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虽喝了许多酒,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醉,清醒得很。她起身,走两步,果然走得还是稳稳当当。她走到薛恪面前,顿了一顿。薛恪以为她驻足在自己面前,是要问他去哪里了去做什么了为什么这样迟才回来这样的问题。“此事若有千分之一不成,她将与你一道万劫不复。”纵使他心性再坚毅,要说秦显的话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是不可能的。若非这样,他又怎么会在外徘徊这样许久?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站在回廊中不想前去打扰她们宁静的欢愉?没想到,她对他的晚归没有任何的过问,只笑嘻嘻地问:“你拜了月神么?我在等你一起放水灯拜月神呢。”苏蘅手里握着一樽小酒盏,两颊有桃花般的绯色。薛恪垂眸看她,轻声道:“你喝醉了。”他自然没有拜月神,非但今夜没有,从前也从来没有过。母亲告诉他,爷爷留下的话是“世上没有什么神仙鬼怪,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因此他从不相信这些。苏蘅站在他面前,眼角眉梢都是期待,睫毛垂下来,小扇子似的。薛恪不由自主地说:“没有,一起去罢。”放水灯也是中秋之夜的习俗之一。此夕放的水灯需得是羊皮和红蜡做的,名曰“一点红”。月夕夜,汴河上极盛时有小水灯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灿烂如繁星。此时湖上已经有顺着金水河流水票进来的小水灯了,疏疏落落,宛如流萤。苏蘅捧着做成莲花状的羊皮水灯,将刚才婢子告诉她习俗转述给薛恪,“放下一盏水灯就向月神许一个愿望。”两人在水榭的台阶下放完了灯,莲花小灯悠悠流去,苏蘅回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薛恪皱眉拦住她的手腕,“这样喝真要醉了,明天该要头疼。”“可是我渴呀。”苏蘅也愁,“刚才她们非缠着我讲故事,我讲得口渴,这里又没有水,我只能喝酒了。”她这样说,薛恪不禁想起新婚之夜,她也是这般说辞,不由微笑了起来。月光照在他脸上,那样完美无缺的俊雅面容。见他终于笑了,她凑过来,发出颜狗的真诚赞叹:“薛恪,你长的真好看。不笑的时候好看,笑起来我简直不知道要看哪里了——两只眼睛不够用!”苏蘅说完,手撑着脑袋,唇角微抿。她的肌肤被月光一照,白得仿佛透明一般,偏生嘴唇又是诱人的淡红色。薛恪将目光从苏蘅脸上移开,不去看那欲张欲合的鲜润嘴唇。苏蘅又喝了一大口桂花甜酒,思绪飘得飞快,又忽然转换了话题,问:“你刚才许了什么愿?”见他不答,又道:“你没有许愿吗?”他只道:“郡君,这里风大,回去罢。”“你还叫我郡君。明明都牵过手了。”她埋怨,直接指出他这疏离的称谓令人不悦。她醉了之后,目光却益发澄澈,赤子一般,因此失望也被毫不掩饰地放大了好几倍。薛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帘思忖,像对什么执拗投降了似的,索性微笑起来:“阿蘅。”这一声在心中叫过许多次,真说出来,有种释然之感。“嗯!”苏蘅用力点点头,又赞许地拍了拍薛恪的手,“这样叫就对了嘛!”“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薛恪不说,苏蘅却大方跟他分享,一双眸子闪亮,“我希望,大家永远开开心心,不要发愁,尤其是你。”她垂着头,头上的发髻往一边偏,小脑袋一磕一磕,困意有点犯上来了,“我每天看见你发愁,有时候很不开心的样子,我也不高兴……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已经很幸运了,没有人打仗,能活着就很好了,所以你不要不开心……刚才我说的那个故事,你听到了么?其实那个姑娘死了,大英雄也死了,他是为了大宋和大辽死的……哎……”薛恪看她眼睛清亮,眼神却已经涣散了,知道她这里说的全是醉话。但是她喝醉了也不闹不笑,只是絮絮叨叨地说话,却又分外可爱。拿到水榭的酒都喝完了,苏蘅望着月色下的一湖碧波。嘴巴渴了,却只能用眼睛去止渴。满天的云那么高,绕在月亮周围,像蓝丝绒一样。“今夜的月色真美。”她怅然地伏在栏杆上,幽幽道。“薛恪,”她忽然坐直,转过头,凑得极近,简直要把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她呼吸里有桂花酒的甜甜香气,“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薛恪的心襟一凛,连心跳也在她问出这问题的刹那漏了一拍。字字句句,明明知道她问的是醉话,却又忍不住心动。他竭力克制的心防终于被什么东西碰触到,然后拿捏在她的掌心。见薛恪闭上眼不说话,苏蘅寂寥地叹口气,声音很软,“要是一点点没有,我就让官家准我们和离,赐你自由。官家怎么说也是我舅舅……”湖畔寂静无声,唯有秋虫唧唧。她上次喝得微醺,仿佛也说过要请今上赐和离。如今还是这样说。薛恪睁开眼凝视着她,开口,嗓音低沉,“你有同我和离的打算么?”苏蘅支撑不住了,身子直往后靠,那股桂花酒的甜香慢慢退散,离开他的鼻息。她摇摇脑袋,老实回答,“现在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但如果你一辈子都不……”语音未落,她后仰的腰肢已被薛恪拦住。“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苏蘅怔住,身体随着他手臂突然的用力,猝不及防地倾倒在了他怀中。惊呼还来不及逸散出喉头,便被他低头落下来的吻封住。唇齿间陡然涌进他洁净的气息,他的吻并不像他本人看起来的那样清冷端肃。他只在最开始有克制的试探,在察觉到她懵然不知所措的瞬间,便主导性地辗转深入。经年的克制变成霸道的欲望,还带着一点卑微的渴求。他无法承受在他已经完全沦陷的时候,她还有打算离开的退路。苏蘅渐渐喘不上气,周遭的湖水像是涌了上来,使得她整个人沉入深深的水底。呼吸艰难,但却解了桂花酒难以抚慰的渴。厮磨间,她环着他脖子的手慢慢无力地滑下来,娇怯的声音零落地溢漏出来,“薛恪,我头晕……”薛恪这才将她松开,一手依旧抱着她,一手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胸前。苏蘅亦乖顺,双手环抱着他的腰,两眼阖上,细嗅他身上温暖清冽的味道。薛恪低头时,发现苏蘅歪在他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有甜甜的笑意。其实放水灯时,他也许了三个愿望。一愿天下清平,永世昌平。二愿薛氏案平反,薛氏族人归复。三愿阿蘅永远像今夜这样快乐无忧。作者有话要说:·中秋拜月神的习俗就不说了,至今还有。放水灯的习俗见周密《武林旧事》。·文中的大英雄是萧峰,少女是阿朱,遗孀是马夫人,手下是白世镜。这个很好猜啦。第46章 葱油假煎肉四仰八叉地一觉睡到了半下午, 苏蘅这才懵懵睁开眼。做了整夜的梦,这一觉睡得真累。外面已近黄昏,灰暗温柔的光线从窗棂投进来, 又穿过床前的云母屏风,愈发幽暗迷离。这光景使人恍惚自己以为还在原先的小家里, 没有工作的下午,也是这样午觉睡到将近黄昏, 醒来感觉到没来由的患得患失和孤独。拉开窗来,对面是城市中的万家灯火。苏蘅抬眼见楠木拔步上方的素罗纱,细细地绣着瑞云, 这才有了一些实感, 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苏蘅挣扎着坐起来,头也算不上太疼,只是浑身没有力气, 眼睛也是肿肿的, 不知道是醉的还是睡的。伸手撩开薄被准备下床, 一翻身,发现自己身下压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洁净白襕。衣服上依稀能闻到昨夜桂花甜酒的香气,这会子是真真的“浓睡不知残酒”了。、这衣服好生眼熟……喝完酒的脑子就像生锈卡住了一样,苏蘅抱着白襕原地对着空气顿了好久, 努力试图回想起昨夜的事情, 但是脑子闪现的都是零散碎片, 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那句“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喜欢”和那个清醒得近乎沉沦的吻。外面守着的阿翘顿时听到了内间人的惊呼嚎啕:“阿翘!!”阿翘应声推门进来,将屏风推开,连忙道:“小娘子,你醒了?可是渴了,还是饿了?”苏蘅一开嗓子, 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发疼,还真渴极了。但也顾不上渴和饿了,她抓着阿翘的手臂狂摇,“薛恪人呢?他衣服怎么会在我床上?”她是慌了乱了,对着阿翘也顾不上称呼薛恪为“相公”,径直叫他的名。阿翘抚了抚苏蘅的背,自然安慰道:“小娘子莫慌,相公昨夜是和您一起睡在此处的,今朝换了公服,白襕自然留下了呀。”一起,睡在,此处?苏蘅瞪大眼睛。难道薛恪这个人表面上的光风霁月、清高端方都是假的??她连忙掀开被子,确认自己是身着白色中单无误,结结巴巴问阿翘:“可、可是我没有……”阿翘看了一眼那白襕,嘻嘻笑道:“小娘子忘记了吧?昨夜您喝醉了,是相公将你抱回来的。您抓着相公的袖子不松手,嘴里还说了些咱们都听不懂的梦呓,原先想着是我们进来照顾您的,只因相公的袖子被攥着离不开,却是有些不便。相公不舍得吵醒你,于是亲自照顾了一整夜呢。”她与苏蘅关系一向亲近,因此也不像普通的婢子那般拘着,后面的“亲自照顾”这几个字的音调拉得分外婉转悠扬,苏蘅被阿翘的嬉笑逗得发羞。她知道自己喝了酒难免做出些轻薄的事情来,加上想起昨日春娘已经劝过两酒同饮易醉,她非要贪杯又逞强,结果惨遭打脸。此时有点搁不下面子,便佯装板起脸来,轻声笑斥道:“小丫头,主子渴了,不先倒点水来倒却在这儿嘴碎?先给我倒些水来,嗓子疼死了!”苏蘅喝了水,肚子却又咕咕叫起来。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还真饿了,她吩咐阿翘,“让春娘做些清淡的吃食送来。”阿翘笑道:“相公早就知道小娘子酒醒了来是要吃东西的,入阁前便吩咐了春娘,厨房早就备下了。马上便能送来!”她神色略有得意,这自然是因为相公对自家主子的体贴而令她感到分外满意。苏蘅看着阿翘小脸上的笑涡,从小丫头既羡慕又得意的神色里,她想象出了薛恪离开前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衫袍里脱身、又是如何踏着渐亮的朝阳之色掩上了房门,并轻声叮嘱为她备下饭食的情景。她的心境也随着这想象愉悦了起来,在窗外如鸦的暝色中,仿佛真看见了初升的旭日和破晓的阳光。苏蘅也不由随着阿翘笑开了。她伸手点了点阿翘的头,欲将这份温柔分享给身边亲近之人,于是道:“在外面守了我一天,你也同我一起吃点吧。”阿寿送来的果然是清淡却又有滋味的吃食,很是适合醉酒后吃:绵软的鸡丝白粥、暄软蓬松的虾仁酱肉馅小馒头、脆嫩碧绿的蒜蓉炒空心菜、酱红色的假煎肉,色彩搭配得亦十分用心,顿时令人食指大动。鸡丝粥的做法和用料虽然简单,但要煲得鲜香绵密却不容易。煮粥的米是今年的新鲜稻米,泡过后,在砂盅里煲到开花。另一边的小锅煮了水,将去骨的鸡肉煮得半熟,捞出来顺着纹理轻轻撕成鸡丝。待粥米开了花,便将鸡丝和红枣一道扔进去,将灶膛里的柴禾抽出,只用余烬和灰热慢慢熬煮着,粥米在小炉上噗噗翻滚,要吃之前再加少许盐。趁着这个功夫,阿池也十分迅速地炒好了空心菜。这菜是后院的菜地里才刚割下来的,分外新鲜。将猪肉滋滋煸出油来,投入蒜末与干辣椒段,待蒜末炸成浅金色、飘出香味后便将方才切段的空心菜倒入爆炒。快速将菜与猪油、蒜粒、辣椒段炒匀后,烹入少许秋油,加入盐与糖便可出锅了。因着炒制的时间很短,吃起来猪油的香气与蔬菜的寡淡浑然天成,分外爽脆。还有一道菜也是用猪油做的,便是假煎肉。春娘知道宿醉之后的人肠胃难免多有不适,对肉类的味道也格外敏感些,于是便用这味道不逊于真豚肉的假煎肉来代替。假煎肉是她的拿手好菜,原先在公主府便尝尝做。长公主康阳不爱吃猪肉,但是驸马苏璋却极爱猪肉,无法,只能以假煎肉的滋味聊以解馋。将水面筋与瓠瓜切成不薄不厚的圆片,少许锅中倒入一半素油一半猪油,分别将面筋与瓠瓜煎熟。煎面筋时十分讲究火候,需得用小火,慢慢煎至表面脆黄但内里依旧弹韧的地步方可。一旦煎的程度不够,便沾染不到猪油特殊的香气;可若是煎得太过,内里失去了豆制品的弹性而发硬,失去了那股近似于肉的甘美,便也不像肉了。瓠瓜同理煎至半透明状,盛起来放一旁备用。锅中倒入少量的葱油,将适才的面筋、瓠瓜倒入同炒,等炒得干爽时便加入少许花雕酒、清酱、秋油、花椒末和白糖,焖煮片刻,待到面筋和瓠瓜都吸满了收浓的深红酱汁便可以装盘了。这菜虽然是仿肉的菜肴,但因着做繁杂的做法和调味,滋味丝毫不比真正的肉差。不仅煎过的面筋外形酷似肉片,连瓠瓜片入口也极香,格外松软鲜麻。包子是中午便备下的,在苏蘅最爱的酱肉馅儿中又包了整只现剥的虾仁,蒸好了便和其他的粥菜酱料一起送了来。新米熬的鸡丝粥格外香糯,一揭开盖子米香便溢出,粥上面还结了一层油亮亮的粥汤皮。这层汤皮似油花非油花,还带着些稻米的香气。小时候老人会专门盛起来给小孩子喝,道这是粥里最有营养的精华所在。苏蘅饿极了,饭菜送来后她也顾不上形象,迫不及待地先端青花小粥碗,沿着碗边啜喝了一口。唔,鲜而不腻,糯而不烂,一股平和温存的暖流缓缓抚慰过辘辘饥肠,在有些寒意的秋夜里连身子都觉得暖和起来。袁子才在他写的《食单》中还写了煮粥的标准,所谓“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米水融合,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眼前这碗鸡丝粥便是如此。鸡丝与粥米本来都是味道清淡的食物,在灶火的熬煮下,水、米、鸡丝不分你我,几乎近于完全融合,味道更加绵长,吃完之后隐隐约约还有一股红枣的淡淡余香留在舌尖喉咙里,丝毫不腻。苏蘅喝着这粥,顿时便明白了《红楼梦》的小姐太太身子不舒服的时候为什么都要喝一口热粥,贾母更是出了名的爱喝粥,什么鸭子粥、杏仁粥、碧粳粥、燕窝粥、红稻米粥,贾府的厨司变着花样准备着。无非就是为了一口轻省和滋补,嘴巴舒服了,肠胃也舒服。葱油假煎肉用来下粥是最好不过的。豆制品煎炸之后本来便有肉香,很有些外酥里嫩的意思,再加上葱油猪油特有的香气和调味后的咸麻滋味一激发,虽则借了肉的名字,但是口感上完全不逊于真正的炒肉片。苏蘅又夹起一片瓠瓜,瓠瓜清爽却滋味浓厚,就着粥喝很是适意。苏蘅拿了个小酱肉包子,咬了一口,果然与平日吃的五丁酱肉有些不同。因加了虾仁,吃起来格外爽脆甘甜。她拿着包子慢慢吃着,一边和阿翘闲聊。阿翘不解问:“这假煎肉用了猪油,这还能算得上是素斋菜吗?”她也颇中意这道菜,吃了许多,才有此一问。苏蘅笑道:“这本来就不是斋菜呀,只是模仿荤菜的一种调味方式罢了,就像假烧鸭、假羊、假煎白肠,都只是为了好吃而已。若是那些虔诚向佛的人,弃绝荤腥、杜绝欲望乃是发自于真心,是不屑于这种模仿肉类的素食的——若是馋仿肉,说来说去,那还是馋肉嘛。”世上的美味并不只是肉味,譬如说素菜吧,净素菜也可以很好吃。苏蘅前世在上海吃过一家素食店的招牌菜:白芸豆茸汤、炸芋泥和四喜烤麸,就是最朴素的素菜做法。但胜在食材极新鲜,厨师又将蔬菜中那种清纤之美发挥到了极致,三道菜不油不腻,配上一碗葱花酱油光面,也吃得人啧啧赞叹。阿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自家小娘子厉害极了,看了那么许多古书,在随便一样吃食上都能够引经据典、出口便是小掌故。阿翘忽而停下筷子,认真道:“小娘子,你平日面上喜乐,但是不是不开心?”苏蘅没想到阿翘突然抛出个还挺有哲理性的问题,便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笑罢看见婢子忧虑的眼神,这才正色道:“怎么?何出此言?”阿翘想了想,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神色,咬咬牙,还是和盘托出,“小娘子你忘记了吗?昨夜你梦呓时哭了呀。”苏蘅闻言,第一反应:看来自己酒品也不怎么好嘛,抓着人家衣服不松手,还哭,还说梦话。她只依稀记得自己是梦见了爸妈和外婆外公,急急忙忙地说了许多话,醒来便忘记到底说了什么。梦里的事果然忘得快,她只觉得自己今天的眼睛格外肿,却忘记了梦里为什么伤心。“我哭了?”阿翘认真想了想,为苏蘅复原了昨夜喝醉后的回忆。“昨夜您喝醉了,便在梦里说想爷娘。我想小娘子许是太想公主和驸马了,不若过几日再同相公回公主府去看看吧……后来您便哭了,揪着相公的衣袖,很是难受的模样,皱着眉头断续说了几个词……”“我说什么了?”苏蘅问。阿翘掰着手指,认真说道:“嗯……好像是‘爸爸妈妈’‘安全’‘放心’……便是小娘子你摔下马后刚醒来那一阵子常说的话……”作者有话要说:·水面筋就是今天的小素肠,超市里有卖的,我经常买来炒着吃,味道很好!第47章 鲈鱼金玉鲙中秋过了还有一小段暑热的余韵, 俗语里叫做“桂花蒸”。用张爱玲好友炎樱的一句话,“‘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萧调, 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1秋天的西北风骤至, 热气稍杀。“桂花蒸”和西北风打成个平手,又清又干爽, 终于有了几分金风细细的感觉。想来这时节和三月孟春一样,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东厨里送来几条难得的松江鲈鱼,今日便吃鲈鱼鲙。要说这鲈鱼鲙, 是一年四季都能在汴梁的大小分食中找到的名馔。东京人最爱在三四月时去金明池边踏春钓鱼, 钓上了鱼之后便直接临水斫鲙,吃的是个风雅。今春时节不好,连绵地下雨, 苏蘅没能去金水河边一尝风雅, 有些遗憾。这秋天的鲈鱼肥起来, 都送到了嘴边,少不得补上这份遗憾。都是吃鱼鲙,京中人也能分出个高下来。鲈、鲤、鳊、鲫等鱼都可以斫为鲙,但是鲈鱼因其肉质紧致细嫩, 刺少且易剔除被奉为上选。其中, 以松江鲈鱼, 尤以长桥南所出四腮鲈鱼为最佳选择。松江四腮鲈鱼乃是天生鲙材,非但肉质紧实不散,味道鲜美无腥,而且在切片后能够保持颜色如白玉,终日不变。苏蘅前世从来没有吃过鱼生, 这会子看见有人现场制作,自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鲙属于高级的菜肴,府中擅切鲙者,唯有春娘。春娘是南人,在来汴京前学厨前便已经对鱼生这种吃法很是熟悉。只见她手起,雪亮的冰刃落下,方才鲜活的鲈鱼在砧板上已被斩去头尾、剔去鳞骨、除去红肉,只剩两块玉质银光、细嫩洁白的鱼脯。随着刀刃轻快精准地起落,妇人劲瘦的手腕运斤成风,均匀有力地控制着每一次落刀片鱼的节奏。鱼脯于是在她的刀下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生片,轻轻拎起一片,莹洁透光,轻薄得几乎可吹起。苏蘅看到此处,忍不住叫了一声好。鱼生要以酒醋浸洗干净,用洁净的白纱布包起来把水沥干,散放在盛冰的盘子里。再将葱白、生姜、柠檬叶、紫苏、椒末、白梅等佐料按比例配好,相间细切,依次倒入香油、橙齑、醋、盐、白糖,最后再将冰镇后的生鱼片拌入,拨令调匀,堆成花状,最后再浇上芥末辣汁,这便是京中最为流行的“金玉鲙”的吃法。2方才春娘在片鱼生时,苏蘅便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口水,眼前随即闪现密集的古诗弹幕雨:什么“秋风且食鲈鱼美”啦,什么“白酒醇酽鲈鱼鲜”啦,什么“玉割鲈鱼迎刃滑”啦,什么“鲙盘如雪怕风吹”啦,当真是应景。金玉鲙做好后,她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条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鱼片配上细细的柠檬叶,入口如冰融。舌尖清楚地感受到鱼肉的爽滑鲜嫩,鲜美而细腻的味觉和触觉在嘴里像花一样绽放。想想,晋人张季鹰一句“人生贵在纵情适志,何苦为追逐名爵而离家数千里”为文人所称颂流传,其中除却“莼鲈之思”为鲈鱼赋予的乡愁意味和广告效应以外,古人这么喜欢鲈鱼鲙,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它好吃啊!难怪苏东坡因贪食鱼生而上火,得了红眼病,大夫劝他戒掉此馔,他非但坚决不肯,还大谈“岂可为了眼疾而亏待嘴巴”的道理。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鱼生好吃,停不下来呀!通常情况下,鱼身削去肉后剩余的部分,寻常人家还会将其煮了,做成“汤鲙羹”。但这肯定不在春娘的考虑范围内。春娘做罢金玉鲙便去净手,鲈鱼中剩下的材料便着帮厨扔了便是。苏蘅原先也知道京中的风俗,厨司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追求已经几乎极致,以至于在她这个上辈子在普通工薪阶层人家长大的小孩看来,实在是有点奢侈。从前她听说过外地有位太守请了京师来的厨娘掌勺,那厨娘下轿时气势非凡,宛如闺阁中的大家娘子。试菜时,这厨娘做的是一道羊头签,太守举筷一尝,果然非同凡响,直言道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简直是笔墨难以形容的美味!于是太守便问,这菜是如何做的,为何如此美味?听了厨娘的回答,这才知道原来她做羊头签时,每个羊头只剔出来脸上的两片薄肉,配羊肉的葱也是把整棵葱放开水里一过,剥开只留下里面嫩黄色的一点芯,用淡酒稍微一浸,其他部分也全部扔掉,毫不可惜。如此一盘羊头签竟用去羊头十个、葱五斤。有人将厨娘扔掉不要的羊头捡走自己吃,厨娘看见,冷笑反讥道:“真狗彘也。”3这故事除了说明厨娘的派头大,也说明京中的风气便是如此——这厨娘如此排场,在东京城中服务过的主子还有许多,除了那外地的太守,竟没有一个主人家觉得浪费的。跟那位派头甚大的厨娘相比,春娘的作风已经算是十分简朴了,只是不免还是浪费了一些食材。苏蘅本来走出东厨的门了,眼风扫见剩下的鱼头、鱼尾、鱼骨品相完整,便动了一鱼多吃的心思,又走回来,笑盈盈道:“这么大个鱼头,扔了浪费,做个鲈鱼头烧豆腐也很好。”其实鱼头烧豆腐的做法不难。蒸炖比起煎炸,都要稍简单些。上辈子苏蘅刚开始学做菜的时候,学的就是这种看起来唬人其实难度比较小的菜。锅烧热,倒油,将蒜子、姜片在热油中爆香,将劈成两半的大鱼头在油中刺啦煎一煎,煎到金黄不焦,然后简单粗暴地加葱结、黄酒、干辣椒和足量的清水,灶膛里添把柴禾,大火咕嘟嘟,炖着就行了。趁这个时间,苏蘅又选了一把趁手的刀,把鱼尾上的肉刮了下来,剁成鱼茸。鱼茸里撒白胡椒粉、盐、蛋清和适才让帮厨备下的葱姜水抓打均匀,挤成鱼丸养在冷水里。这鱼丸也是前世苏蘅桌子上的常客。周末有空了便做一大盆,煮熟了之后在冰箱里冷冻着。要吃的时候就直接下锅煮熟,加点绿叶蔬菜和面条,吃的时候蘸辣酱,方便好吃还营养。等炖到鱼头里的胶质和锅中的油乳化后,鱼汤变成了浓稠鲜美的奶白色,这时候便可以下鱼丸和豆腐了。豆腐切成小方块,鱼丸也是白玉的颜色,两者一倒入奶白的热鱼汤里立马有种魂归故里的融合贴切感,和鱼头上的嫩肉一道颤巍巍地咕嘟着。端上桌前,只需撒盐和一把翠绿鲜艳的小葱即可。豆腐洁白,鱼丸圆润,小葱鲜绿,鱼头微黄,汤色如乳。鱼汤中放了辣椒,不仅汤浓鲜美,还有一丝火辣,很是诱人。空气中飘着浓浓的炖鱼汤的鲜香。厨房中人一闻到这鱼汤香味儿都使劲吸鼻子:“真香啊!” “方才怎么没想到要俭省些做丸子和汤呢!”“这汤要是拿来拌饭吃,再配上几根辣辣的腌菜,绝了!”春娘净手回来后,见苏蘅又在亲自做吃食,便意识到自己的浪费可能令主人不满。她沉吟片刻,还是上前轻声忐忑询问:“小娘子,可还有什么需要帮手么?”苏蘅是个没脾气的,见春娘这般小心翼翼,语气安然劝慰道:“不需要的。春娘,你累了一天了,去歇息吧。这鱼汤我剩一些在锅中温着,等会儿你们可以自取,要拌饭要下汤饼你们随意便是。”张春娘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语笑嫣然无不从容的人,旋即她又感到了一种别样的陌生而温暖的感觉。她自年轻时被康阳公主看中,选为府中掌膳食,至今也有十余年,可以说是看着长公主府里的三位少君长大的。小娘子小时候娇蛮,曾经闹着要吃黄雀舌。雀舌极难得,百来只黄雀的舌头才能做一盘。她闹得没法子,公主便叫自己不惜代价做来给小娘子吃。而最后黄雀舌终于做好了,那时的小娘子只是潦草吃了几口,道了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好吃”,便放下筷子不肯再用。春娘自知自己只不过是公主府的下人,轮不上她对府中少君有什么期望。但服侍的时间长了,却也有了感情,于是眼角的笑纹中也流露出浅浅的欣慰笑意。谁能想到呢,小时候任性的孩子也会随着时间而长大,磨去扎人的利刺,珍惜起连她都忽视的一饭一蔬来,这样的聪明通透、温柔娇憨。·连日来南方大旱,三省积压的各州路的奏章如山,进奏院状报也是一日比一日长。薛恪是今上身边的起居舍人,天家近臣,势必要紧随皇帝。因此这几日公务极忙,别说早出晚归是家常便饭,连着几日在宫中值宿,连苏蘅的面也没有见到几次。苏蘅坐在桌前,微蹙着眉,今日看来又等不到薛恪。说现在心情恹恹也不至于,只是平日习惯了对面坐着那个清雅端正的身影,这几日不见,心里闷闷的。转念想了想,前世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多了去了,其实也没什么。于是苏蘅深吸一口气,收拾好了心情,举起筷子准备吃饭。薛恪今日赶在晡食前乘马回来,只为了陪她一起吃一顿饭,吃过了饭又要回到禁内待职,因此连公服也来不及换下。他见她举箸,却托腮盯着桌上的灯发怔忡,怕突然走进去惊着她,便先开口,轻声道:“阿蘅。”薛恪的声音传来,苏蘅转头,见他玉立于门畔凝睇自己,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灯火颜色,黪墨凉衫下还是待职时着的绯色公袍、银鱼袋、云头履。她来不及想,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