳过日子。但有些闲事,实在不能不管。苏蘅垂着眼,“去回袁氏,这丫头我要了。她若实在离不开这丫头,可以亲自来金水官邸找我要人。”“实在离不开”几个字,苏蘅说得很慢,但一众婆子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芒刺在背,又被苏蘅居高临下地盯着,更不敢抬头。阿翘打量着自家主子,这冷谑的语气她倒是熟悉,苏蘅原就是这般阴晴不定的性子。可她瞧着,这似笑非笑的神态,怎么这么像薛郎君呢……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领头的婆子毕竟是袁碧云的心腹,还指望着袁碧云往上攀一攀,这时擦了擦头上冷汗,斗胆道:“小娘子,如此……不妥当吧?角子这丫头到底是公主府的奴才,碧云娘子又是您半个嫂嫂,若让人知道小姑夺了嫂嫂的贴身丫鬟,还叫嫂嫂亲自上门去要人的,怕是……”苏蘅不再多言,眸光一转,阿翘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厉声打断那婆子,“谁是嫂嫂?谁是小姑?这话说得好奇怪,长公主府里谁不知道大郎尚未娶正妻,袁氏不过侍妾而已,便想要做朝阳郡君的嫂嫂,不知道知会长公主与宗正寺没有?”宗正寺乃是九寺之一,掌管皇族事务,管理皇族、宗族谱牒。宗族成员不论地位高低、与当今皇帝血缘亲疏如何,都在其管理权限之内,成亲及生育子女都要及时申报宗政,以便编入谱牒之中。但若是纳妾,便无需通报宗正寺,可见侍妾地位极低。天色渐晚,苏蘅不欲在此周旋,也不再理那婆子嚅嗫欲语的嘴唇,看了一眼瘫晕在地上的樱儿,对身后的随从道:“你们用我的车辇送她回金水官邸。找个大夫,替她治伤。”阿翘问:“小娘子,你不回去么?”出门前,阿翘知道郎君是有公事的,不同他们一起回去。但听小娘子的意思,怎么也忽然改变主意不回金水官邸了吗?她要去哪?苏蘅摇摇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实则是,她想一个人静一静。苏蘅慢慢走出垂花门。众人抬首看向此间的另一位主人,眼中皆有问询的意思。东京城虽然治安良好,但免不了有个把游手好闲的轻狂人,放任这一身华服的小娘子一个人在街市上悠游,怎生是好?薛恪看着她的身影,淡淡道:“你们去跟在她身后,莫叫她发现便是。”出门是清早,此刻已是月上柳梢。苏蘅一个人在街市上溜达,心里有股子怅然。世界上大约有两种享乐派,苏蘅姑且在心里分成“刺激享乐派”和“温和享乐派”。前者,像古龙笔下的风四娘,享受人生的方式就是追逐一浪高过一浪的刺激感受:“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而苏蘅,恰恰是另一种。从小的生活和教育塑造她作为一个现代人的性格:不喜欢任何过于强烈暴虐的事物,茶要温,酒要醇,连喝碗清粥都最好不稀不稠,中庸温吞的方式可以将生活调试到一个最舒服的状态。刚才亲眼目睹那样强烈的苦楚和极度的求生欲望,她很不习惯,一颗心好似被无形的手揪紧。这种紧绷感松弛以后,潮潮皱皱的一片,这感觉便是怅然。前世的她也是这样,要是心里有什么派遣不去的情绪,她就会戴上帽子,拿上相机,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走走。人间热闹烟火气总是抚慰怅惘的最好解药。幸好,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热闹和烟火气。苏蘅曾经想要好好逛一逛夜间的东京城,都被苏璞拐去了琅嬛院。所以这是苏蘅第一次正经逛夜市。东京夜市自日落后便开张,直至三更尽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冬月虽有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诗中说,“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夜市如早市一般,贩卖各色货物,其中最引人的自然是各色小吃。汤鲜鱼嫩的紫苏鱼,热鲜嫩香的炒凉粉,汤味醇厚的金丝肚羹,酥松适口的香辣糍糕、清凉沙甜的煎西京雪梨,外焦里嫩的红糖炸角子,酥焦五香的羊肉胡饼,外焦里暄的鸡蛋灌饼,清鲜利口的鸡丝馉饳,甜香可口的缸炉烧饼,样样引人流连。作者有话要说:1:宋时称皇后为“圣人”。————————————见义勇为后的某蘅: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第22章 宵夜解寂寞苏蘅前世熬夜惯了,熬到三更天都是小意思。何况夜市里满街花灯,人声鼎沸,她根本没有时间观念,也忘了回去的时间。悄悄跟着苏蘅的侍从见她一个人走走停停,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敢打扰她,便派人去了晁府等薛恪。晁铨爱才,极欣赏薛恪,留他倾谈直至月上中天。薛恪出了晁府,听来报的侍从道苏蘅在吃夜点,还没有回去的意思,亦不敢惊扰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摇摇头,只得亲自去找她。东京城中的食肆众多,白矾楼、任店、长庆楼、会仙楼等大酒楼坐落在皇城东华门外最繁华的街区。薛恪本以为苏蘅也许在哪间彩壁画阁的酒楼中,却不想,找到她时,她却在朱雀门外鱼龙混杂的州桥夜市中。夜市自然是吃宵夜的地方。当天边的最后一丝金光沉落西山,夜幕彻底降临,大大小小的食肆摊点陆续摆出来。夜色掩护之下,百姓们士族们王公们都在州桥夜市的人头攒中脱下白日里的克制严肃的面具,在一份份酸辣鲜烫中,纷纷展现出白日隐匿的对于食物最直接最原始的渴望。苏蘅前世常常加班,下了班便饥肠辘辘。回家路上要经过大排档一条街,这也就意味着她要忍受着肚子咕咕响穿过一排排热火朝天的炒河粉、爆浆鸡排、东北烤冷面、蒜烤生蚝、冷锅串串、肠粉和铁板豆腐鱿鱼。其中最致命的香味是街边猛灶上爆炒的香辣小龙虾和烤全鱼飘来的。在这样的诱惑之下,没有几个抵得住诱惑。没过一阵,她也轰轰烈烈地加入了宵夜大军。苏蘅是个俗人,甭管别人怎么说吃海鲜河鲜要吃原味,在她看来,小龙虾和烤鱼上撒了大量的红辣椒和青辣椒,蒜姜西芹大粒浸泡在浓辣的汤汁里才是最好吃的。吃完了上边的鱼虾,下面垫着的年糕块、土豆片、金针菇、魔芋丝也该吸饱了汤汁,软软糯糯地躺在盆底任人挟去。吃罢只剩下汤,便吆喝一嗓子,“老板,下面!”老板煮好鲜切面泡进辣辣的汤里,每人盛一碗,吃得稀里呼噜。街边好友三五成群,无所顾忌,再痛饮一杯冰奶茶,畅快淋漓,这才算顿完整宵夜。从前看《红楼梦》,除夕守岁时老太太说:“夜长,有些饿了”,想来古往今来鲜少有人能抗住深夜美食的诱惑。何以解忧,唯有夜宵。苏蘅突然想起一句早过时的话:哥吃的不是夜宵,是寂寞。舟桥夜市的热闹绝不逊于苏蘅前世吃的美食街。苏蘅走走停停,因她今晚只是馋而不饿,吃不进油腻腻的东西,便挑了个食客不少、看着清爽干净的米粉小铺摊子坐下。米粉摊支在大榕树下,四角高高地吊着几盏大灯笼,两面灰布旌子挂在担子上,分别简略写了两个字:“杂肉”、“水粉”。水粉是应季的食物,小贩挑着担子沿着村子走街串巷叫卖。冬天浇热汤荤汆,夏天则浸冷水素拌。竹担子分两头。一头是煮好后浸在冰凉井水里的雪白柔韧的米粉,另一头是炒香的花椒芝麻盐粉、红椒料、秋油、陈醋、蒜末、青蒜叶、酸豆角、紫红葱头丝等调料。摆摊的老夫妻穿着白虔布衫,肩上搭着青花手巾,手中飞快动作,高高地挑起米粉进碗里,放调料,拌一拌,一碗碗水粉流水上桌。苏蘅一身淡淡鹅黄夏衫,粉白的面庞在朦胧灯光和缭绕水汽中更加生动,犹如夜放的白昙,娇憨莹然。她眼睛盯着眼前那碗水粉,有星星点点的期待。青绿蒜叶、淡褐杂碎埋藏在暗红椒末和雪白圆粉中。凉拌的米粉既白又嫩、既软又韧,顺滑冰凉,既过了嘴瘾又填饱了肚子,是夏天穷人的恩物。老摊主又送来一碟苏蘅点的捻头猪骨肉。骨头炸得酥脆金黄的,丫丫叉叉,没什么肉,但撒了重重的椒盐,咬着香。苏蘅谢过摊主,高高地挑起一筷子水粉,嗦一大口,唔!好吃!也许是现在没有环境污染,大米磨出的米浆格外细腻,又或者是现在的小贩更有匠人精神,总之这粉吃起来既软糯,又爽口,看似矛盾的口感在冰凉井水的调和下,极为和谐。老摊主又端了一个青瓷大碗来,热情笑道:“小娘子,这是送的江米甜酒荷包蛋。请郎君来吃一碗再回吧。”郎君?苏蘅懵然抬头,果然看见薛恪站在不远处的榕树下,正负手看着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老摊主指了指身后正拿手巾擦手的妻子,笑道:“这年头,下了值还来陪娘子吃夜点心的,少咯。我家老婆子爱多管闲事,夜寒露重,郎君站了许久小娘子不曾发现,便叫我来说道说道,小娘子可千万别怪我们俩多事才好。”薛恪一身公袍,这老丈误以为他是特意来接她的,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啊……苏蘅看着眼前的江米甜酒荷包蛋,无奈弯起唇角,“多谢老丈。”苏蘅和薛恪的目光对上,隔着一片喧闹人声,只有他们俩是静静的。要是拍电影,倒是很文艺的画面。可惜啊,这相顾无言的场景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尴尬。苏蘅心中澄澈:薛恪不打算过来,只在一旁等着她吃完,护着她安全无虞地离开,便算是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就像今日白天,他将她护在身后。旁人只道是他爱护她,只有苏蘅回过神来心中了然,那大概也是出于这莫须有的责任。想到这里,苏蘅顿了顿,鸵鸟精神适时救场。她缓缓挪开对视的目光,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过。她低头端起老丈送来给薛恪的糖水蛋,若无其事地小口小口吃起来。江米甜酒滋味别样醇厚,白白的荷包蛋煮得恰到好处,正好解了米粉的辣和方才脸上的尴尬。苏蘅喝得精光,一滴不剩。那摊主老丈在不远处看着苏蘅,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提醒这位华服的小娘子——这煮蛋的米酒是买了正经酒曲酿的,虽然甜,但后劲儿大。这一碗是男子的份量,她这样闷头喝下去,明天该要头疼的。老妻扯了扯摊主的袖子把他拉回来,朝薛恪那边努努嘴,悄声道:“人家小夫妻闹别扭,你就别过去了!”薛恪怎么也没想到苏蘅会忽然目光渐渐放空,缓缓埋下头去不看他。被她煞了一下,他一时不知道是气是笑。他半垂着眼,眼角是那片小小的淡鹅黄影子,半晌,唇角到底还是极浅勾起来。·吃饱喝足,也躲不了了。苏蘅和薛恪并肩走回金水官邸。夜风习习,心里各自都憋了一腔话,但谁没有先开口。过了阊阖门,终于还是苏蘅忍不住先说话,“今天多谢你。还有,对不起。”薛恪顿下脚步,转过来看她,等她说完。“我向你道歉,今天那丫鬟冲过来,你护着我,我不应该揣度你的用心。”这是她的真心话。无论他的保护是不是出于所谓的责任,但她的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该道歉。薛恪乍听她道歉,原以为是为当年纵马之事,竟有一瞬的期待。但听她说完,原是这么件小事。他自嘲般淡淡一笑,他对她还能有什么期待呢?“不必。换做是别人,我一样会救。”苏蘅轻轻呼了一口气。他果然是这样回答的。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她怎么竟还觉得……有点委屈呢。那一大碗江米酒的绵绵后劲上头,苏蘅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异常红,眼睛异常亮。她只感觉自己憋了许多话,不说不行,不说要爆炸。眼见薛恪的袍袖一拂,又要往前走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臂,“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这是个陈述句。“包办婚姻没有好下场,我也知道。可是我也是身不由己,皇帝赐婚我也不能拒绝啊!我原来想,做不成夫妻,至少也可以是朋友。古人说,‘至亲至疏夫妻’,我原来不懂,现在你这样又客气又疏离的,我可算是懂了。”她絮絮说下去,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就算是你家乡有喜欢的姑娘,我也从来不阻拦你,过几年把她接来也好说。我不知道皇帝的赐婚能不能和离,但是总归是有办法的……”她声音低下去,但并不幽怨,倒很真诚,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替他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